1
都已经四月初，永阳市的春天还不见踪影，天气依然冷飕飕的。
路上堵车，到家晚了一个小时，时婳连跑带蹿，恨不得长双翅膀飞进后院。
她怕母亲何琳等，更怕她发病。
何琳患精神病多年，平日里还好，但一旦联系不上女儿，就会病发。
时婳心里着急，从小门穿过偏廊回后院的短短路程，她跑得额发都汗湿了。
她皮肤白皙，跟没见过光似的白得发光，五官又本就端正漂亮，这一白，更显娇嫩美丽。
时婳冲进后院，三步并两步跑到正房，打开门时，心里一沉。
屋内像是台风过境，一片凌乱，抱枕、纸巾盒、水杯散落一地，凳子上还有鲜花和花瓶，水满地都是。
时婳关上门换鞋，走向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母亲，在她面前蹲下，轻轻开口，像是怕吓到什么。
“妈，我回来了。”时婳轻轻摇了摇何琳的手，笑着说。
“为什么关机？”何琳冷冷地问，表情渐渐狰狞，“为什么关机？啊！是不是连你也不要我了！”
时婳知道，母亲这是又犯病了，赶紧松开她的手，一把抱上去，雨点般的捶打，顿时落在背上。
“妈，我怎么可能不要你呢！我只是手机没电了。出差太忙，我昨晚画图又画了通宵，手机没充上电，早上才发现……不信你查。”
时婳忙不迭地说，半口气都不带喘。
“你没骗我？”何琳苍白的手指紧紧扣住时婳的手臂，神经质地问道，一双眼睛微微凸出，眼黑少，眼白多，看着可怖。
时婳眼神不闪躲，直视母亲，把手机递上：“你看，是不是开不了机了？”
何琳一把抢过，一阵疯狂按钮后，露出似喜似狂的笑容，表情渐渐恢复正常。
2
时婳小心翼翼注视着母亲的变化，直到这时才敢松口气，她佯装撒娇：“妈，我饿了，你做晚饭没有？”
何琳愣了一下，站起来：“哎呀，我忘了，我这就去做。”她匆匆往外走，却一脚踢到了地上的塑料水杯，水杯滚动脆响，她站定僵住。
时婳正扶着膝盖起身，喘了两口气，心里突地又是一沉：“妈！”
何琳瞬间转身，冲时婳猛地扇了个耳光，破口大骂：“谁让你不听话的！”
时婳被打得头偏向一边，她默默低下，任由何琳戳她的肩膀，对着她的手臂和身子又掐又打。
母亲的病彻底发作了，她咆哮，像头困兽愤怒嘶吼着。
“我从小就跟你说要听话，你总是不听。好了，你哥没了！你姥姥被你气死了！要不是你，你爸怎么会和我离婚？都是你……都是你！你为什么不听话！！！”
时婳不做声，自虐般地承受着母亲暴怒的巴掌，没有反抗。
这是她应得的，她心灰意冷地想，哥哥的确因她的淘气而失踪，姥姥也的确因她的口无遮拦而死，不然妈妈不会疯，爸妈不会离婚……
时婳一声不响，说不清挨了多少打，直到何琳开始满屋子找时伟华，才慌了起来。
何琳只要发病，记忆就停留在离婚之前。
打女儿，哭着找老公，哭累了睡觉，是她的三部曲，今天，她却卡在第二步，迟迟不收尾，8点多闹到10点多，还精神十足。
时婳实在没办法，只得打电话向父亲求救。
“爸，我实在没办法了，妈不肯吃药不肯睡，一直大喊大叫，你过来哄哄她吧。”
时婳低声下气求着，眼泪在眼眶里不停打转，红肿的脸上全是指印。
因为何琳身体不好，离婚后，他们一直没分家，这些年，母女住后院，时伟华带着后妻和儿子住前院。
时伟华才刚躺下，听女儿说得着急，只得撂了电话，带着江霞和医生护士，从前院赶了过来。
3
他穿着睡衣，只披了件外套，进门时脸上有丝不耐烦，被他强按住了。
时伟华很少来前妻这边，他太忙了，苏氏集团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何琳的病，多年来都交给护士出身的江霞来照顾。
果然，何琳一看见他，就像川剧变脸一样，快速收起那张扭曲的哭脸，笑若春花般迎上去：“伟华，下班回来了？累不累？”
时伟华对前妻露出一抹笑，嗯了嗯，左手轻轻搭在她肩膀上，何琳小鸟依人般，柔顺靠了过去，“夫妻”二人往东厢房走。
时婳站在门口，看到隐在门外的后妈江霞，她手里提着小药箱，正怜惜不已看着自己，伸出手。
时婳侧身去拿笤帚，毫无痕迹避开了小后妈的拥抱。
江霞不在意，打开药箱忙碌，准备等会给何琳注射药物，她照顾多年，早就熟能生巧。
时婳在收拾满室狼藉。
看着她红肿的脸，江霞轻声苦劝：“时婳，还是把你妈送精神病院吧，这样就不会那么辛苦了，你太……”
她没往下说，时婳听得出来，她想说：你太可怜了。
江霞忍住，换了个表达方式，用更温婉的语气：“你看，这才一周不到，她又犯病了。”
时婳摇头：“那种地方，我妈会受不了的，她清醒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她还是很好的。”
温柔善良，舍不得动她一根指头……
江霞叹口气，再度上前，时婳这次没避开，任由小后妈轻轻拍着自己的背安慰。
她振作了一下，露出一个无可奈何又很苦涩的笑容，甚至抬手，虚虚回抱。
“江姨，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至少我已经上班了，能安心在妈妈身边，不像之前读书时，没办法。”
能天天看到母亲，照顾母亲，她已经心满意足。
东厢房的门被打开，时伟华探出头，看见现妻和大女儿拥抱，脸色柔了柔，抬手示意。
江霞松开手，拿起茶几上的注射器进去。
时婳继续拖地，为了防止母亲犯病伤到自己，家里的易碎物品都是塑料的，抗摔。
茶几底下还存着花瓶倾倒流出来的水，时婳把拖把伸进去，一用力，捅倒了立在旁边的小药箱，里面几瓶小针剂，滚出去老远。
时婳去捡，有一瓶滚进了沙发底下，她伸手摸了半天，终于找到。
拿起针剂时，时婳顿了顿，轻轻皱起了眉。
这个药箱她见过很多次，里面的药全是何琳的，口服或针剂，她都很熟悉，可这瓶，她没见过。
是加了新药？
时婳满心疑惑，顺手拿起正在充电的手机，搜索了一下药名，出来的结果，让她脑中一片眩晕，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
厢房传来一阵响动，时婳快速把针剂放回去，站起身走到另一头收拾，抬起脸时，已经恢复了的镇定。
“你妈睡着了。”时伟华领头走进来，他疲惫地捏着鼻梁：“你也早点睡吧，我们走了。”
江霞跟在后面，轻言细语说着安慰的话，一头大波浪的长卷发，给那张美丽的脸庞平添无限风情。
温柔，妩媚，楚楚动人。
4
次日，天气不错，阳光正好。
时婳从药店走出来上了车，人像山体滑崩似的瘫在座位上，眼神没有焦距，注视着前方，足足有好几分钟没有动静。
那只针剂，竟是“激动剂”类用药，作用和治疗精神分裂，完全相反！
“精神分裂用这药？！开什么玩笑？两种药不能一起用，会相冲的！不然就不是治病，而是害人了！”
药店的药师再三强调，“你可千万别弄混了，不然病人可要受苦，来来回回的，病情肯定加重，时间久了还会彻底错乱，再也好不了了。”
时婳像是发泄般，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她坐起来，额头抵着方向盘，眉眼隐在刘海落下的阴影里，看不清神色。
已经问了三家店了，答案全一样。
妈妈的用药里，添加了作用完全相反的“激动剂”类用药……
是爸爸，还是后妈？什么时候开始的？而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疑惑慢慢抽丝拨茧，时婳的表情逐渐阴鸷，她抬起头，眼睛里怒火燃烧，像两颗映着火光的琉璃珠子，明亮得骇人。
她发动车往何宅去，手心里全是汗，脑子里像放了无数个炸弹，嘭嘭嘭全是火花。
父亲再婚前，何琳和江霞并不认识，也没有交集。
何宅是姥爷留下的，时伟华离婚不离家，不仅因为何琳生病需要照顾，还因为老宅风水好，旺财，他是个迷信篓子，信得不得了。
江霞性子柔顺，操持家里无可挑剔。他们尽心尽力照顾生病的前妻，是永阳生意场上的一段佳话。
何琳的针剂和口服药都遵医嘱，江霞配药用药，十几年无恙。
可三个多月前，何琳病情却加重，发病次数增多，间隔也在缩短。
药水药品都是江霞安排，只有她——最有嫌疑。
时婳不喜欢江霞，总感觉这个总是笑眯眯的小后妈，并不如外表那般无害。
但不喜欢归不喜欢，那只是情绪上的爱憎，不涉及利益冲突。想了一路，时婳还是没想明白江霞这样做的原因，她有个6岁的儿子，父亲的钱必定是留给儿子的多，不存在财产纠葛啊。
可药瓶不会无故出现，她虽没找到动机，却看到了结果。
母亲是底线，如果这事真的和小后妈有关，她不会轻饶。
5
车子快到何宅，时婳准备拐弯，前面路口出来一辆红色宝马，开车的，正是江霞。
时婳减速停了停，等了一会，跟了上去。
她眼神微暗，所有的怒火都强制收到背后，车子开得又稳又灵巧，不远不近跟着，徐徐前行。
大半个小时后，车子停在一个江南庭院式的私房菜馆门前，江霞娉娉婷婷下了车。
看得出来，她今天精心打扮过，大红色的长裙一改往日的低调作风，烈焰红唇，风情十足，白色的长款风衣和红裙相衬，好看到了另一种极致。
时婳把绑好的头发披散下来，又从抽屉里取出墨镜和棒球帽戴上，下车跟上，脚步坚定。
私房菜馆的每个包厢都建在水上，温泉水从亭子下穿过，水池里养了一年四季常开不败的荷花。
外面春天未来，这里四季如春。
时婳环顾四周，顺着江霞留下的浓郁的香水味，往左而去。
小小12个包厢，以宋词命名，非常雅致。每个包厢都有对小窗，有的打开，有的关上。
时婳在倒数第二间门口，听到了江霞的轻笑声。
“你要真有心，就打包给我送过去，别让我巴巴跑来。”她的声音娇媚入骨，骚气十足，和往日里完全不一样。
时婳脚步一停，走过两步后又倒回，心里闪过一丝不安。
紧接着，她听到了一个异常熟悉的男声，带着笑：“我想你了嘛，我们……先吃饭，等会再吃你。”
好声音懂得适当的停顿和上挑，像个钩子一样，钩住了女人的心。
时婳的脑袋像是被人用锤子重重敲了一下，她冷汗狂涌。
那个声音……那个声音……
男声接着说：“你做事小心些，别被时婳发现了，那小丫头看起来懵懂，却是个精明的。”
江霞笑得很不屑，语带讥诮：“怕什么？！反正没多久，何琳就彻底疯了，时婳再精明，还能回天不成？！”
时婳一口气吸到一半，停在了半空中，心跳像脱了缰的野马。镇定了几秒，她微微挪动身子，往前走了小半步，踮起脚，露出一只眼睛，从小窗往里看去。
正在这时，头顶突然传来一声轻笑，一只手从背后，悄无声息地捂住了时婳的嘴，把她紧紧扣在了怀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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