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脱险后,咕咕教老大哥Rafiq学会了“化险为夷”的汉字发音,Rafiq问咕咕是什么意思,咕咕告诉他,“表示你会一直幸运下去。”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47个故事—
前 言
今天,是我与咕咕再次失联的第90天。
发出的消息再也没有得到回复。
没有确切的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出发前,咕咕拜托我记录下他和那些战友的故事,他说那些让他悲恸到绝望的兄弟,每一个他都必须记得。于是,我拿起笔,开始为他记录下来。这是咕咕在叙利亚的第三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他最敬重的老大哥Rafiq
咕咕说,战场上的太阳,是灰色的。
前线,只有沙子和死人。
在一次朝ISIS据点推进的战斗中,在后方阵地驻守多日的咕咕有了体力不支的眩晕感。
这场与ISIS的对阵已经持续了4天,驻守第三道防线的咕咕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
咕咕说,那种味道无法用语言形容,因为只有在死亡人数达到一定规模时,才能闻到。
指挥官突然下达了打扫战场的命令,这也意味着双方暂时休战。
咕咕和几个队友从掩体中爬出来,连身上的灰尘和脸上的汗垢都顾不得擦,就迅速跳上了一辆“拉尸体”的车。
一想到即将目睹第一道防线阵亡战友的惨状,咕咕胃里就止不住泛酸水。
或许当时咕咕脸上不情愿的表情实在太明显,坐在他身侧的老大哥Rafiq,用脚尖踢了踢他的腿,让他“放轻松”。
Rafiq开导咕咕,战场都是被死人堆砌出来的,见多了,就算对着尸体吃饭也能津津有味。
咕咕没有说话。
他知道,第二次上战场的老大哥Rafiq参加过很多次战斗,也许尸体对他来说,和死去的猫狗并无区别。
不知不觉,卡车停下了。
太阳光白得刺眼,不远处的一片片猩红隐约反光,令咕咕又产生了强烈的眩晕感。那股腥臭味,真的会让活人的胃痉挛抽搐。
坐着卡车到前线打扫战场 | 作者图
咕咕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睁大眼睛的脸,脑袋里就会自然而然想到“死不瞑目”这个词。
当然,并不是所有尸体都那么“幸运”,用老大哥Rafiq的话说,在战场上能保留“全尸”的,都是受到上天特殊关爱的人。
打扫战场的过程中,收集武器以及寻找还有生命体征的战友是他们的主要任务。
其次,Rafiq还会带领着咕咕和队友们对着敌人的尸体逐个补枪。除了那些被炸得惨不忍睹的,基本上一个都不敢放过。
Rafiq曾告诉咕咕,这是战场上的惯例,主要是为了防止ISIS的垂死反扑或者引爆诡雷。想要自己活着,就必须先学会对敌人残忍,这是在战死的士兵用生命换来的经验教训。
Rafiq还说,有时为了确保队友们打扫战场的安全,连自己战友的尸体也要补枪,用只打四肢的方式来确定队友是否真的已经死亡。这么做可以有效防止四周诈死的ISIS在他们查看队友是否有气息时突然袭击。但对于伤势过重的战友,补枪是为了给他们一个痛快。
咕咕还没有见过Rafiq和队友朝战友补枪,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相信没人会忍心这么做。
打扫战场时,一般都是Rafiq带着一些作战经验丰富的老队友先排查一遍,确认绝对安全后,再让咕咕这样的“菜鸟”前去搬运尸体。
咕咕和队友们习惯用脚将尸体翻过来,那样能避免血腥味直接窜进鼻腔引起呕吐,但Rafiq不一样,他习惯弯腰用双手直接翻动尸体。
自始至终,搬运尸体时,咕咕都尽量扭过头去,因为这样能避免自己与死去的队友对视,那会让他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
大多数时候,Rafiq会把战友缺失的肢体找齐,将他们的身体拼凑完整。按照他的说法,这是出于对死者“最后的尊重”。
爱尔兰队友突然问正在寻找亡友残肢的Rafiq:“人死了之后,胡子和头发会不会继续生长。”
Rafiq回答:“会”。
Rafiq指着旁边被炸烂头颅的尸体,朝最在意自己颜值和发型的爱尔兰队友道:“每次作战前你最好整理好你的头发,再刮干净胡子。如果变成这样,谁都看不出你曾经有多帅。”
随后,在Rafiq的指挥下,大家将阵亡的队友逐一抬上卡车。搬运尸体期间很少有人说话,倒不是恐惧所致,主要是怕一张嘴,会吐出来。

坐在运尸车的驾驶室里,咕咕从不回头看。
想到死掉的他们,再想想活着的自己,那种心情,没有经历战争的人无法感同身受。
开车的老大哥Rafiq,笑着打趣咕咕是个“胆小鬼”,随后讲了一些荤段子,试图缓解咕咕的紧张情绪。咕咕只是敷衍地笑着回应他。
随着卡车颠簸的晃动,咕咕索性将枪抱在怀里,闭上眼睛斜靠在车门上小憩。
然而,复杂的叙利亚战场永远都不可能让人安心睡一觉。
巨大的爆炸声倏然响起。
咕咕感受到一种要掀翻自己身体的力量将他重重地推向了挡风玻璃。
他不受控制地被抛向前方,胸脯砸在PKM机枪上,疼痛和窒息感瞬间挤到了喉咙口。
咕咕感觉自己的耳膜几乎要被震破了。
Rafiq猛踩刹车,将咕咕往车门外推。
他的嘴唇在动,并冲着咕咕大喊着什么。
但咕咕的耳边只有嗡嗡的轰鸣声。
他拖着胀痛的上半身打开车门跳到地上,老大哥Rafiq从驾驶室车底爬到了咕咕脚边,示意他赶紧蹲下。咕咕迅速倚靠在车轮上,朝爆炸声发出的方向望去,他将枪紧紧抱在怀里。
尽管已经在战场上挣扎求存了好几天,此时的咕咕依然后怕不已,手抖得像筛子。
紧跟在他们身后的那辆卡车不知什么时候侧翻在地,车轮还没有停止转动。
车厢里的尸体凌乱地堆叠在地上,有些被抛出了车厢,大多遭到了二次破坏。血肉合搅在一起,渗进了沙土。
而在不远处,烟雾遮住了视线,却能辨认出腾起的浓烟、火苗,以及新炸出的弹坑。
因为已经休战,Rafiq说炮弹应该不是ISIS发射的,有可能是政府军。
指挥官挥动着胳膊叫喊着:“散开!快!快!”
他的声音明显有些颤抖。
咕咕能理解这种紧张,他们都清楚,真实的战场远比电视剧里的残酷。无论一支队伍的战略部署多么周密,始料未及的危险都是致命的。
在指挥官的叫喊声中,大家纷纷散开,朝不同方向狂奔。
除了跑,咕咕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他潜意识里觉得只要不停下,就不会被炮弹击中。
但下一枚炮弹落在哪里,谁都无法预测。
在突兀的焦黄沙土间,他们几乎无处可躲,一切似乎只能听天由命。
然而,第二枚炮弹迟迟未落。
战场上向敌方投射炸弹 | 作者图
烟雾慢慢散去,队友们也逐渐向车边聚拢。
因为害怕会再受到第三方袭击,指挥官命令大家迅速发动卡车往后方据点赶。
侧翻的那辆车没法再开,连同它运送的尸体,一起被遗弃在路边。
事后,Rafiq一直对此无法释怀。
为正义而死的队友没能迎来体面的入殓,这让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自那以后,Rafiq会时不时地抚摸着手腕上的那串念珠,忏悔自己的罪行。
而那串珠子,咕咕与老大哥初见时他就戴着。
抵达苏莱曼尼亚的当天,咕咕遇见了Rafiq。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阳光被厚密的云层遮蔽,周围的景物全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灰。
拖着行李的咕咕出了机场想抽烟,刚递到嘴边,就瞥见写着他英文名字的褐黄色废纸板。举着牌子的精瘦男人,就是所谓的“接头人”。
对方会说英语,提出要看咕咕的护照。
咕咕将护照展开,精瘦男人的眼神不停在咕咕的护照和自己手中那张揉皱的纸上游移,看了好几遍才算确定了咕咕的身份。
随后他神色轻松地将咕咕的行李拎到后背箱,表示自己会立刻载他去安排好的酒店。
入住酒店的过程并不繁琐,所有的手续和资料前台都有一份。大堂内的所有员工对咕咕都很热情,不停说着欢迎他到来的话,甚至连酒店的保洁都笑意盈盈地盯着他看了许久。
躺在床上的那一刻,咕咕明明很疲惫,脑神经却异常兴奋。眼看已过了正午,他索性走出酒店,熟悉一下这里的风景,顺便吃点东西。
四周的建筑物都很破旧,和咕咕想象中并无差别。他又点了一根烟,穿过嘈杂的马路,来到了一家便利店旁。
在这儿抽烟的,还有一个人。
这是一个身材壮硕的男人,约莫50岁上下,灰白的头发透着刚硬,浓眉和厚嘴唇让咕咕想到了“憨厚”这个词。可成功吸引咕咕注意力的,还是对方手腕上的那串珠子。
在看到与其他珠子颜色不同的主珠上刻着“佛”字后,作为一个东方人,咕咕比谁都清楚它的含义。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了咕咕在打量自己,吐了口烟用英语问道:“来旅游吗?”
“是的。”
咕咕被他盯得有些窘迫,不知该说什么。
对方笑了笑,询问咕咕住在哪家酒店。
当咕咕说出酒店名字后,男人忽然大笑起来。
他十分肯定地说咕咕“绝不是游客,而是来加入YPG(库尔德民兵组织)”的。
见咕咕一脸诧异,男人便解释咕咕住的这家酒店,就是YPG经营的,专门接待世界各国加入组织的国际志愿军。
得知这些后,咕咕有些气恼,暗自腹诽库尔德方面找了个什么破酒店,连个路人都知道它是用来接头的,毫无安全可言。
咕咕很谨慎,不愿再与眼前的陌生人继续聊这个话题。于是他灭了烟,独自走进了便利店。咕咕在便利店停留了大约20分钟,出来后提溜着一袋零食准备直接走回酒店。
令咕咕意外的是,自己竟在酒店大堂再次见到了刚才与他一起在便利店外抽烟的人。
男人拖着行李箱,正跟两个小伙子相谈甚欢。
目光扫到咕咕时,男人热情地冲他招了招手,笑着走到咕咕跟前,坦言自己也是一名国际志愿军,名叫Rafiq。当然,这并不是他的真名。
Rafiq比咕咕早来两天,退房后就要去安全屋,等夜幕降临,会随来接他的向导一起进入罗贾瓦。(注:入境前要去安全屋休整,深夜才能渡河逃离土耳其的监视区进入库尔德控区。)
尽管咕咕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他,Rafiq临走时,咕咕还是礼貌地与他告别,说:“一定还有机会见面”。
集训结束不久,咕咕作为“替补战士”被派往交战区。
踏进后方据点的宿舍,咕咕一眼就看到了头发花白的Rafiq。
只不过这次,Rafiq的右眼肿得格外厉害。
尽管眼睛受了伤,Rafiq还是很快就认出咕咕。
能在战场上再次相遇,两人都非常兴奋。咕咕关心起Rafiq眼睛上的伤,而他只呵呵一笑说,被弹片割伤了眼皮而已。随后老大哥用力拥抱咕咕,并希望他能睡在自己隔壁的铺位上。
Rafiq热情地帮咕咕整理好行李后,递给咕咕一支记号笔,让咕咕把自己的名字和血型都写在靴子和军服上。这只笔,就是咕咕用来在墙上写画的那支。即使老大哥没有对写名字一事过多解释,咕咕在训练营也听指挥官讲过。
如果国际志愿军不幸阵亡,尤其是连头都被炸烂的时候,打扫战场的队友会通过写在衣服或鞋上的名字辨认身份,然后指挥官再去上级那里查档案,确定国籍和原名,举行葬礼。
至于血型,是为了受伤昏迷后能及时输血。
后来的一次巡逻中,咕咕好奇地问起了Rafiq手腕上那串佛珠的来历。
Rafiq抚摸着它,说是以前的队友送的,并告诉咕咕,这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因为信奉佛教也不是亚裔专属。
Rafiq说,队友告诫他,戴上这串珠子就要相信命运,也要相信因果报应。
咕咕问及这名队友的近况,Rafiq脸上掬满了笑,表示这名队友目前已安全返回家中。他笃定,这一切都源于上天对他的庇护。
日子久了,咕咕发现Rafiq虔诚地遵循着一些戒律,比如他从来都不吃肉。
“肉都是拉尸体的卡车拉过来的,尸体拉过去埋掉,再把肉拉回来。”
每次别人往嘴里塞肉的时候,Rafiq都会说这句话,加上他那耐人寻味的表情,大家嘴里嚼的肉都失去了该有的味道。
这些咕咕并不觉得奇怪,因为不吃肉,本就与Rafiq的信仰有关。但令咕咕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面对ISIS时的矛盾行为。
一次围剿ISIS的行动过后,咕咕跟着Rafiq在废弃的居民楼内搜寻自己阵亡的队友。
看到几名身穿自己队伍军装的尸体后,咕咕认为是自己人,便准备将尸体翻过来看看。
但咕咕还没伸出手,就被Rafiq狠狠推了一把,踉跄着差点摔倒在地。
“愚蠢!难道你不知道ISIS的尸体是不能随意翻动的吗?”Rafiq怒不可遏,大声斥责咕咕。
那是Rafiq第一次冲咕咕发火。
战后的废弃居民楼,满地血迹 | 作者图
咕咕反驳Rafiq这些他都知道,但这几具尸体穿着他们队伍的军装,显然是库尔德队友。
Rafiq不停重复着“stupid(愚蠢)”,告诉咕咕这些尸体没有一个是自己人,他见过无数恐怖分子,确定这种长相的绝不是所谓的“队友”。这些ISIS只是扒下了他们库尔德战友的军装穿在身上,伪装成咕咕口中所谓的“自己人”。
咕咕当即觉得疑惑,他从没听说过,辨别尸体的身份,竟然还能用“看长相”这种方式。
Rafiq见咕咕一脸诧异,语气也缓和下来,不停地强调:“我可以确定他们真的是ISIS”。
Rafiq似乎很伤心也很无奈,说这里躺着几个人,就意味着有几名队友被他们俘虏,先是被扒下身上的军装,再被残害致死。
得知这些后,咕咕想缓解一下气氛,便说:“根据长相判断是不是自己人倒是挺有意思的。”
谁知Rafiq一脸严肃,警告咕咕:“这是死人死出来的经验,一点儿也不好玩。”
咕咕没再接话。他索性掏出手机,给仰面而死的几个ISIS拍了照片,想回去好好研究他们的面相,到时候也能区分自己人和ISIS的区别。
然而,这个举动彻底激怒了Rafiq。
Rafiq一把夺过咕咕的手机,冲他吼道:
“不管是自己人还是武装分子,死后都是有尊严的,他们是人,不是动物……”
Rafiq说了很多指责的话,而咕咕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他认为佛祖会定义每个人的罪恶和荣光,活人没有资格去侮辱死后的人。
且无论是谁,在死后都应该得到应有的尊重,即使恶行累累的ISIS,死后的仪容也不该被咕咕照下来,这是对死者最大的不敬。
咕咕一时错愕,Rafiq这种自相矛盾的想法,让他实难理解。
等这事结束后,咕咕问Rafiq:“我们杀了那么多人,算不算有罪?”
Rafiq很自信,解释说,他们杀死ISIS是为了让更多人活,是为了拯救更多的生命。也许有罪,但他相信上天会宽恕和理解他为了正义所做的一切,如果不是如此,他也不可能活到现在,他的队友也不可能平安返回自己的国家。
咕咕觉得,Rafiq说得也有道理。毕竟,他确实数次遇险,却又数次逃出生天。
Rafiq是一个幸运的人,而他把这种数次都能化险为夷的运气,归结为上天的照拂。他手腕上的那串念珠,是他最为珍视的东西。
咕咕从Rafiq那里听到过很多他死里逃生的故事,然而,当时咕咕也只当他是在讲故事。
直到自己与他共同经历过一次险境,咕咕才意识到Rafiq说的大抵都不是凭空捏造。
为避免敌方投毒,后方据点只提供瓶装饮用水,而洗澡洗衣的用水需要用大水罐储备,寻找合适的水源也是他们的巡逻任务之一。
一次,咕咕被指定参加找水源的任务,老大哥Rafiq被指定为小组的组长。因为白天有可能会遇见政府军,为了避免起正面冲突,咕咕他们一行五人,吃过晚饭后才出发。
为避免开车目标过大,一般寻找水源的行动,咕咕他们都是步行。
穿过大片坍塌的房屋后,天色也暗了下来。
队友们相互间没有太多交流,因为说话会影响他们对周围环境的警惕性。
四周很安静,仅能听到大伙儿的鞋底与碎石瓦砾摩擦的声音。
但很快,这种寂静被一阵枪声打破。
嘈杂的声响,预示着危险即将来临。
“躲避!”
Rafiq的叫声刺激着咕咕的大脑皮层,咕咕双腿不受控制地随着Rafiq挥动的手臂往废墟中跑,与队友们一起躲进摇摇欲坠的居民楼。
楼内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废旧物品,风从被砸烂的门内穿过,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老大哥Rafiq和另外一名队友则倚在门框两旁,将枪紧紧握在手中。
咕咕和另外两名队友则躲在窗户下面。
咕咕说,真正的战斗中,很多危险都是突发性的。无论你是身经百战还是训练有素,在突发状况来临时,大多数情况都是听天由命。
外面的枪声和汽车引擎声越来越清晰。
咕咕探了探头,看到一辆卡车在废墟中的路上颠簸行驶,而车身后接连掠过几道火舌。
轰然巨响传来,后面一定有人在追击这辆卡车,后者在向前者发射RPG(火箭弹)
火箭弹在车头前方爆炸,卡车忽然猛地转了个方向,直接冲向了他们隐藏的房屋门外。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有时候随意得如同儿戏。
经过轰炸后,居民楼成为一片废墟 | 作者图
咕咕不敢再看,尽可能压低身子,克制自己的呼吸。枪也在他的手中剧烈地抖动着。
外面的声音更加嘈杂,后车的引擎声越来越响,停在了卡车后面。两辆车上都有人跳下,枪声和叫声接连传来。
“躲避!他们有夜视仪!”
Rafiq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咕咕不知道老大哥是如何看出对方装备的,但知道他作战经验丰富,按他说的去做准没错。
外面的人是政府军还是ISIS,Rafiq一时也无法判断。但无论是谁,都不是他们的盟友。
Rafiq示意大家散开,火力尽量别都在门口聚集,因为万一真有人要往这居民楼里逃,火力分散对准他们必经的通道,胜算才更大。
一个作战经验仅次于Rafiq的老兵,埋伏在窗户下,另外两名队友隐蔽在墙角,咕咕则躲藏在一个破旧的衣柜后面。
眼看着真有人想要往他们藏身的这栋楼里跑,Rafiq低声示意,让大家做好开火的准备。
咕咕和队友们心知肚明,一旦开火,就要毫不犹豫地打死对方。咕咕紧咬着自己的嘴唇调整呼吸,他不知道能不能再躲过一劫,也不知道被子弹击穿身体时有多疼。
他能做的就是紧紧地握着手中的枪,死命地摒住呼吸,直到肺部快要被憋炸才敢换气。
枪声不断响起,惨叫声传来,似乎越来越近。
此时Rafiq却迅速从门口撤到一个角落里。
突然,有两个人踉跄着冲了进来。
角落里响起一阵枪响,情急之下,咕咕也跟着扣动了扳机。
一时间,枪声急促响起,屋内屋外此起彼伏,咕咕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开枪。
一直到Rafiq大声呼喊了好几声“stop!”,大家才停止了射击。那两个人相继扑倒在地,混乱中,也不知到底是被谁的子弹射中的。
屋内的枪声显然惊动了外面的人,咕咕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到外面的枪声倏然响起,对方开始朝着民居大门和窗户疯狂扫射。
Rafiq当即指挥大家与对方对射。
近距离的火拼和前线远距离射击的感觉完全不同,咕咕曾自诩自己一定要在“地狱战场滚三滚”,但现实却是他连头都不敢抬,只是对着枪声传来的方向,将枪口伸出窗户疯狂扫射。
什么瞄准,什么狙击,什么仇怨,作战时,咕咕脑子里只剩一片空白。他根本不在乎能不能打到敌人,只觉得子弹打光了就能赢得胜利。
混乱中,咕咕的子弹果然打光了。
他慌乱无措地缩头躲在窗户下,颤抖的双手却怎么都更换不上新弹夹。余光中,几道火舌突然射了出去。咕咕知道,那是Rafiq在攻击。
咕咕抬头望向窗外,隐约看到正奔向他们藏身之处的人突然跪倒在地,倒地前,他的枪口也连续射击,之后就重重扑倒在地上。
“Good!”
Rafiq似乎很得意,但仍然不敢放松警惕,而是继续蹲在门边举枪朝门外警戒着。
四周逐渐恢复了死寂。
趴在地上的那些人也没有再动一下。
咕咕听到Rafiq叫他们的名字,并说了句:“危险解除”。
蹲在窗户下面的咕咕两腿打颤,想要站起来却感觉头晕得厉害。当时他的后背已经湿透,双手怎么都不听使唤,一直都颤个不停。
这是肾上腺素大量分泌导致的。
咕咕和几名队友走到门口,看见距离大门不远处趴着六具尸体。屋内,还有两具。
Rafiq说,有两个冲到半途就被他击毙了,跑进屋的那俩要不是他出枪快,大家都有危险。
咕咕问Rafiq为何要开枪,枪声一起就会惊动外面追击他们的人,如果对方都追着跑进来,他们的处境就会十分危险。
而Rafiq则说,如果不打死冲进来的人,第一重危险是被那俩人发现后率先射击,大家都是非死即伤;第二重危险是追击他们的人,紧接着就会冲进来对着他们扫射,对方有夜视仪,到时候他们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交火结束后,Rafiq蹲在尸体旁研究半晌,确定先冲进来的是ISIS,追击他们的是政府军。
有队友问他怎么看出来的,Rafiq不屑地说了句:“看那蠢样就知道。”
对于那次交火,咕咕却莫名有种后怕。
他很清楚,如果没有Rafiq,凭着他们几个,根本没有击毙对手的能力。
回据点后的Rafiq,声情并茂地描述这场交火,吻了吻手腕上的珠子,显摆自己的好运,“一颗子弹擦着我的额头飞过去了,知道吗,就差一厘米,狗娘养的他已经被我击中了,死之前打出的子弹竟然差点击碎我的头!”
此后,咕咕总夸Rafiq枪法准,心理素质好。
而Rafiq则会意味深长地笑笑,说:“打死的人多了,枪法也就好了。”
提起这件事,咕咕说他一直以为,战场上所有人在危险中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都会尽力保全自己。老大哥Rafiq不一样。
再次脱险后,咕咕教老大哥Rafiq学会了“化险为夷”的汉字发音,Rafiq问咕咕什么意思,咕咕告诉他,“表示你会一直幸运下去。”
Rafiq很高兴,也学得格外认真。
随后的日子里,咕咕和老大哥Rafiq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第二次来到叙利亚战场的Rafiq,作战经验丰富,生活经验更丰富,让咕咕在紧张的环境中享受到了父亲般的照顾。
每次轮到咕咕做饭,Rafiq总会帮他打下手,两人在说笑间,就能轻松为大伙儿煮好餐食。
有队友开玩笑说咕咕和老大哥Rafiq“像父子”,听到这话的Rafiq总会开怀大笑,纠正对方:“你应该说像岳父和女婿。”
Rafiq珍藏着一张照片,上面是他的妻子和年幼时的女儿。因为酗酒成性,妻子与Rafiq离婚,不希望女儿再与他这个“酒鬼”见面。离婚之初,Rafiq觉得生活很自由,再也没人因为他喝酒而唠叨个不停。可后来,他才体会到生活的空虚以及生病无人照料时的那种悲哀。
来到叙利亚后,Rafiq时常会想起自己和咕咕年龄差不多大的女儿。Rafiq总说,如果有可能,一定介绍咕咕和自己的女儿认识。
而咕咕也总打趣他:“你也很久没见女儿了,要是她长得和你一样壮硕,还是算了吧。”
每次这话一出,必然会引起其他队友的一阵哄笑和Rafiq喋喋不休地“声讨”。
休战时,咕咕和队友们在后方据点的生活,大多以站岗和打牌为主。一天夜里,正与Rafiq打牌的咕咕忽然听到了枪声和爆炸声。
“麻烦”又来了。
Rafiq迅速扔下手里的牌,说了句“Fuck”抓起枪就冲了出去。咕咕跟在他身后,之前每次应对战斗时的那种紧张感已经越来越弱了。
冲到院子里时,楼顶值岗的队友不停叫喊着“注意无人机”,大家便纷纷举枪四处张望。
这种ISIS自制的土炸弹,咕咕之前也遇到过,因为天色较暗,等“嗡嗡”的声响传到耳边时,无人机上绑着的土炸弹也瞬时落下,躲避不及便会造成伤亡,而在夜间用枪打中无人机的难度也非常大。因为之前吃过“无人机炸弹”的亏,这次大家显然很警惕,有队友朝天空放了几枪,但没有东西掉落。
此时,据点围墙外突然传来了零星的枪声。
指挥官当即命令咕咕和其他两名队友上楼顶支援值岗的队友,通过楼顶矮墙上的射击口往远处扫射;而Rafiq和几名曾在海军陆战队服役的队友则分散到围墙四周以及大门口,以防ISIS翻墙或从门内冲进来。
咕咕迅速上楼,将PKM架在机枪口,朝着有枪焰亮起的地方疯狂扫射。这次咕咕并没有之前作战时的那种极度紧张感,或许是因为老大哥Rafiq在下面“守门”的原因,让他相信对方一定可以带领队伍再次“逢凶化吉”。
枪焰亮得越来越分散,咕咕停了一会儿,看到几名队友冲了出去,枪声此起彼伏。
猛烈的火力对战之后,ISIS没有再进攻,咕咕他们又朝着远处扫射了一轮。
对方依旧没有还击。
大约又等了几分钟,咕咕和楼顶的几名队友见远处没什么动静,便收枪下了楼。
借着昏黄的光,战友们围在院门口,正低头看着脚下的一簇黑影。
夜色浓稠,咕咕边走边眯眼用力瞧,以为是在围观打死的ISIS,便赶紧凑了上去。
等他看到那个人的脸时,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咕咕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地上仰面躺着的人,是老大哥Rafiq。
Rafiq头部中弹,早已没了气息。
他的手里还紧紧握着枪,咕咕蹲下身子握了握Rafiq的手,感觉到他皮肤表层的热意正在逐渐褪去。他很难受,但当时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指挥官Alang沉默片刻后,指派两名队友沿着据点四周巡逻,以防ISIS埋伏在墙根下,随后又将Rafiq阵亡的消息告知了上级。
有队友进屋拿出Rafiq的被褥铺在院子里,咕咕则在指挥官Alang的安排下,与其他几名队友抬起老大哥逐渐僵硬的躯体放置在上面。
而与Rafiq一起并肩作战过数次的小剥皮,一改往日的恶搞作风,神情严肃地与Alang讨论着次日举行葬礼的事。咕咕坐在台阶上,冷漠地看着忙里忙外为老大哥收拾遗物的队友。
他不敢进屋,因为他的床铺和Rafiq的挨着,上面还散落着作战前他们一起玩的扑克牌。他甚至不敢多看一眼静静躺着的Rafiq。
等待红十字会的车来拉遗体的间歇,队友们都守在老大哥Rafiq的尸体旁抽烟,两个1999年出生的队友,不停擦着眼泪。
指挥官Alang让大家收起悲伤,希望每个人都能打起精神参加葬礼,并一再强调,Rafiq肯定也不愿看到队友们的低沉情绪持续太久。
他的这番话显然没有起什么作用。
Alang面色冷峻,很少展现脆弱的一面。但那天在Rafiq的葬礼致辞间,他却数度哽咽。
Alang说:“Rafiq像父亲一样温暖过太多人,失去他的痛苦,是不分语言和国界的。”
而这句话,让咕咕的眼泪彻底绝堤。
那一刻他才坦然接受,他最敬爱的老大哥,父亲般的Rafiq,永远离开了他,离开了他们,离开了这个并不美好的世界。
咕咕给老大哥Rafiq送行 | 作者图
站在Rafiq的墓碑前,咕咕却有了一丝释然。
因为老大哥,终于不用再与他们一道挣扎在残酷的杀戮中。他手腕上的那串珠子,应该会让他在另一个世界收获和平与安宁。
那天的云彩很漂亮,咕咕下意识地看了看天空,总觉得Rafiq也在微笑着看他。
他想起自己曾问过老大哥Rafiq:“我们射杀过那么多人,以后会不会去地狱?”
而Rafiq则笑着安慰他:“我们功大于过,一定会有好结果的。”
咕咕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宽恕,但他相信自己与Rafiq,终将会在天堂或地狱再次相遇。
作者言北西,教育工作者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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