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别的问题,就是咱跟她没有“共同语言”。
前两天我跟一位读者聊天,她“老三届”,又是北京的大院子弟,据她自己说,当年上山下乡,是真心响应领袖号召、怀着一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赤诚之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了。
但到了插队落户的地方,热情的火焰很快就被浇灭了——落户头一个月,他们很努力地完成大队里的生产任务,每天干活十几个小时,手上皮褪了几层。
但后来队里开会,让农民和知青互提批评意见,有个憨直的农民小伙子站起来说:“你们这些城里娃就是太娇气、不能吃苦,干点活儿就要歇息,这样怎么种得好田……”
知青们当然很委屈。

问题出在哪儿呢?出在双方对“吃苦”概念的不同定义上。
对这位读者来说,可能放学后去北海公园“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是生活日常、去莫斯科餐厅下个馆子才是享受,下乡插队埋头在地里干一天,累得褪了几层皮,这已经是相当吃苦了。
可是在人家农民看来,在田里干一天很正常,干累了,蹲在地头抽袋烟那就是享福了。
所以以农民的眼光审视,你们下乡知青干了那么点活儿就叫苦,还得干会儿活就看表,分小时到地头歇息……不上纲上线追究觉悟问题,只说你们“吃不了苦”,这已经很客气了。
你看,双方都很善意,但问题是,知青和农民之间缺乏“共同语言”——当你的吃苦在别人看来是享福,再真诚的交流又有啥用呢?鸡同鸭讲而已。
最近,中文互联网流行的一个词汇叫“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其实,悲喜不相通的前提,就是各个阶层之间概念的分化。因为基本概念不通,所以没有“共情”的可能,非要交流则往往会翻车,这就是当下社会经常出现的状态。
你看2020年年初B站拍的那个《后浪》,之所以招骂,就是因为它暴露了鲜衣怒马的富家青年与起早贪黑的搬砖青年生活毫无交集,他们对“生活”“奋斗”“创新”甚至“后浪”等词语的理解决然不同。
同样的,今年初,另一个公众新闻又为我们提示了一下这个问题——这就是华为“二公主”姚安娜小姐的出道事件。
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以任正非老板之精明与八面玲珑,怎么会选择在这样一个多事之冬,高调把自己的二女儿推出来出道,而且出道的领域还是娱乐圈:
需知娱乐圈这个领域最讲公众性,明星的一切隐私都能被炒成公众话题。任老板这么推,是想把他家的富豪生活透过自己二女儿的窗口直播出去,让所有买他手机的平民用户,或者跟他签“奋斗者协议”的打工人看了羡慕嫉妒恨吗?
这实在有违中国富人“富不漏财”的古训,也不符合任老板低调做人的一贯行事风格。
只能解释为:可能任老板真是爱女心切吧。

而姚安娜小姐一出道,就踩了一个公众情绪的大雷:正经作品一部还没有呢,先拍了一部纪录片,讲述二公主殿下如何为自己的“逐梦演艺圈”而努力。
我承认,这个纪录片制作很精良,姚小姐拍得也很真诚,你看她把“为什么大家都喜欢姐姐不喜欢我”这种宫斗味儿十足的话都说出来了。
但问题可能就出在她的“真诚”上,她在片中真诚地表现自己为梦想如何如何努力,可拍出来那些体能训练、练舞蹈、练嗓、塑性的“努力”,在普通人看来其实都是一个想出道的演员很平常的生活。对某些在中产边缘挣扎的人来说,部分项目还得算是他们的业余休闲。
这样的工作,不是很正常的吗?这就算努力?我相信很多看完纪录片的普通青年,心中都会泛起一连串“就这?就这?”的疑问。
最黑色幽默的一段儿,是姚小姐说自己喜欢芭蕾,但资质天赋不好,所以“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
然后画面一转,纪录片这里给我们展示的镜头是,姚小姐在各大著名景点清场、等待光线最好的时刻,摆拍一个芭蕾舞姿。
这哪里是在展现她的努力?这分明是在展现她家的财力。
姚小姐能出道,到底是她自己努力使然,还是她“华为公主”的光环助推?我觉得,这才是双方都感觉别扭的根本问题。
在普通人看来,她所展现出的资质和努力,与她所获得的资源,已经完全是不匹配了。就在我为这事儿码字的此刻,中国不知道有多少梦想与她同样炽烈,但资质比她更好、努力更远胜于她的姑娘,因为得不到好的机会,而默默在逐梦之路上折戟沉沙,或者被迫接受各种潜规则。
但这些人姚小姐是看不见的,她的目光跨过太平洋,瞄向了“软禁”在有七个卧室的豪华别墅中的老姐,很委屈地质问公众:为什么不能把给她姐的关注度分她一点。
什么是阶层认知鸿沟,这就是阶层认知鸿沟。
姚二公主的“吃苦”,在我们平民看来已经是享受;她的“奋斗”,在我们看来无处不使用着特权;她梦想出发的起点,已经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人生终点。我们跟姚小姐本来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当中,对基本语词的概念定义都完全不同,双方根本没有交流并达成“共情”的可能性。
可是给她做出道策划的人,却偏要把两者硬拉在一起。这是一个非常失败的策划。
“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人与人的交流障碍,有时候不是真诚与否的问题,而是阶层的分化已经把双方区隔在了两个世界当中。晋惠帝问没粥吃的老百姓“何不食肉糜”,法国皇后玛丽安托瓦内特问“穷人为啥不吃蛋糕”。
我相信他们问得也很真诚,真心在为治下子民寻找填饱肚子的方案,但这话依然很蠢。因为在三世纪的晋朝和18世纪的法国,阶层分化已经让皇上、王后不再能理解,老百姓遭遇的不是吃啥的问题,而是有没有的吃的问题了。
中国改革开放前四十年,虽然也出现了阶层分化的问题,但我觉得有个好处是,如今成名成腕儿的那些大佬,当初好歹也是在同一套起跑线上与你我一同起跑的。
虽然王健林会说“小目标一个亿”,马云会说“悔办阿里”,刘强东自称脸盲“不知妻美”。但我们都知道这是大佬们在志得意满地装x,搞凡尔赛文学。
奶茶妹妹有多美、阿里应不应该办、以及挣一个亿有多难,我们相信大佬们肯定是心里是有数的。
但随着时代的演进,中国社会的财富和阶层分野,马上将迎来从“创业者”向“继承者”们的转移。这些继承者们从成长环境到三观,都已经跟下层拉开了极大的差距,阶层的分野将固化为概念的分野。阶层之间无法真诚交流,真要交流能把互相都气个半死的时代,恐怕马上就要来临了。
简单地说,对于姚安娜小姐,我确实相信,对公众啥话该说,啥话不该说,她心里没数。

因为她和我们,是从未有交集的人。草民们在想啥,她心里真的没数。

我敢打赌,此时此刻,姚安娜小姐一定在自己的豪宅里生气,我这么真诚、这么努力、为梦想付出这么多,怎么你们就是不理解我?
很真诚很真诚地不理解我们,但这恰恰才是最可怕的。
全文完
Ps:今天的配乐,是约翰·施特劳斯的《安娜波尔卡》,我估计安娜小姐去欧洲参加名媛舞会时应该常听。
嗯,也许只有音乐,才是各阶层之间最终能残存的唯一共同语言吧。
本文2700字,感谢看完,喜欢请三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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