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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国家如何直面和反思过去不光彩的历史,将决定她的现在与未来。

美国种族矛盾话题,笔者不欲谈身为华人的感受。

我在普林斯顿深受余英时前辈影响,他从来不受族群意识所囿,他的历史观里只有人性人道至高标准。于是念及以无声的力量去叩响历史门环的罗莎•帕克斯(Rosa Louise McCauley Parks)。

回溯南北战争后黑奴获得解放,联邦军队撤出,南方保守派重获地方政权,制定《吉姆•克劳法》(Jim Crow laws),实行“隔离但平等”(separate but equal)。

该恶法限令公共设施必须按照不同种族隔离使用,公立学校、公园、巴士、公共饮水器乃至公厕,概无例外。

好莱坞电影《隐藏人物》(Hidden Figures)真实重现,直至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太空总署兰利研究中心洗手间和咖啡壶还按不同肤色分别使用。

隔离与平等两个字汇,居然能砌成词条,实系逻辑与语法奇观。《吉姆•克劳法》之吉姆•克劳为“黑鬼”贬义词,单把克劳Crow抽出来,字意是乌鸦。这一恶法教人联想起南方玉米田的鸦群,盘旋如阴风,挟着阵阵不祥聒噪。

一九一三年出生的罗莎•帕克斯就处于这个年代,更不幸的是降生在阿拉巴马州最具种族歧视的地区。她直到十一岁才踏进黑人学校,从童年到青少年,她存下太多暗黑记忆。

美国黑人民权活动家从马丁•路德•金到詹姆斯•法默(好莱坞电影《伟大辩手》The Great Debaters中的生活原型),再到罗莎•帕克斯等,大都生于南方,绝非偶然。他们如黑色燧石,在重击下迸出火星,引燃了一个时代。

罗莎《我的故事》写道,隔离是真的,平等却没有。校车仅接送白人学童,黑孩子只能走路上学。蒙哥马利公共饮水器都有白人或黑人专用标志,她和所有黑孩子都曾想像另一种水的滋味,白人喝的水比黑人的甜?

罗莎童年的反抗,始于一个尘土飞扬的正午,大气在骄阳下振动。她上学路遇白人学校同龄男孩,对方扬言殴打她。她捡起石头怒喝:你最好不要动手!白孩子愣住,那刻只听到掠过田野的热风,翻卷的玉米缨穗劈啪抽响,如鞭子扬起,却始终落不下来。对峙一阵,白孩子骂咧咧地走了。

然而,上学之路酷似黑脸颊上的泪痕,无法用一块石头抹去。白人学童校车经过,会吐口水,扔垃圾,喷暴力语言。车上孩子也怀着童心,只不过在歧视偏见的社会氛围下充塞糟粕。

这就是德国政治伦理学家汉娜•阿伦特所说的“平庸的恶”。她通过纳粹战犯审判得出结论:如果缺乏思考判断,每个普通人都可能成为恶的代言人。

绝大部分美国白人对祖家欧洲已无记忆,这和罗莎对遥远黑非洲毫无印像一般,大家都是美国人,却黑白藩篱森严,如同蝇眼中分裂的世界。那些白孩子到了成年,心灵或仍被平庸的恶所纠缠,或有不少人会成为民权同情者和支持者。

然而那是1924年,罗莎为避开平庸的恶,要绕道去黑人学校。她经过田畴,仿佛看到祖先们在棉花地裸背弯腰,在日晒下如一张张黑色的弓;她走过密西西比河陡岸,蒸腾雾气中仿佛飘来《老人河》忧伤的船歌,伴随祖辈口传的故事,萦绕于童心阴翳的角落。


童年罗莎

罗莎十九岁结婚,之后相夫教子。她人生很平凡,但在丈夫鼓励下加入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在这里找到了生命意义。当黑人为命运祈祷点燃蜡烛,有色人种协进会就是黑铁铸造的烛台。

美国文学最早植根于南方,开山始祖是马克吐温。他写道:人最重要的日子,是出生那天和找到人生意义那天。

一九四三年,罗莎的灵魂秘窗被蛮力撬开。那天她购物回家,拎大包小包等候巴士。顷刻乌云四合,暴雨如注,站牌在闪电下晃动,如充满敌意的旗帜。巴士才靠站,罗莎就匆匆上车,到黑人专座坐定,巴士不动。她看见司机眼神,才发觉自己触犯了《吉姆·克劳法》。

该恶法规定,不但座席按肤色划分,而且前门专供白人上下,黑人必须从前门购票再下车,然后从后门上车。蒙哥马利巴士司机都是白人,该司机疾言厉色喝令罗莎从前门下车,再从后门重新登车。

罗莎强忍怒火起身,挤到前排时,钱包掉落椅底,便坐到椅子上弯腰去捡。司机见她坐到白人专座,暴怒道:“滚下我的巴士!”那瞬间,罗莎脑际浮现上学路上威胁要打人的白孩子。她捡起钱包——不是石头,迸出和当年一模一样的话:你最好不要动手!说罢她夺门而出……


美国为罗莎举行国葬

六十五年后美国首位非洲裔总统访华,奥巴马到埠正逢雨夜,我看到网上段子“一个黑人穿着黑衣打着黑伞走进黑夜”,莞尔之余却想起了罗莎• 帕克斯。

她比黑夜更黑的影子扎进茫茫雨幕,再不回头。司机对着她蹒跚背影追骂,愤怒与同情却在黑白乘客脸上弥漫。这个司机叫詹姆斯•布莱克,他注定要和罗莎的黑色轨道重逢,从而成为民权史丑陋的标志。

巴士种族隔离不但是南方之耻,也是美国之耻,更是点燃黑色火药的引信。只需在无数案例中摘两则——

1944年,现役军人杰克•罗伯逊在德州乘巴士,因拒绝让座给白人军官而被军事法庭审判(判决无罪)。

杰克•罗伯逊是前加州大学体育明星,其后成为全美棒球大联盟第一位黑人球员。1947年他加入道奇队,曾引起南方各球会鼓噪,扬言抵制。但大联盟强硬下令,罢赛球手将被禁赛。1955年,杰克•罗伯逊和道奇队击败死敌洋基队,赢得总决赛冠军。他后来荣登名人堂,成为传奇人物,美国电影《42》(中译《42号传奇》)拍的就是他的事迹。

另一对来自新泽西州的少年姐弟到阿拉巴马州蒙哥马利探亲,因不知南方恶法,登上巴士坐在前排座位,被司机拔枪指着脑袋赶下车,并遭警察逮捕,关了两日还要庭审,法官威胁要把这对姐弟关入少年拘留所直至21岁。

《吉姆•克劳法》无关种族对立,无关阶级斗争,无关南方北方,而关乎自由和奴役,平等与偏见,公义和压迫。黑人并非孤独抗争的族群,有众多白人站在他们一边。

1944年,二战烽火弥天,美国在欧洲和太平洋两个战场转入进攻。举国“民主兵工厂”全速运转,千万家庭妇女穿起工装,头巾落满烟囱灰烬,犹如战尘。罗莎也进入蒙哥马利空军基地工作。

六十年代初《隐藏人物》的黑人女性在高级知识分子成堆的太空总署尚难逃歧视,罗莎在四十年代受的歧视会更深,当然周围也不乏善意的白人同事。

时光流转到五十年代。罗莎此时在百货公司做裁缝,并兼任有色人种协进会阿拉巴马分部行政秘书。她的生命年谱嵌入一对白人夫妇的名字——克里夫德•杜尔是专为黑人打官司的民权律师;而维珍尼娅•杜尔则是协进会唯一的白人职员。

维珍尼娅就像写《汤姆叔叔的小屋》的斯托夫人,那是十九世纪最畅销的书。虽则现时非裔美国人将“汤姆叔叔”视为忠顺主人的贬义词,有如鲁迅笔下的闰土。但当时斯托夫人的废奴思想,深刻影响了美国,甚至成为南北战争的先声。林肯总统曾对她说:“你就是那位引发一场大战的小妇人”。

维珍尼娅是罗莎的精神引导者,她帮助罗莎进入田纳西州高地民族学校,接受和平非暴力的公民抗争培训。

五十年代民权运动雷声隐隐,积雨云在南方湿热的天空翻卷。马丁•路德•金已登上历史舞台。他率先挑战《吉姆•克劳法》,首当其冲就是巴士种族隔离。坐巴士的白人较少,黑人占压倒多数,这是恶法最脆弱一环。

罗莎再度与恶人司机詹姆斯相遇,已是十二年后。这天她下班,坐到巴士黑人专座。其后陆续有白人上车,靠前两排已坐满,白人乘客便站着,本无怨言。司机见状却过来把白人专座牌子后移,命令黑人乘客往后挪。座上四个黑人均不动,司机开始咆哮。有三个黑人起身后移,惟有罗莎不予理睬,反挪到靠窗座位。

司机詹姆斯呼喝:“为什么你不站起来?”罗莎答:“因为我不觉得应该站起来。”“你再不站起来,就报警拘捕你!”罗莎冷峻回应:“你可以那样做。”布莱克旋即到公共电话亭报警。罗莎被拘捕,并控以违反阿拉巴马州蒙哥马利种族隔离法。

罗莎塑像在国会与国家先贤并列

罗莎•帕克斯是天选之人,如马丁•路德•金描述,她有文化教养,工作婚姻稳定,是一等一好市民。

由她擦亮的磷火,倏地点燃席卷南方的公民抗争。二十多个民权团体联合呼吁罢坐巴士。由马丁•路德•金统合并领导的这场运动,震撼全美。黑人民众走路上班和联合租车拼车,抵制巴士长达三百八十二天,他们之团结坚韧,令天地动容。

一九五六年六月,联邦法院裁决蒙哥马利公车种族隔离必须废止。阿拉巴马州政府上诉。同年最高法院终极裁决:公车种族隔离违反《宪法第十四条修正案》。

几天后罗莎穿着自己缝制的新衣重登巴士,坐在此前白人专座。南方冬日爽风掀动她的彩色披肩,宛如阿拉巴马冬日开放的州花金茶花,蒙哥马利街景像蒙太奇,不断闪回到童年,罗莎第一次觉得这是她的家乡。一同登车的美联社记者拍下罗莎的欣悦笑容,成了文献照片。

罗莎•帕克斯公民抗命的勇气从何而来?她的回答言简意赅:“厌倦屈服。”

半个世纪之后,我听普林斯顿大学教授余英时如是说:历史从来没有什么“必然规律”,历史是由思想、事件和人物书写的。

一九六四年,马丁•路德•金领导“向华盛顿进军”,在林肯纪念堂前对五十万集会者发表演讲《我有一个梦》;同年,国会通过《民权法案》。耻辱的《吉姆•克劳法》彻底终结。

诺贝尔经济奖得主弗里德曼认为,自由才是一切奇迹之源。南北战争废除奴隶制,美国完成了农业革命,大量劳动力和土地捆绑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废除种族隔离,阿拉巴马从棉花州、农业州晋身多元化工业州。

美国编年史就是实行独立宣言各项原则的奋斗史。罗莎•帕克斯就是连缀史卷篇章的导言。

一九九二年罗莎自传《我的故事》问世;

一九九五年她的回忆录《无声的力量》出版。

一九九六年克林顿给罗莎颁发“总统自由勋章”。

一九九七年国会颁发“民权之母”奖章。

一九九九年她获阿拉巴马州特殊贡献奖。

二〇〇〇年蒙哥马利特洛伊大学建成以罗莎•帕克斯命名的图书馆和博物馆。

当年那辆巴士被底特律博物馆永久收藏。

二〇〇五年,罗莎去世,家乡蒙哥马利市政府下令,所有公共巴士在最前排座椅系上黑纱哀悼。

无数眼泪和白骨嵌入岩层,成为矿石,他们的魂魄终有一天被唤醒,走进壁画,化为塑像。一个国家如何直面和反思过去不光彩的历史,将决定她的现在与未来。

我曾驱车到乔治亚州看望作家朋友,在亚特兰大马丁•路德•金故居附近,看到几个黑白孩子放风筝,红白蓝三色飘带猎猎拖曳在南方晴空下,反复螺旋式俯冲和上升,象征着文明轨迹。笑语与尖叫追逐风筝,孩子们在放飞梦想。

原载南方周末
作者简介:孔捷生,居美逾三十年的华文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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