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在1870年,主角我们今天都熟悉,成功学大师曾国藩老先生。曾国藩在国内可不一般,毛主席从青年时代就对曾国藩推崇备至,不但洋洋洒洒地说,“愚(自称,相当于“我”)于近人,独服曾文正”,所谓曾文正,就是曾国藩了。后来,在干革命之后,毛主席更是说曾国藩是“吾之先民也”,这几个大字的分量,我不用说了吧。

的确,曾国藩在那个时候,实在是当时的泰山北斗,他品行出众,功勋卓著,太平天国的事件席卷南方18省、历时14年,无论是洋人还是八旗兵都束手无策,可是,曾国藩却愣是收拾了他们,当然,收拾这个词,也是毛主席说的哈,并且毛主席把曾国藩收拾太平天国这件事,形容了四个大字,“完美无缺”。
而曾国藩的修身功力,也是无人能及,在那个时代,他不但功劳天下第一,道德上也是天下第一,清廉,谦卑,守规矩,知进退,当时的读书人无不以做曾国藩的门生为荣。

可是,在1870年,曾国藩碰上了一件难事。1870年,那是曾国藩收拾完太平天国之后的第六个年头,他被朝廷安排,去天津处理一件案子。正常情况下吧,这是一件非常普通的刑事案件,用不着这样的大佬出面处理,可是,那件事太麻烦了,除了他,没人能处理,也没人敢处理。
事情的缘起,是在天津河东的一处坟地,那时候,正是六月,气候炎热,疾病流行,加上连年的战乱,天津出现了大量的孤儿,这其中,有的是被家里遗弃,有的是父母死亡,还有的是在逃亡中离散,就如同《京华烟云》中的姚木兰,在那个成年人都自顾不暇的年代,婴幼儿的生命更是不值一提。

如果没有奇迹,他们只有自生自灭一条路。但是,有一群人,他们不是奇迹,但他们是基督徒,那时候,教会的育婴堂收养了很多孩子,而其中,有大概30个婴儿不幸地死亡了,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悲惨的事情。在他们死后,教堂将他们安葬在河东一块空地。对于基督徒来说,人的生命,无论大小都是有尊严的,哪怕死后,也不应该让一个人曝尸荒野,同样,中国古人,更是如此,讲究的就是让人入土为安。
任何一个文明的民族,在对待人性尊严的话题上,都是一致的。
但是,很快,这些尸体却出了事,尸体因为不知道什么原因,被挖出来了,“胸腹皆烂,肠肚外露”,炎热的天气下,腐烂不堪的尸体,触目惊心,惨不忍睹,很多市民跑过去围观,虽说是去看个热闹,可是,大家都是正常人,谁又能不大动恻隐之心呢?
这时候,一群人开始造谣了。谣言,一直以来是大清国挥之不去的魔咒,根据著名的汉学家、美国人孔飞力的作品《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早在乾隆盛世,大清国就差点因为关于“偷辫子”的谣言差点出现大问题,以至于整个官僚机器几乎瘫痪、总督巡抚级别的高官都差点被几个流氓炮制的谣言弄到被砍头。那件事情的影响之一,就是帝国对谣言开始了严阵以待,任何谣言都绝对不允许被大规模传播,因为一旦传开了,这个庞大的帝国面对谣言,以及谣言背后的各种势力,简直除了骂娘和砍人之外别无他法。
而这次的谣言是,教会收养这些小孩,是为了挖眼睛炼丹药,那些小孩是被绑架的,正好那时候天津不断发生迷拐儿童事件,谣言便开始发酵了,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或者说,他们愿意相信,是教堂的基督徒们在绑架小孩,残杀小孩,用小孩炼丹药,或者干脆就说他们吃小孩。
1870年6月20日,一个叫武兰珍的人贩子在拐孩子过程中被当场捉住了,并且在此人身上搜出了迷药。经过众人的审问,武兰珍说出了迷药是教堂里的王三所给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当时天津城教堂传教士拐走孩子的谣言大家都相信是真实的,于是人们群情激愤,把所有的愤怒都集中在教堂上。
第二天清晨,天津知县刘杰带人犯武兰珍去教堂对质,发现该堂并无王三其人,也没有武兰珍所供的席棚栅栏,“遍传堂中之人,该犯并不认识,无从指证”。故证明,此为对教堂和育婴堂的误解误会,但此时群众已经无从分辨真假。
虽然天津的有关部门已经查明真相,但是,谣言的效果不是辟谣能解决的,于是,愤怒的群众开始动手打砸教堂,他们发现了洋人们做的一款泡菜——罐子里泡的洋葱,就非得说是小孩的眼睛,更加证实了他们的想法。愤怒一发不可收拾,最终的结果就是,他们杀了大概18个法国人、3个或者两个俄国人以及,30个中国人,焚毁教堂五座(天主教一座,基督新教4座)、领事馆一个。
果然,暴徒们永远对同胞最狠。
事情大了,没办法,当时的负责人,负责管理天津的三口通商大臣崇厚(此人姓氏极为牛,全名完颜崇厚)已经无法处理,只好求朝廷另请高明,于是,这个案子就落到曾国藩手里。
曾国藩能怎么办?首先,当然是查清楚,教堂到底有没有杀人?有没有害人?
查来查去的结果就是,实在是 找不出教堂的任何问题,俄法英美,五间教堂,包含了天主教、东正教和新教三个基督教派,全查了一遍,没有任何疑点,而群众之所以热衷相信传教士杀人,其主要的原因,竟然是这两条。
第一条,为啥教堂常年大门紧闭?而这是两千多年的习惯了;
第二条,教堂为啥修地下室?答案是,防潮,放东西用的。
而为啥那个被抓的人贩子武兰珍把责任推给教堂?正是因为他早知道关于教堂的谣言,此人的罪过正常情况下难逃一死,此时搞点事情,反正朝廷看洋教不顺眼,干脆试一把,弄不好保住性命不说,还能当个功臣呢?

事实上,他的想法是对的,他还真有可能活,因为大家都很清楚,为啥谣言能在民间传播?为啥有人敢大张旗鼓造谣传谣?为啥谣言在民间愈演愈烈,县衙却佯作不知?
其实,根本原因,有些人心里觉得,是官府想整一下洋教,打击一下他们的势力,他们觉得,官府一直想行动,只是想打开缺口吧,又不方便直接动手,于是,这些人就想,能不能给官老爷做个手套啊?做官老爷想做的事情,却不留下官府的指纹?

这种心理,是民间很多人的心理,他们争先恐后想在各种事情上做手套。
什么叫手套呢?就是他们出面干脏事,出了事自己兜着,不至于脏了老爷的手,万一出了什么事,官老爷还是干干净净没有责任的。
说得清楚一些,他们自己假定,官老爷想收拾谁,于是,就主动替官老爷制造舆论,说谁谁谁不是好人啊,谁谁谁特别特别坏啊,你们家从楼顶漏水到耗子拉稀都赖他们啊,等等,让大家痛恨谁谁谁。
如果,他们的行为正好是官老爷希望的,那么,他们会作为功臣得到奖赏,从此成为衙门的一部分;如果恰恰相反,官老爷此时并不想收拾谁谁谁,而他们却在一直制造舆情去攻击谁谁谁,一旦舆情出了问题不好收拾,那么,不好意思,他们此刻就是手套,这时候,这些脏了的手套就会迅速被摘掉,然后扔进垃圾桶。
只是,需要做的脏活太多了,他们自己都搞不清楚县衙里的老爷们到底在哪件事上需要手套,于是,成千上万个要做手套的,千方百计从各种方面试图制造舆论,是要动企业家?还是动知识分子?还是宗教界?这次是要打击八旗子弟还是打击科甲党人?朝廷这次是想针对变法派还是保守派?是针对清流还是针对洋务派?他们没那个脑子搞清楚,所以,在很多领域,都少不了这群人的身影。
而做手套是有风险的,因为手套的价值就是怕脏了手,所以,一旦出了事,这些手套都要尽快被摘下来扔了,反正不缺争着做手套的人。但是,一旦有人对着手套穷追不舍,把他们当回事了,甚至说他们是有组织的,说他们背后有靠山,那手套反而就有价值了,他们一定会被认认真真地说明,他们不是老爷们的爪牙,只是热心而已,一旦他们投机的方向正确,反而真有可能登堂入室。
但如果相反,人们对他们嗤之以鼻,明确地说,他们就是自发的,就是一群啥也不是的玩意,就是在自轻自贱,那么,很快手套的存在就没有意义了,事实上,这群玩意真要是有本事看准方向,也完全用不着做手套。所以,把他们不当回事 ,他们就真的不是那么回事,回击谣言本身,而把造谣者完全视为跳梁小丑,能解释为误会就别说成愚蠢,能解释成愚蠢就别说他们邪恶,能解释为头脑的问题就别说他们有心胸的问题,这样,对他们好,对我们也好。
这一套,我都看的明白,曾国藩老先生当然也看得明白,很快,三下五除二,问题解决。主犯20人被判死刑,案犯马宏亮、崔福生、冯瘸子等被斩首,从犯25人被判流放。
至于主要责任人,刘杰(知县)张光藻(知府)只是被判充军黑龙江,两年后这两个人就复出了,其中张光藻后来官居二品,并且,即使在被发配充军的路上,曾国藩还给他俩筹措了一万五千两白银,二人到达黑龙江之前,曾国藩还专门要求黑龙江将军对二人“饬令沿途照料”,并许诺他们,“必可召还”,回来以后“必将重履亨衔,事业正未可量”。
这件案子中,最无人疼惜的,就是那些可怜的手套了,后来曾国藩在回忆这件事情时,说了八个大字,“外惭清议,内疚神明”,简单来说吧,对洋人让步了,没打仗,所以名声不太好;对洋教让步,有点愧疚于自己的神明。
至于白手套们一颗颗血淋淋的脑袋,谁还记得?要不要对那些被砍头的白手套保留一丁点惭愧或者内疚?反正我没发现人家曾国藩对他们说过啥。

事实上,这件事情,在那个年代就已经饱受争议了,左宗棠也好,恭亲王也好,洋人中的亲华派赫德也好,还是说法国的政府也好,沙俄政府也好,慈禧老佛爷也好,甚至于今日的官方历史学也好,大家纠结来纠结去的,无非是如何评价这件事,是曾国藩应该多杀几个还是少杀几个,是那俩流放的官吏咋处理,至于说那些手套的性命,不好意思,算个啥?
别说外人了,就是那些手套自己,可曾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了?
我非常建议大家把这篇文章让那些热衷于造谣和传谣的人看看,特别是热衷于那些制造和传播针对“洋教”的谣言的,毕竟,可以有人不把自己当回事,但我们愿意把任何人当回事。
这叫厚道,无论是不是基督徒,作为中国人,最重要的品德就是这俩字,厚道,甭管啥时候,咱都得厚道,啥时候都得云淡风轻地厚道,借用毛主席一句诗,甭管他谁问瘟神事,咱都得是一样悲欢逐逝波。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