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美国街头贩卖的侦探杂志封面上,常出现被捆绑的女子画像。她们面容姣好、身材窈窕、表情无助。
 
直至今日,这仍然是媒介传达给我们的女性受害者形象。
       
事实上,把各式各样的柔弱女性作为故事卖点,在日光之下从不是新事
 
媒介发展至今,预设女性幸存者样貌的方式仍未发生太大的改变,但糟糕的是,这种预设也侵入到了真实的案件当中。

从今日的网页弹窗到三流小报,其中关于性别暴力案件的报道,总会被描述得像一则则“都市艳情故事”。
                           

        

此外,在近年的诸多备受关注的性侵案件中,不难见到公众对于性侵幸存者的声援和同情,然而,在部分讨论和发散创作中,描述者会详细展示案件中当事人遭受伤害的细节,或是通过伤痕累累、暴露鲜血创痛与私密部位、纯洁而虚弱的受害者形象,来引发公众的共感

 

这样的口吻有时会激发广泛同情,帮助案件推进,但也可能触及同类事件幸存者的黑暗回忆她们被那些画面带回到自己不愿重温的过去。
 
更糟糕的是,在若干件性别暴力案件引发的讨论中,还存在将受害者的遭遇归因于其自身性格与行为的观点。

这使得女性群体感受到的创痛,被进一步扩大。
 

为什么老有“都市艳情故事”出现?

也许是因为部分新闻从业者流量为王的报道思路,遮蔽了对于新闻伦理的珍视;也许是依傍热点话题带来的关注度,让讲述者对于受害者遭受的二次伤害视而不见;也许是部分关注者缺乏体谅弱势群体的心境……
 
但上述的一切仍然是表象,仅仅靠归因于个体道德标准并不能对其进行解释,我们需要跳出既有的框架思考。

对受害者的审视,蕴含着将其性客体化的意味——
 
她们的不幸不只是一桩惨剧,而与人们的性欲、窥私欲相连。
 
图/TN2 Magazine


时常关注女权议题的朋友肯定对男性凝视(male gaze)一词不陌生,它由劳拉·马尔维在《视觉愉悦与叙事电影》(Visual Pleasure and Narrative Cinema)中提出,指在大众媒体中,观众被迫用异性恋男性的视角观看镜头中的动作与人物,女性读者及观众必须通过对这一视角的认同来体验叙事。
 
男性凝视已经成为了一种根深蒂固的陈规定型套路,影响着人们看待世界的方式。
 
而当女性只能被视为性象征甚至物品时,对她们的侵扰随之被合理化,它是现实世界权力关系的折射。
 
上世纪70年代,强奸文化(rape culture)的概念被提出,它来源于著名女权主义者苏珊·布朗米勒(Susan Brownmiller)的著作《违背我们的意愿》。
 
她在这部作品中称:“暴力死亡使她们有了新闻价值,但这并没增加她们身份的重要性……描述女性受害人的发色来刻画她们,尽管发色与她们的死因亳无联系。
        苏珊·布朗米勒和她的作品


自她提出之后,这个概念在学术领域和女权主义领域越发受到重视。它反映了人们对于性侵及受害者的刻板印象、看待性侵问题以及采取后续行动的不当方式,它被用来指代鼓励强奸发生的文化环境。


强奸文化带来的危害是长远的。
 
它派生出猎艳、窥私、不恰当的同情和不公正的非难。
 
身居其中的人们,将强奸合理化、对其噤声,更将受害者看成是避免性别暴力的直接责任人,进一步实施谴责受害者的言论及行为。
 
这一切,都使得性侵案件更少被报告,受害者遭遇更多怀疑,甚至经历人格毁谤、谩骂等二次伤害。
 
另一方面,这些对于受害者的评判视角牵涉到“公正世界信念”(belief in a just world)。
 
这一概念由美国心理学家梅尔文 · 勒纳提出,其含义是,相信人们所处的世界是公正的,善恶皆有报,因此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当人们遇到与此信念违背的事例,就可能陷入不安和矛盾。
 
图/psychologytoday

维持这种信念的需求,使得人们持续地追求更公正的世界,但从反面来说,也会使他们采取包括责难和敌视受害者在内的策略。
 
过着平安生活的人们,需要感受到自己和惨遭横祸之人的差异,以在面对混乱世界之时保持稳定和控制感:“她看起来太像是容易遭遇这一切了。她们是更特殊的,和我们不一样。”
 
然而,真的不一样吗?


如何正确地书写性别暴力案件?
 
如同饱受争议的“男性凝视”一般的关注、打量,躲在怜悯背后的观赏,都已经太多。
 
遭难者们、幸存者们,需要真正被“看见”。
 
那么,是否有别的方式去形容这些?
 
2011年1月18日晚,18岁少女蕾蒂西娅遭遇绑架,并被杀害。凶手梅隆随后即遭逮捕。

伊凡·雅布龙卡作为致力于儿童与青年研究的历史学家、作家,走访了围绕本案的相关人士以及她的亲友,试图还原不止作为一个惨案受害者的她。
       伊凡·雅布龙卡
 
他从她失踪的夜晚开始,讲到她的母亲所受的苦难,讲她的父亲在妻子身上施加的暴力。
 
他写为保护儿童而设的公共救助制度把孩子们从父母身边带走,却造成了新的悲惨。
 
他写她与孪生妹妹杰西卡辗转流离的生涯,他刻画她的肖像——一个友善的、自我封闭的,但冷静、正直、带有童稚气但坚韧的女孩,有爱好,被人所爱,职业上小有起色,即将独立生存,却也即将死亡。
 
他写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凶手,平庸、与被害人有类似的童年经历,而不是写一个与世隔绝的、带有反英雄色彩的怪物。
 
在一切的结尾,他想象她可以拥有的未来,温柔而珍重地引用她的日记“生命,就是如此这般的一场盛宴。”
 
他在临近收尾处发问,社会新闻是什么,除了是残酷故事、罪犯的骇人画像,是否还可以是别的东西?
 
他呼吁:“与其将它当成是糟糕的大众口味象征,或者堕落的新闻界癖好而加以鄙视,不如关注它所蕴含的民主的潜力。”

为了理解作为历史一部分的社会新闻,我们必须把眼光转向社会。


社会大环境与个体的行为选择互相呼应影响,在讲述故事之前,叙述者会考虑故事讲给谁听。
 
有些人越过所谓的正常与司空见惯,看到林奕含在《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中所言“世界的背面”。TA们看见,并决定将看见的景象告知给更多人,只有一种声音的恶性循环由此被打破。
 
从这一刻开始,对个案的报道不是聚焦受害者的私生活,而是带来新的对社会环境和制度的思考启发,这份启发又将回到社会中,庇佑每个人。

因蕾蒂西娅案进行游行的民众
 
我们需要描述上的多样性。
 
从我们的口述笔端传递出的语言,是否可以不止于创伤和恐怖,而是进一步,去挖掘这背后她们曾拥有和将继续的人生,乃至于她们凭着自身的勇气,为我们所做的一切?
 
在各路符合大众期望的叙事方式中,找出捍卫幸存者的那一种,并没有那么难,也并非无法兼得的鱼与熊掌。
 
也许,可以试着让讽喻的利剑指向那些隐藏于众人视线之外的作恶者,揭穿那些潜藏在日常生活中不易被观察到的真相,从而抚慰不可挽回的过去,并开启从未有过的未来。
 
凭借理解、思考与关照,一点一点启动良性循环,也许我们真的可以接近那个人人都能自在生存于其间的世界。
 

P.S. 本文观点仅代表特约作者个人观点,部分图片来源网络。

参考资料:
伊凡·雅布龙卡《蕾蒂西娅,或人类的终结》
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伊藤诗织《黑箱》
乔治·维加莱洛《性侵犯的历史》
苏珊·布朗米勒《违背我们的意愿》
《“如何友好地报道性别暴力案件”媒体实务指南》
《专访法历史学家伊凡·雅布隆卡:性暴力已存在千年,是一种恐怖主义》(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2056896.html
Belief in a just wold: research progress over the past decade(https://www.sciencedirect.com/science/article/abs/pii/S0191886902000727)
The Role of Self-Objectification and women’s blame, sympathy, and support for a rape victim(https://journals.plos.org/plosone/article?id=10.1371/journal.pone.0199808
Rape Myths(https://prevent.richmond.edu/prevention/education/rape-myths.html
Does Rape Culture Predict Rape? Evidence from U.S. Newspapers, 2000-2013(https://sites.lsa.umich.edu/zhukov/wp-content/uploads/sites/140/2018/07/RapeCultureAndItsEffects-QJPS-012818-FINAL.pdf
A Chronicle Of The Male Gaze As It Relates To Rape Culture(https://www.theodysseyonline.com/chronicle-of-the-male-gaze-as-it-relates-to-rape-culture
Violence Against Women: Male gaze liable for normalizing abuse and rape on screen, change lies in awareness
https://meaww.com/violence-against-women-movies-tv-depictions-normalize-domestic-abuse-rape-change-male-ga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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