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活中,被指出大大小小的错误是一件太寻常的事情,为什么唯独种族主义或厌女的指责会让人觉得如此冒犯,并“触发”这种脆弱性呢?
在美国黑人青年乔治·弗洛伊德被明尼阿波利斯市一名白人警员杀害后,持续了三个多月的“黑人同命(Black Lives Matter)”运动,带领着美国乃至全世界,对社会中少数族裔面临着的不公进行了前所未有的认识和反思。
许多人也由此意识到,自己曾经对这种不公是多么地缺乏认识,并开始寻找自我教育的途径,这也让一批专注种族议题的作品在近期的畅销书排行榜上名列前茅。
其中一部,就是美国社会学家、教育学家罗宾·迪安杰洛所著的《白人的脆弱性》(White Fragility)
这本100多页的小书,解释了为什么许多白人会不相信周遭环境中种族主义的存在,以及非裔所面对的深重困境,并总是抗拒承认自己的想法及行为是种族主义的表现。
阅读的过程中,我发现作者常常用围绕着性别的结构来类比围绕着种族的,而许多关于白人和种族主义的论述,套用在关于性别、男权主义和父权制的讨论中也同样适用;性别平等和种族正义,长久以来也是进步主义在不同维度上都十分重要的两个进程。
那么,这本书所提供的宝贵视角,能在让我们更加清晰地看待性别议题上起到什么作用呢?
男性的脆弱
首先,标题中的“脆弱”指的是什么?
作者迪安杰洛近些年里的一项工作,是为不同的团体进行“种族多样性训练”,指导公司、学校、部门等营造一个对少数族裔包容、公正的氛围。
她在工作中逐渐发现,当自己指出一些白人身上有问题的行为、观点时,往往不等她讲完,对方便以激烈的反驳、愤怒和拒绝接受作为回应。
我想,每个在互联网上探讨过性别议题的人,对类似的体验应该都不会陌生。这些回应通常还伴随着一些毫无逻辑的理由,比如:
“我尊重每个人,身边人都这么评价我”
“我周围的人也都尊重女性和性少数”
“我很爱我的女朋友/妻子/女儿/母亲”
“我看人不考虑性别,很客观的”
“问题不是性别歧视,而是她不够优秀/努力”
“现在被歧视的已经是男性了”
“是你太上纲上线了”
……
图/《美国夫人》 
迪安杰洛说,自己在指出白人身上的种族主义时,经常得到的回应里也包含着这些逻辑。
她继而说,这种愤怒并不是自信、强大或力量的标志,反而是一种脆弱——最轻微的提示都会伤害到对方对自己“好人”的心理认知,无法承受任何反思加之于自己身上的分量。
但是,在生活中,被指出大大小小的错误是一件太寻常的事情,为什么唯独种族主义或厌女的指责会让人觉得如此冒犯,并“触发”这种脆弱性呢?为什么许多男性会如此深信,当下的环境已经足够平等甚至“过于平等,造成了反向歧视”,以及自己一定不会有厌女的观念和行为呢?
脱离男权色彩的视角,我们很容易看到这些辩驳、这些过于自我感觉良好的认知有多荒唐。
文化、社会、教育、职场、家庭……每个层面和维度上,女性都依然深陷在无处不在的厌女泥潭中;种族主义也同理。
这本书以及这篇文章的目的,并非是为了论证这些不公的存在(也无需论证),而是探讨它们为什么会被人们视而不见。
图/post-gazette.com
迪安杰洛说,种族这个概念的定义,很大程度上就是为奴隶制和种族隔离服务的。当时的人们需要为奴役另一个种族寻找正当性,于是以此为预设结果,进行了一些带有偏见的“研究”和“论证”,从黑人的皮肤、嘴唇或头发等身体特征出发,得到他们智力和人性也都低人一等的荒唐结论。
换句话说,所谓“生理区别”并非种族这个概念产生的原因;相反,“种族”的概念完全是由人构建出来的,并由此放大甚至捏造出许多生理上的区别。
有意思的是,在近些年人们的认知中,另一个典型的被构建的概念,就是性别
固然,传统意义上男性和女性间是存在着更加明显的生理区别的。但这些区别,真的足够用来解释千百年来男女社会角色的差异吗?女性的生理特征就决定着她们只能被禁锢于家庭中,承担照顾、服侍男性家庭成员的责任吗?显然不是。
所以,所谓“男女有别”,其中的一大部分“别”,同样是以男权为预设结果反向构建出来的。
图/《性别为本》 
这样一个构建了数百甚至上千年的结构,人们开始有意识地进行拆除,才仅仅是几十年前的事情。
60年代美国的民权运动,才正式从法律层面废除了不同种族间的区别对待,观念层面的改变也就此正式开始。
在性别方面,法律层面的改变可能在时间上要更分散些,但在整个世界,“性别平等”成为一种值得追求的正面价值,成为不同社会间共同认同的底线之一,也大约是在同时代发生的。
种种才发生了几十年的改变,当然不会太多触及和铲除根本上的不平等。不同种族间经济水平的明显差异、男女间职场上显性或隐性的区别对待、传统性别角色对女性的禁锢等现象,都还广泛存在。
但一个进行得相当彻底的变化,是“歧视”已经在绝大多数人心中成为了一种错误、一件坏事,而且是相当违反基本的道德教育的。人们因此也会产生一种错觉:自己不是“坏人”,因此一定也没有违背如此基本的道德教条;而当他人指责自己犯下了这些错误时,承认错误,便等于承认了自己是一个糟糕的人。
“我怎么能接受这种直指自己人品的指责呢?”
于是,脆弱就被触发了。
图/The Guardian 
他们躲避指责、自我安慰的方式,就是缩小种族主义和厌女的定义所涵盖的行为。对他们而言,只有那些针对个体的,无礼、区别对待、出言不逊等肉眼可见的糟糕行为才是厌女。
所以,他们才会说,既然自己没有因为性别辱骂过身边的女性,没有亲口说过诸如“女人就不该工作”等错误的观点,自己还很爱女友、女儿和母亲……那自己就一定不是个厌女的人了。
但事实上,由于上文所说,男权的系统和结构远没有被彻底拆除,厌女现象不仅包括个体行为,更是系统性、结构性的,贯穿我们生活的每个环节,体现在最微小、最习以为常的日常行为中。
换句话说,父权和厌女并不是沙尘暴中的一颗颗沙粒,而是空气本身的一部分。
男性的团结
循着迪安杰洛的思路来看,所谓“结构性”,一个更形象、更具体的说法是,只有男性,才被视为是“完整”、“标准”的人,而女性则是在此基础上的附属和偏离。
看到这个说法,我立刻想到不久前的CK内衣模特事件。
网友拿11年前的CK广告牌做对比
点击上图了解事件详情
通过一系列围绕CK模特的争论,许多人第一次意识到,由女性消费的广告和商品,居然一直以来以男性的“欣赏”标准所呈现。
换句话说,男性才是流行文化中对“人”的“标准设定”,是永远被优先考虑、取悦、表达和聆听的。
同理,从漫威的惊奇队长,到《星球大战》系列中由越南裔女演员凯莉·玛丽·陈饰演的萝丝,近年来,一些不太一样的女性角色更频繁地出现在影视作品中。她们勇敢独立,不将自己的追求重心围绕在爱情上,不拥有完美性感身材。她们的共同点,就是试图打破这种设定。
但无一例外地,这些角色也都遭到了大量“美丑颠倒”的无理指责。
《星球大战》中的萝丝 
仅视男性为“标准的人”的现象,还不止存在于流行文化和文艺中。比如职场上,我们已经知道女性在应聘和晋升中存在着许多显性和隐性、明文或约定俗成的限制,但鲜有人提及男性和女性在个体体验中的不同
作为男性,你很大概率会面对和自己性别相同的面试者和上司,遵循由男性制定的规则和文化,在其中,自己的需求和特点会被考虑到;你知道,在同事眼中,你不太可能因为性别而面临能力上的质疑,即便有,也往往不会对你产生任何影响。
此外,从小到大,从家庭到社会,男性间经常能轻易建立起来一种以厌女为连结的“团结”
年节时的家庭聚会中,沙发上对着电视看着女性成员做饭、打扫、收拾残局的男性长辈们;小学、中学里,羞辱女同学月经和身体发育的男生们;行业中,维护对女性不公的常态的男性成员们;以及网络上,靠混合着emoji、字母和谐音字的“独特”辱骂来互认和连结的男性网民们……
1967年,一名参加马拉松的女性被试图赶出赛场 
图/The New Yorker
虽然这些“团体”们所针对的各不相同,但你能看到其中一些共存的“分工”和“结构”:
有积极表达的“发起者”、“挑头者”,有负责赞同、陪笑的“拉拉队”,有看似安静中立、实际默许甚至暗中庆幸的“旁观者”,在一些情况下,也偶尔会有发现问题,对这些行为表达反感的极少数,而他们往往立刻会被孤立,并成为下一个攻击的目标。
而女性,却很少能建立起同样的“团结”来保护自己。
更糟糕的是,这种现状在坚固的同时,还是隐性的,只需要在文学、影视、文化、商业、教育、习俗等方面不断不假思索延续它就够了。渐渐的,在人们心中,这一切便被确立为坐标系中“正常”所在的那个原点,不需要也不应该去修改或反思。
而这种隐性,也反过来催化了“男性脆弱”:从“这也能扯女权”到“怎么就你爱上纲上线”,一系列反应都来自于没有深入考量过眼前的“正常”。
长久以来仅将男性视为“默认的人”,真的是一种具备合理性的“正常”吗?所谓的“正常”,最初不也是人为所构建的吗?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如此执着而脆弱地认为,你所适应和习惯的一切都不能打破、不应打破?
如何打破“男性团结”?
我看到许多女权主义者都说过,自己能够理解,身为男性,在隐形、强大、无孔不入的父权文化中长大,难以避免地会“沾染”一些父权的思想与习惯,因此,自己对男性个体的期待也并非是“完美无缺”,而更多是反思、接受、进步的意愿和能力。
对于种族议题中的白人,迪安杰洛也表达了类似的期待。
同时,如果厌女和种族主义真正的含义,是有形或无形地参与并维护一个结构性问题,那么每个人都可能犯下这种错误,你不必因为受到指责而背负上太大的心理负担,担心自己被看作“十恶不赦”的坏人。
相应的,男性或白人的“脆弱”也就不再会被轻易触发,成为反思和进步的障碍。
图/《二十世纪女人》 
那么,站在男性的角度,一个人应该如何面对和接受指责,在犯下错误后尽可能地反思和弥补,并让自己成为性别平等的同盟呢?
最核心的部分,就是在认识到不公的系统性,认识到自己是其中的一部分后,调整面对指责时的心态,由防御、否定,转化为聆听、理解、歉意、共情和反思。
在具体的沟通中,我们可以参考迪安杰洛在书中给出的步骤:
首先,要坦诚地承认自己的问题,不要用“没有恶意”为自己辩白,并表达真诚的歉意;主动询问,给予对方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去讲清被自己的哪些具体行为和言辞冒犯,询问对方的具体感受,如果这其中涉及了更加隐形、系统性的问题,邀请对方为自己讲清;请教对方,除了正在探讨的时刻,自己还有没有其他情况下做出了不当的表达;最后,还可以向对方请教,自己在之后应该怎样做得更好。
许多女权主义者说,自己并不抗拒和愿意反思、进步的男性个体交流,反而相当欢迎;迪安杰洛也说,经过这些步骤以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往往不仅不会就此产生裂痕,反而会增进信任和相互的共情。
图/《二十世纪女人》
在交流之外,另一个不可或缺的行动,就是主动的自我教育:通过寻找可靠的书籍和信源,了解系统性不公的历史背景、起源、延续和范围,聆听许多女性和性少数所讲述的困境和挣扎。
对新知、新视角的好奇心,永远能在一个人身上种下最坚实的进步。
同时,如果你是一位男性,从在听到同伴的厌女玩笑时发声阻止,到主动认识自己因性别所享有的无形特权与优待,你可以从自己开始,打破“男性团结”,不去自我认同为其中的一员。
事实上,“男性团结”不仅袒护厌女文化,同时也用一套狭隘的男性气质去规训男性个体:“身为男人,你必须粗糙、强硬,不能流泪、敏锐、温柔,情感丰富”。
这种规训,逼迫着许多男性切割掉了自己身上许多宝贵而独特的部分。
写在最后 
当然,值得一提的是,性别平等与种族正义之间还是存在许多不同的。
我一直觉得,女权主义可以成为一个入口,让一个人开始学习和了解更多进步的议题,关注更多被主流排斥、欺辱的个体的境:LGBTQ、残疾人、选择少数生活方式的人……所有在你身边的与看似和你无关的。
而总会有丛林法则信奉者的“脆弱”被触发,于是跑来告诉你,一切已经太过平等,弱势和边缘群体已经得到了过多的照顾,“忍受不公”的是自己所属的主流云云。
这个时候,迪安杰洛在书中引用过的一个比喻,就十分适合用来回应这种声音:
“在你面前放着一个鸟笼。如果你将脸贴到最近去看,是看不到困住小鸟的围栏的;即便你转动脑袋,也最多只能看到一根单独的铁丝。这个时候,你会觉得纳闷,为什么小鸟不飞走呢?相比笼外的小鸟们,它哪里有区别、哪里不自由、哪里被禁锢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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