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要讲良心;论事,要分清是谁有错在先。
王小波先生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
他曾经提过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什么是知识分子最害怕的事?
做了这个千古之问后,先生自问自答:知识分子最怕活在不理智的时代。
他解释说:“所谓不理智的年代,就是伽利略低头认罪,承认地球不转的年代,也是拉瓦锡上断头台的年代;是茨威格服毒自杀的年代,也是老舍跳进太平湖的年代。”
本来,知识分子唯一的技能,就是跟人讲道理。而如果一个时代决心不讲道理,那么知识分子就变得毫无优点,反而招人讨厌,除了被迫害、被折磨、被屠杀,没了一点价值。
王小波自信的说,他的这个回答,经得起全球知识分子的质疑。
也确实如此,连最强调忠孝的儒家,都让自己门徒碰上这样的年代、这样的国家能跑就赶紧跑。
孔老夫子的最高指示是:“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看到风头不对,就该赶紧卷包袱走人。
人家摆明了就是要整你、杀你,你能跑还不跑,你是傻缺吗?
所以任何知识分子,都应该同情、至少理解那些看到乱世苗头、被迫出门避祸的同类,只要他还有良心。
但最近这几天的,英籍华人傅聪逝世了,我看到网上突然出现了一股风潮,非说这个傅聪是“可耻的叛逃者”,说1957年他父亲傅雷被打成右派之后,他居然“叛逃”到了英国,“在祖国最需要他建设的时候离开了国家,还给西方输送了攻击中国的炮弹……”
有些小白不懂历史,这么说可以谅解,建议他们去读一下《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了解一下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年代,注意,该文可是国家官方对那段历史的定性。
但有些骂傅聪的公号文章,显然是读过点书的人憋着坏写的,在刻意带节奏。
其中流传甚广的一个理论说:“叛逃者这个名字不是我们中国人,是西方人说的”:
其实,这篇文章的作者,玩了一个非常低级的陷阱,他在欺负他的大多数粉丝不懂英文。
英文当中,“叛逃”一词的对应词汇叫“defect”,它并没有中文里那么强烈的道德贬低感,而只是描述一个事实:一个人从一个国家中出走,逃到了另一个国家。
比如1933年希特勒上台后,爱因斯坦立刻从德国出走,几经辗转最终移居美国,英美媒体也是报道说“爱因斯坦叛逃(defect)到了美国”。
当然,我在这里要强调,我们坚决不同意将我们的国家与纳粹德国等而论之。那些引用英美媒体,硬说傅聪是“叛逃(defect)”的无良公号,才应该为这种不良联想负责。
实际上,这是为了避免这种不良联想。我国官方在上世纪80年代之后,对傅聪曾经的行为,都不再使用“叛逃”一词,而改成了中性的“出走”。
你去查上世纪90年代官方批准出版的所有正规出版物,在介绍傅聪时,用的都是“出走”甚至“避难”——我们的国家已经不允许再用“叛逃”去指责这位英籍华人。
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的国家要跟傅聪这位游子达成和解。
和解的理由,是我们的国家比某些人有良心、讲道理。我们知道,想要理清那些与国家有历史恩怨的人物的关系,首先要分得清:到底是谁先对不起的谁的
究竟是谁有错在先?这对于中国人说事论理,是最至关重要的问题。

我们中国人是讲“对”的民族,所以我们说正确的事情是“对的”,说不正确的事情“不对”,道歉的时候要说“对不起”、“对不住”。
这些常用词汇里,有很深刻的是非观:我们中国人认为任何关系,都应该是两两对应的。
孟子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本意不是说君父们有权对臣子施加无限的管控、迫害和暴力,而是君主应该先有君主的样子,臣子才有义务做个好臣子。父亲应该先当个好父亲,而后儿子才能做个好儿子。主明方能臣贤,父慈方可子孝。
所以孟子又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路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你把我当手足一样爱惜,那我才能当你是心肝宝贝;你将我视为犬马来驱使,天天996,我就与你形同陌路;你把我当土一样践踏,像韭菜一样割,我就有权把你当做仇人来对待。
总之一句话,你若不仁,就别怪我不义。这是中国人自古以来最认的是非准则。
用这套是非观去套1957年时傅聪的选择,你会发现他对自己的祖国已经很“仁至义尽”了。
当是时,他爹傅雷就因为受邀提了几句意见,就被“引蛇出洞”的划成了右派,傅聪如果此时回国,立刻就会被划成“黑五类”,同样遭受迫害。
他自己后来说的很清楚:“我知道,等待我的,将是父子互相揭发、批判。对于两个自尊心很强,绝不肯违心地讲话、行事的人来说,这实在太难堪了!果真如此,前年就不是给我父亲一个人开追悼会了,很可能是开父子追悼会。”
既然我们的国家,在后来承认了反右扩大化是错误的,给傅雷平反了,这就相当于承认国家有错在先,傅聪的出走,是有情可原的。
现代国家,不能像皇权制度下的专制帝王那样蛮不讲理,我们无权要求一个人在明知回来会遭受不公平对待时,还甘心回来引颈受戮。
要求人做这种选择,是违反人性的。
也正因明白这个道理,对于那段历史的恩怨,我们的国家选择了与傅聪“相逢一笑泯恩仇”。改革开放以后,国家不再称傅聪是“叛逃”,而是“出走”,邀请他回来任教、讲学。这就是一种宽容、积极、良性的态度。
而傅聪,作为一个对故国有感情的英国人,也积极帮助了中国的音乐事业发展,中国作为一个西洋古典音乐的后发国家,屡屡在国际钢琴大赛上折桂,培养出一批钢琴演奏大师,增强了我们的软实力……这些后事当中,傅聪即便不说居功至伟,至少也是助力甚多的。
中国与傅聪在改革开放之后的交往,是在新的大前提下展开的。傅聪不再追究他父母被迫害、逼死的旧日冤仇,国家也不再认定傅聪当初是“叛逃”。往日恩怨已了,这只是一场有中国血统的英国人与我们国家互惠互利的合作。
而在这次合作中,我们的国家和傅聪相处的是很愉快的,国家给了傅聪优待,英国人傅聪也为我们的国家做了贡献。作为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对于这位“国际友人”对我们音乐事业发展的帮助,我们应该感谢。
至于说傅聪因为新冠肺炎死在英国,是不是“造化弄人”?
我觉得这个问题很无聊,他现在就是个英国人,死在自己的国家,不是很正常吗?
如果当初他不变国籍,也许早就死了。这账又怎么算呢?
傅聪如果泉下有知,让他再选一遍,他肯定还是这么选。
所以那些骂傅聪的人,我不知道你们在骂什么。
在旧故事里,说傅聪是“叛逃”,我们的国家都不同意。
而在新故事中,英国人傅聪是个帮助过中国音乐事业的国际友人,对他的去世致以悼念,这是身为有礼貌中国人基本的修养。
如果你没这个修养,完全可以闭嘴,但请不要骂人。
至于有人扯什么“音乐是无国界的,音乐家是有国界的”……我觉得说的很好啊,正因为音乐是无国界的,我们才应该对一位德高望重的外国音乐家的去世致哀,不是吗?
别忘了,在绝对正确的国家主义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公理存在。
-全文完-
Ps:昨天那篇《收信人去世了,聊聊那本被误读的《傅雷家书》》发出去后,有些读者说我对傅雷过于苛责了,以一个现代父亲的标准去苛责傅雷这个传统知识分子。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作为学历史的人,我当然知道以今人的标准去苛责是一种苛求,人类的道德观是在不断演进、变动的,在道德上以今论古,没有意义。
但是,正因人类的道德等观点是在不断变动的,历史学家需要不断基于当代视角,给过去的历史一个当下看最为公正、客观的评价,历史学家之所以有饭吃,干的就是这个活,“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说的也就是这个事儿。
正因如此,我们才回去反对《大秦赋》对秦朝的涂脂抹粉,过度美化。作为中国历史上的一个王朝,你屠杀、牢笼六国百姓,干了也就干了。但一个现代编剧、导演,还要把这些事儿加以美化,误导观众,这就是对历史和人性的亵渎,必须予以纠正。
同样的道理,傅雷,作为一个被困在时代与个人成长经历之中父亲,他写出那样的《家书》,肯定有他的无奈,值得同情与理解。
但一些人,将这本《家书》捧到了一个不适当的高位,说它是“教育经典”甚至“教育圣经”,这却是天大的谬误。
《傅雷家书》中体现的那种父子关系,对现代人来说,是不正常,不值得借鉴的。它是只属于历史,而不能指导未来,这就是我想在那篇文章中阐述的观点。
仅此而已。
傅聪的事情说到此为止,愿他的天堂里也有一架钢琴。
今天再放一首他演绎的莫扎特,这位大师,弹什么都“肖邦感”强烈,你听这首本很欢快的22号钢琴协奏曲第三乐章,被他也演绎的宛如一首悲情诗。这个人在用琴声,倾诉着他生命里愁苦、无奈与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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