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感知并不是匀速的,时而拉长,时而放慢。2020年更是极为特殊的一年,谷雨回访了往期8个故事的主人公,他们有的越来越向内走,有的学会接受另一种生活。走出困境需要很长时间,但至少变化已经发生了。
编辑金赫 迦沐梓
出品腾讯新闻谷雨工作室

章莹颖父母

越来越向内走的家庭
撰文
2020年的岁末,福建南平也已经入冬了。章莹颖家那栋四层的小楼里,平时就不怎么能照进阳光,到了冬天就更阴冷了。
这个冬天,章荣高又开始重操旧业——每个周末,他会出去跑两天长途货车,好挣几百块钱补贴家用。
三年多前,接到女儿失踪的电话时,章荣高也是在浙江开长途货车。那时候莹颖刚出国不久,正是全家满怀希望的时候。他和妻子叶丽凤想着,平时在电力公司做保安,周末去跑车,可以攒一点钱为女儿结婚做准备。但坏消息传来时,车还没跑几趟。
这三年多来,章莹颖全家都遭受了巨大的折磨,生活也陷入了停滞,跑货车的事情就没有再提起了。到了今年下半年,每个月3000多元的工资实在难以支撑全家。出于经济的压迫,章荣高又开始了每个周末的奔波。周五晚上出发,周一凌晨才能回来。他和另一个司机轮班,吃住都在车上。
只是心境早已不同。今年56岁的章荣高,身体也已经垮了。糖尿病越来越严重,他不肯吃药。常年的失眠和精神紧张,让他没办法像过去那样承担高强度的驾驶。有时轮到他休息,他却睡不着。到了自己开的时候,累劲儿上来了,只能硬撑。
妻子叶丽凤的精神也更差了,她几乎不再出门,也不怎么愿意和陌生人说话。有几天,她头晕,躺在家里,几天都没有起床。章荣高带她去检查,却什么也检查不出来。
我们的稿子发出来后,章荣高也看到了,“你那个写得也非常好”。只是,他还是感到绝望,“牵动人有什么用呢,现在就是说,真正帮我们的人还是极少数,没有。”
这个家庭越来越向内走,好像没有人能从这种绝望的泥沼中抽身开来。摄影师给章荣高和叶丽凤拍照,章荣高盯着空洞的某处发呆,一动不动;叶丽凤低着头,不停地抠手指。很快,她就感到累了,一个人悄悄地去二楼的房间躺了下来。
章荣高已经不住在四楼莹颖的房间了。有一次叶丽凤有事喊他,他听不见,于是搬了下来。
那个唯一留存着女儿气息的房间,就这样上了锁。

德良

很少坐在石头上发呆了
撰文张月
一场大团圆之后,德良还是要回到那个无人倾听、只能自言自语的世界。如果非说有什么改变的话,可能是她的人生终于有了些许盼头。走之前,她跟邻居聚会,她告诉她们:“我先回去带孩子,等过年了,蒸好馒头就回来。”
这是《一个名字叫“喂”的女人》的结尾,当时我猜测德良的生活不会发生多么巨大的变化:尽管找到了家,但在那么长的岁月之后,她的悲剧已经没有太多修改的余地。
时隔一月之后,女儿李新梅给我发来了一张照片,德良穿着绿色的外套,坐在村头的石头上,脸上的笑容极为灿烂,左手比了一个爱心的手势。
手势是去采访她的记者教她的,她知道那是“喜欢你”的意思,她还学会了把两只手放在头顶上,比出一个心。
我保存了那张照片,那是在贵州和她相处几天都不曾见过的笑容,也不曾在她此前的照片里看到过。她头发灰白,好几颗牙齿都已经脱落,大半生都过完了,但那个笑容让人觉得,她孤苦的人生最终还是有了一小块糖。
李新梅告诉我,妈妈生活的绝大部分没什么变化,河南村里的邻居也很少称呼她的名字“德良”,她们还是管她叫“喂”或者“哎”。她对外部的世界依然充满恐惧,来采访她的女记者要走了,妈妈看见出租车里那个高大的男司机,拉着女记者不让走,嘴里念叨着:“会不会出事啊。”
但还是有一些微小的变化,妈妈很少再坐在村东头的石头上发呆了,恍惚又茫然的表情少了许多,这场漫长又无望的渴盼终于结束了,她变得平静。有一次,李新梅深夜回家,看到妈妈站在家门口等她,温度很低,妈妈把手插在袖子里。妈妈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做了,李新梅像是回到了小时候,看到了那个总是站在山坡上等她放学回家的母亲。
这个寒冷的冬天,她们都回家了。

王海波
离开南礼士路公园,但故事远没有结束
撰文崔一凡
12月12日晚上,北京下起今冬第二场雪。刚开始声势浩大,雪花漫天,然后迅速转小,刚好足够让人拍照发条朋友圈。那天晚饭后,我再次去了南礼士路公园。按照几个月前住在这里的人的说法,每到冬天,人们会离开,或者迁徙到儿童医院的地下停车场。雪后的公园很冷清,没人跳广场舞,没人打牌,纸牌落在长凳上。只有两位上了年纪的老大爷在遛狗,薄薄的雪地里留下了大大小小几排足印。但当我走到原先人们支帐篷的地方,又一次看到用编织袋装着的铺盖时,这个简单的证明题就变得复杂起来。
我突然意识到,对于经历苦难的人来说,故事远没那么容易结束。半个月前,曾在这里扎下帐篷的王海波回到保定老家,一边处理起诉事宜,一边去附近的工地上打零工。他没什么技术,只能卖些力气,干点杂活,一天赚一百多块钱。能不能赚到,还取决于工地需不需要他,被拒绝是常有的事。
半年过去了,一些变化发生在他们身上,虽然看起来很缓慢,很微弱。他受伤的女儿还在北京做康复治疗,妻子留下照顾。事实上,医生告诉王海波,女儿的治疗已经全部完毕,想要完全恢复,只能靠时间。
女儿在逐渐恢复,可以缓慢行走,只是半边身子还不是那么灵活;她的语言能力在逐步好转,说话不再困难,不过有时候还是要一句话说几遍才能表达清楚意思。女儿大伤初愈,抵抗力不好,每隔十天半个月就会感冒发烧,王海波怕再有什么意外情况,想让女儿尽量多在医院住些日子。半个月前,女儿从海军总医院转到博爱康复医院。
在医院的时候,王海波和妻子教女儿看书识字,陪她玩玩具,做复健。偶尔也会觉得幸福温馨,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但这种感觉短暂又虚幻。女儿每天看着病房窗外——是另外一栋楼,她想出去,总是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出院啊?”每到周末她可以走出病房,在医院里转转,看到什么都是稀奇的,这是她最快乐的时候。王海波不知道女儿在想什么,总觉得她心里清楚一些事,而他只能装作不知道。比如女儿总是会突然说,“我想奶奶了”(奶奶在那次袭击中当场死亡),王海波就赶忙把话题岔开,给她颗糖,或者让她看爷爷和妹妹的照片。
对于王海波来说,走出灾难需要很长时间,或许比我们想象得都要长。但至少变化已经发生了,至少他再也不必在南礼士公园里挨过一个个漫长的夜晚。而更多的人呢?那些我们并不了解的、遥远的故事,不知道他们正在经历什么。再次去到公园的那天晚上,直到熄灯之后,我也没有等到那堆帐篷和铺盖的主人。可能他临时决定今晚住在别的什么地方。希望他一切都好。

姬凯峰

冰场没有“劳伦斯”,只有“姬大爷”
撰文王雅淇
姬凯峰调整了一下白色耳机,滑进冰场。和夏天相比,他加了件外套,手中多了把红色舞蹈扇,年龄增大了一岁,他依旧很有精神。远处有冰友向他打招呼,他看到后立刻笑着挥起手来,宽松的袖口在气流中抖了几下。
回过头,面前是一小块空地,姬凯峰闭上眼睛呼了两口气,之后缓缓抬起交叉的手臂,一下子在头顶打开,同时向前滑了出去。红色扇子在冰上升起,吸引了过路人的目光,楼上驻足的观众中有人拿出手机拍照,其中一位向同行的朋友介绍:“这就是那个在国贸滑了21年的老人。”
直到夏天结束,冬季到来,仍有媒体陆续来找“劳伦斯先生”,冰场员工总会一笑,说这里只有“姬大爷”。但“姬大爷”并不排斥获得关注,观众变多了,他开心,看到电视报道,他也开心。每当想起人生里的遗憾,他就转念安慰自己:一把年纪出了名,还能有什么遗憾呢?
过去几个月,姬凯峰照旧每天中午出现在冰场,拎深蓝色运动包,滑上一个多小时。每周三和周五,他滑完冰去上美术课,上周临摹了梵高的作品。他画得很快,半小时一张,打开随身的画夹,里面放着《春》和《盛开的果园》。
几个月前,姬凯峰曾想学年轻人练习后内刃转三,现在还没练会,也不打算再练了。固定的技术动作让他觉得乏味,不如跳舞——因为舞蹈有内容,可以讲故事。他向歌舞团的老师请教,研究起了在冰上跳中国古典舞。
姬凯峰下一个要讲的故事是《红高粱》里的《九儿》,他要把这个故事讲给2021年4月来国贸看亚洲邀请赛的观众,那把红色扇子就是表演道具。为了准备比赛,姬凯峰最近每天都来冰场练习双晃手。手臂挥舞起来的时候,他的身体也缓缓转动,微笑使他的脸上荡开褶皱,一圈又一圈,红色扇子的边缘飘在空中。

李小熊

“一见如故、片刻分离”都是真的
撰文葛佳男
进入12月末,武汉人“打年货”的时节到了。早上7点的市场已经是人山人海,每个人脸上都笼罩着年节将至的喜气。李小熊和妈妈6点就起了床,奋战3小时,终于买好了30斤香肠、3条完整的猪肉和几条巨大无比的鱼,沉甸甸的,满载而归。
灌肠、腊肉和熏鱼是湖北人过年的“三大件”。除了去年以外,武汉几乎是家家都准备,年年都不落。随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年过到了年尾,古早的传统也回归了。从早市回来,李小熊把猪肉放到大盆里洗净、腌好,用一层纸封住,再从院子里寻来一块大石头压在最上头。
以往这些活儿通常都是爸爸妈妈做的。而今年,李小熊成了家里的主力。在新冠肺炎康复出院之后,爸爸妈妈的身体一直不好,仿佛人的气血弱了下去,总是反反复复地生病。妈妈的颈部莫名长了一个肿块,而爸爸在9月份检查出肾结石,手术后又在床上躺了许久。李小熊第一次认识到父母年纪是真的大了。从前她总是觉得爸妈吃得好睡得好,身体也很健康,今年才感觉到“很多事情是说不定的。”从下半年开始,她默默增加了陪伴父母的时间。
4月解封以后,志愿者车队的朋友们陆陆续续离开了武汉。很多人已经几个月没有回家了。在那之前,李小熊这个车队“总指挥”兑现承诺,召集大家吃了一大顿小龙虾。由于后期被隔离在方舱,只能远程调度,她跟其中的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见面。然而,完全不需要寒暄,大家彼此间就像老朋友一样熟悉。车队里最后一个离开武汉的是她最喜欢的女孩。疫情期间,她们两个一起帮好几个医院筹措了食物和物资。李小熊去机场送她。临别之际,两人抱在一起流眼泪。她第一次知道,“一见如故、片刻分离”的美丽和伤感都是真的。
虽然曾经感染、也曾被很多人误解,但是在这一年中,她做出的所有决定她都不后悔。她笑说做志愿者把她的脾气都给“养好了”。以前她是个急性子的小姑娘,而如今遇到令人炸毛的事情,她会本能性地冒出一个念头:万一别人有什么苦衷呢。6月份,她投资的医美医院在疫情中没缓过来,不幸倒闭,资产分配一直拖到了现在,她也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平和处理。
跟很多人一样,她今年才感觉到“赚钱好难啊”。但她也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潜力。医院关门后她从头开始学习视频拍摄和剪辑,现在已经能熟练地制作短视频了。明年,她打算继续学习,努力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店。在疫情期间的朋友圈“官宣”之后,把男朋友变成老公的计划现在终于提上了日程,不过她可不要被老公养着,“我这个人比较硬气!”
2020年改变了很多事情。但是李小熊知道,她会变得更好,未来也会变得更好。她还知道,去年过年没能吃上的基围虾,今年他们会去买最大的、最新鲜的,把错过的全都给补上。

张尕怂
每年都是这样度过:演出、创作、生活
撰文陈雅芳
十二月初,张尕怂回到老家甘肃靖远闭关。在家里,他可以连着几天不洗脸,如果有人看到,会觉得他哪哪都脏:衣服脏、裤子脏、脸也脏,“很土的”。不过,家里只有他和奶奶,其他人张尕怂谁也不见。闭关的张尕怂变得“无情”,十几天来,他推掉所有邀约,就待在自己家的炕上,吃奶奶做的饭,在手机上写歌。在老家,哪怕席地而坐也不怕弄脏衣裤。重新抱着三弦一个人唱起来时,张尕怂觉得自由。
“出圈”之后张尕怂的2020年比往年更加忙碌。他已经不记得疫情结束后的第一场演出在哪里了,今年的演出很多,不论是民谣专场还是剧场里的演出,基本上他都得带着乐队一起演。在这之前,张尕怂一个人,就一把三弦,从没玩过乐队,这是他学着适应乐队的第一年。张尕怂开始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这对他来说不仅难,还累,即便在演出现场他往往是开心的,但仍旧觉得没有获得内心真正的支撑。
张尕怂习惯在冬天创作。12月,结束《黄河尕谣》杭州站的纪录片电影放映与唱聊会活动,重新回到老家时,他发现之前一个人抱着三弦唱的那种感觉已经不那么“记得”他了,或者说不那么刺激他了。
12月23日,《新周刊》中国年度新锐榜的颁奖仪式上,张尕怂被授予“年度音乐人”头衔。为了参加这个早就定下的活动,张尕怂短暂结束自己的闭关,从甘肃飞到北京。起飞前一晚,他喝了点酒,又因为在酒店里没盖被子打盹,有点感冒了。张尕怂的嗓子哑哑的,称自己最近闭关的状态不太好,整个人超级敏感。但只要写出了自己觉得好的东西,他又会变得非常高兴。
去年春节,因为疫情,在甘肃过年的张尕怂和带孩子回宁夏过年的妻子很久也没能见上。今年,妻子和孩子回哪还没定,张尕怂自己是肯定要回靖远的。如果2020年没有发生疫情的话,他的生活可能就和去年一样,在民谣的“小圈子”里演出、创作、生活。但实际上每年的张尕怂都是这样度过的:演出、创作、生活。

王顺华
经历两次凉山大火,他想结婚了
撰文程雪力
王顺华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早上8点左右起床,他先是去菜地里给辣椒树浇水,一整个上午的时间就能浇完,中午回来吃个饭,下午接着去红薯地里挖红薯。就这样,他慢悠悠的生活在这片安静的土地上。
凉山大火前,王顺华感觉生死距离自己太遥远。那个时候,他一心想回到从小长大的偏远山村,在老家修一栋房子,娶个姑娘回家,像老一辈人那样留在大山里生活,他觉得那样的日子才踏实安逸。这两年的凉山火灾,改变了他的所有打算。直到今年4月份,王顺华一度想退伍,离开消防队。但到了年底的时候,他又重新做了选择,继续留在消防队。
他休假了一段时间。2020年6月,王顺华在云南省开远市买了一套151平的房子,这次休假回家就开始装修了,他决定明年把父母接到市里和自己一起住。
休假的第一天,27岁的王顺华特意从凉山赶到成都给战友当伴郎。战友结婚那天,王顺华说,“明年,我也想在云南老家举行一场婚礼仪式,给陪自己度过至暗时刻的姑娘一个家。”
王顺华休假回老家的时候,特地带上了他女朋友。他从成都赶到昆明长水机场去接她,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那晚寒风凛冽,但他一点不觉得冷,甚至有些许暖和。这个平时不爱说话的男孩先是在便利店买了一杯热奶茶,递给从外省工作回来的女友。姑娘有些晕车,没有说过多的话,一直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
他们是孔班长2016年的时候介绍认识的。在凉山的大火中,孔班长牺牲了。

谢匡时
疫情滞留海外一周年,接受并享受它
撰文谢匡时
在澳大利亚度过了三个月的打工换宿生活之后,谢匡时现在在一个樱桃包装厂上班。和之前的户外农场采摘工作不同,这里是工厂流水线作业。每周工作六天,每天朝八晚六,工作十个小时左右,有时候遇到订单增加,会加班到12个小时。这是另外一种不同的生活体验,没有了蓝天白云,更多的是与樱桃和机器打交道。
以下是谢匡时的自述:
马来西亚人总是热情欢乐的,十分钟的休息时间他们都会聚在一起踢藤球,一种马来西亚人用竹子做的足球;越南人穿着朴素,基本上是黑灰色调,但工作勤恳认真,让我看到了十年前中国发展的影子。澳洲本地工人大多是20岁出头的大学生,他们把这当做一份兼职,周末休假一定要去海边和沙滩。
由于疫情的原因,中澳通航还未恢复正常,我的回国计划被迫延后。现在,我开始了在澳洲打工度假生活的第二年。这是一份季节性的工作,工期只有两到三个月,但工时长、工资高,符合我短期工作又能攒钱的需求。做完这一个季节的工作,我有足够的资金支持接下来的环澳旅行和回国准备。
以前做记者,我总是关注外面的世界,关注陌生人的生活。我每个月有一半的时间在外地出差,每次飞行迎着朝阳出发,然后在午夜到家。我总是在路上,几乎忘记了观看路上的风景以及为什么出发。
2020年12月6号,是我在澳洲打工度假的一周年庆。我去了久违的墨尔本市中心。现在的墨尔本已经解封,城市基本恢复了原来热闹的面貌。熙熙攘攘的街头,让我重新感受了都市生活的味道。我在二手市集买了一个望远镜给自己做礼物。我一直想拥有一只望远镜,它代表着远方,以及科学的抵达方式。
旅行的生活,当然不都是诗和远方,而是每天具体的生活。这场旅行之后,我既能接受安定的生活,也会继续走向远方。不管是哪种生活方式,我都会接受并享受它。
摄影:李英武、程雪力谢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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