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我目前住的城市,雪中的Albany downtown。
日前我在本公众号发布了一则我的亲身经历:
在约会了一段时间,向我种种展现关怀有爱之后,在一次短期旅行中,美国人Forest无法自控地将他离开安全区的焦虑发泄为对我的强制,并且让我发现,在表面上无条件接纳背后,他从未试图真正了解和在乎过我是谁,只要我能提供性和陪伴。我是他的日常生活外挂,他的性与亲密关系的殖民对象,考虑到沉没成本所以不会轻易替换的那种。
然后收到了各种直接间接的善意评论,包括:
“她为什么总遇到渣男?”
“她为什么不和这个人分手?”
“她为什么总在无限吐槽……“
这些评论激发了我的说教欲,而其唯一理由是为了进一步将我这卑微的个人经历供奉于女权主义的广泛思想库。


不知听过多少女人对亲密关系的怨望倾诉,这是异性恋女人聚会时的永恒主题,增进相互信任的最好触媒。互联网让这些诉说更公开和合法,甚至已经形成了一种集体判决:“男人都是大猪蹄子。”其实女权主义的“提高觉悟”活动早就在鼓励和组织同样的主题,让女人通过相互迎合的诉说来建立对被压迫者共同命运的认知。这就是所谓“个人政治”:从理解女性经验、识别私领域的权力关系开始建构女权主义的斗争哲学。
尽管很少怀疑女人自剖的真诚和勇敢,然而,这些集体控诉在社交媒体泛女权年代的流行,以及我对中国女权运动的一些迟到的反思,最终使我意识到:第一,这其实是一些半假的故事,因为其羞耻地隐藏了女人对男人的无法割舍的欲望,幻想和依赖,含糊了她们本身在性别游戏当中参与者与自利者的角色。第二,作为女权主义的集体项目,这是不彻底的和仅初步的个人政治,如果不追究当事人觉察和反观的程度,并无视她们怎么将自己的特权或者缺失投注到她们的坎坷追求当中。
女权主义必保护女人免受责备,后者是她们在这社会上随时都可能遭受的心理与道德抢劫。因此不追问,不拷问。然而,当女人总是把自己赦免于这个体制,自我弱化并百分百归咎男人——这实际上是从两端强大了他们的宰制权,这是将父权制及其男性代理人建构为所谓“极大的他者“,如香港学者胡嘉明说过的,即与己无关,无法被理解亦不可改变的超级权力体。而相对应的女性自我则是虚假与空洞,自恋而感伤的弱者。这样的讲述无法建立一个解放的通路,即:女人为什么陷入和如何走出这样的命运。
女权主义对女性的前述保护并不能解脱,反而强化了她们的羞愧和自我掩饰。这是因为女权主义并不能提供女性生存,而在生存所系的这个主流社会上,人必得假装自己美,成功,自信,满足,有足够男人的爱。这种幸福强迫症和得不到幸福的难堪是一种价值观的两面。女权主义试图鼓励女人不在乎男人的潇洒,然而这对占90%的异性恋人群来说即使仅在性欲层面上就是虚假的。追求着女权主义者的自我塑造的人们几乎不会承认:”我需要男人,我无法离开,虽然很失败我无法在他们身上得到种种我想要的。“这就导致种种小小的临时女权乌托邦与大部分参与者充满欲望幻想纠结的真实生活的脱节,其后续的赋权效应有点像空气罐头——被丢在冰箱,除非被拉开否则不会被启动。——啊,吸一口女权主义,缓一缓,然后去和男人继续纠缠,或者买卖买。女权主义又鼓吹符合其价值观的志同道合,灵魂伴侣——我必须要说这几乎是所有女权话语中最让我无法忍耐的一种,近乎用女权主义给浪漫爱-婚姻家庭制度镶头花。我指的是,如果你认知这世界千疮百孔遍布不公正,而同时偏偏你却得到了爱的公正奖赏,这根本就说不通。
因为不能正视自己和理解他人,所以人变得懦弱和残酷。这又是一种需要女权主义关注的现象,就是社交媒体上的一些泛女权主义者正在日益以正义之名实施网络霸凌。最近一名女生被迫删光了所有微博,因为有些人指责她是奴隶,活该,甚至该死,因为她不想报警去处理被她父母纵容的疑似相亲男强奸事件。事实上正是由于对这一事件的痛心,看到部分缘由在于“真正的女权主义”失能于令远近人们正视和理解生活的复杂性,我才决意探讨女权主义的进一步的个人政治。


女权主义不应该太过急于对女性的受害-愤怒动员,而是应该和她们一起做人生的功课,即和她们一起承认和探讨作为欲望者卷入父权治理的女人的内在的主体性,无论那是否“符合女权主义“,”光彩“或”体面“。要保护女人,但是同时要一起成长,这亦意味着女权主义不再自我边缘化,如果她能够走出那个教条而激进的理论安全区。
女权主义也不是空喊“独立“、“自由”然而最终还是要靠锁定男人来做价值肯定的冒牌鸡汤。公众号KY最近的一篇文章写道:
以下是我们给这一代女性的一些tips,供讨论:
• 在这个时代做一名女性,你要能够认识到,你有能力为你自己做出选择、并有能力为你的选择承担相应的后果和责任。你不需要依附,因而享有全然自由的自主选择权。不用害怕负担自己的人生,因为你完全有能力应付。
• 你要认识到,你的价值不来自于获得社会中各种声音的认可,你无需迎合他们的标准,你的价值恰恰来自于有能力了解自身的需求,并坚持寻找自身真正需要的东西。
• 你需要真正理解,你只需要存在,就值得被人所爱。这个社会的声音也许代表了一些主流的“喜欢”的标准,但事实上,你不需要很多人喜欢你,在爱情中,你甚至只需要一个人喜欢你就够了。世界这么大,喜欢你的人一定存在,你不需要为了“被喜欢”容忍明知是伤害你的人和事。
• 你需要有能力感到愤怒,你开始能够自然地对那些贬损你的价值的话语、行动,感到难以容忍,并产生愤怒。愤怒会让你远离这些人事、或者与之对抗。愤怒帮你维护你自己的利益。
• 你要选择你的立场,并相信,这个世界应当容许多种立场同时存在,你的立场就如同其他人的立场一样,有权利正当地存在,你值得坚持自己的立场,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吸引到那些真正被“你”吸引的人。
• 应当有更多女性愿意站出来成为女性的role-model。
——我同意一点,就是女性经常比她们被告知和自以为的更强大。除此之外,以上这些Tips在我看来都是造作胡说。且不说独立与否和人的资源,权力,地位有莫大关系,撇开社会结构而责备个体独立是胡不食肉糜;女性无法主导一个理想性别关系的根本原因是因为她们不能跟男人议价,而男人不妥协不改变是因为他们有社会支撑。
要破解女性不幸的难题,就一定要解散“女性幸福”的取向,从浪漫爱-婚姻制度的牢窗里往外看是没有希望的。实际上将女性分为不幸和幸运两种命运本身就是父权制的一种设置,要让女人永远幻想还有机会而不致于反抗,并且最大限度地剥削她们提供给男性的情感劳动。进一步说,如果设想一个女性解放的前途,就要从改写对女性命运的期待和想象开始,那模板不应该是她一次次遇人不淑然而终仍可指望被一个好男人回收到婚姻制度当中,这在我看来简直是可耻的传说,不管当事人本身有多善良可爱。
那么到底怎么才能解放女性的命运?这牵涉到对女性解放的路径的理解。指望更多女人加入利益体 然后再改造这个利益体,在我看来十分不靠谱,因为这个利益体从来只挑选少数特权成员。我相信的是应该有更多女人撤出她们的红利或者对红利的幻想。这确实很难,所以我做的首先是行使和展示自己的个人政治:展示我如何尽量保持着自己作为一个落魄失败的女人,一个很差的父权制二等成员的生存状态,不断和这个体制施于我的种种暴力做着斗争,同时还努力发展一种女权主义的智识。然而这种投身的实践与教育,在我仍有更多激动人心的运动事业可做的时候,并不会成为我的优先。我指的是,我这不是那种用自曝替代公共斗争的“女性写作“,只有当空间压缩,公共活动难为的时候,将个人生活做公共赋值和推到前沿对我才有意义,否则,我将认为活动家不应该将注意力引流到她们的个人生活。


回到本文开头所列的那些问题。第一,既然渣男本来就是父权制度给异性恋女人的标准配给,我为何又要假装自己不是这千万人当中的一个,是有特权逃离的那一个?当我不为自己的霉运而羞耻,我就减少了其他女人的羞耻,并且也以一己之力去魅了那被宰制的宿命感。第二,我不寻求“真爱“,在我看来实属常人麻瓜之事的;这最终和我的经历有关,无论在中国和美国,既然没有人能体会我的境遇,因此我也就没有要他人验证我之独特价值的需要。我也不需要一个停泊地,人生于我的意义首要在于不停下来。——我不止一次偷偷诅咒一些自以为找到“真爱”的家伙说,嗯,他终于可以放心去死了。第三,女权主义者的自我洞察,不是将自己刻划成“百分百的女权主义者”,相反,是要在自己所有不达女权主义的地方做上标记。这其实是个人政治的最关键一步,即用一己之不完美的种种反思来指涉那一个总是积累中且无法由任何人全部说出来的女权主义。
作者是媒体背景的女权分子,运动组织者和论述者,目前暂居在美国纽约上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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