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打算写一篇圣诞忆旧文,我想要写一位老者,不时浮现脑海、让我铭记于心的老朋友。
去美国读书的第一年,其实遇到了诸多波折。第一个圣诞过得极其惨淡,甚至比惨淡更悲惨。
第二年的时候,至少遇到了少数真心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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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开学的时候,有别于第一年前三个quarter的必修课,我修了一些自己精心挑选(hand-picked)的选修课。
具体是哪门课哪门课遇到Jim的,现在记得不确切了,可能需要查阅当时笔记才能确定。
可能是“Hot Topics in Finance”?又或者是关于NGO的一门课?
这两门课都有可能,因为这两门课基本上是每节课请一位guest speaker(客座嘉宾),来分享他们的业界洞察。
Jim就是其中的一位guest speaker.
Jim是一位venture capitalist(早期投资人),同时当时还是我所就读大学的校董会主席,而教育机构隶属于NGO范畴。
课上听完分享就很喜欢这位老人,大概是因为他的言谈朴实真诚,毫不夸夸其谈吧?于是课后前去交流。
我就是这种对人类有着无尽好奇心的人。总是会有很多问题,想要了解更多。
大概是我提及我曾经做过审计,他说他正在做校董会主席,可以请我帮忙看看大学的财报,于是之后开始了一段非正式的工作。
那时候,我是先拿了他从学校得到的各种报表和数据,然后自己回家先做了功课,再去找他开会。
每次去他办公室开会,他都认真听完汇报,中间还会认真提问和记笔记,我对数据的分析得到了很大的重视。
其实除了数据分析,我本身很热爱教育命题,那阵子,还额外找了各种高等教育方向的书籍和数据报告,回去研读,之后给Jim写汇总报告。
每次开会,除了具体的财报分析,也会聊各种宏观问题的看法,进行探讨。
不过呢,就像每次审计工作遇到的困难一样,我也发现,仅凭现有的数据,根本不足以完成分析、得出结论和改进方案。于是我给Jim汇报,并且列明了大致所需的各种数据,他转发邮件给学校相关办公室,索要相关资料。
而这种改革意愿,碰到了各种阻碍。
校董,其实也是一种外部监督机制,也是学校请来做做样子的,如果真的把学校运营当成自家事儿,想要认真研究改革,那么学校现有的官僚机构,就并不是和校董利益一致的共同体。
之后每次陪着Jim去跟校方开会,都很精彩,围观了各种阳奉阴违和推诿拖延,也是得到了一次对于世间百态观摩学习的精彩课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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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件小事,每每想起来,也让我倍感温暖:
Jim是一个温柔的人,我那时候刚学会开车半年不到,街边侧方位停车parallel parking掌握得不熟练,每次开会,都得去学校中心校区,那里停车位很少,我停车不熟练。第一次耽误了好久,刚好卡着时间到。
他却不责怪我。而且得知我停车遇到麻烦,还特地跟我解释,如果是来中心校区开会办正事,可以直接找校长办公室秘书要一个临时停车牌,就可以在那极少数的办公车位停车了。之后我照此办理,果然不再为街边停车parallel parking而焦头烂额。
其实有些老板的风格是不爱操心细节问题,也不会过问细节问题,一切让手下自行解决的,当然那样也很合理,但是Jim这样的耐心和细心,就让我倍感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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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邻近圣诞的时候,某一次开会之余,他主动问我,今年圣诞节打算怎么过?我说没什么打算啊,就是自己呆着,读读书、看看剧、发发呆,找找工作。
于是他说:“那来我家一起过圣诞吧。到时候我们整个家族聚在一起过圣诞,应该会很热闹的。大家也会很开心有这么一位来自中国的朋友加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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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的秘书果然给我发了邮件邀请,写了时间地点,还有详细说明,如何到达他家,专门一个Word文档附件,有开车的文字说明,也有图示说明,如何到达他家。大概是家里很难找,因此日常准备好了这么一份说明,宴请宾客时候一并附上。
事实证明,这样的详尽说明,还真是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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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圣诞那天,我开车去了,居然真的没找到地方!
在一条石子路上开了很久,感觉已经到了尽头,前方再也无路可走,居然还是没有看到灯火光亮。我很疑惑,用手机找出邮件来看,仔细琢磨之下,发现可能是开过了头,于是在狭窄的石子路上,艰难调头,往回开。冬天天黑得早,那会儿天已经黑得透透了。我一边慢慢开,一边仔细观察路左右两侧,之后才在路边发现一个不显眼的标识。开进去,才看到灯火通明。已经有很多车绕着一个大圆环停车,我也赶紧停了车,进门去。
里面真热闹。
看来他果然所言不虚,是一个大家族。
他见到我很高兴,赶紧给我介绍。原来真是一个大家族,他这一辈就有七兄弟姐妹,很多都住在Virginia附近,加上美国人又不计划生育,没有独生子女政策,这样往下再两辈人,怎么着也得有大几十人。那一晚都聚集在他家里,过圣诞。
真是一个大party。
他给我说起自己的儿女,他自己只生了一儿一女,在传统美国人中,应该算是少的了。
女儿就在身边,也在学校教课,做adjunct professor,教marketing,这估计或多或少承了祖荫,不过人情味和裙带关系其实哪里都有,美国大学的legacy也是文化传统。就个人幸福而言,年纪大了自然是有女儿作为贴心小棉袄留在身边为好,而留在身边的孙辈更是欢乐源泉,承欢膝下,岂不乐哉。
还有一位儿子,做了医生好像是眼科医生远在加州,那一年,好像是因为脊柱有伤所以不能长途飞行,没有回家过圣诞。不过他给我看了许多照片,也是十分以子女为豪的一位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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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到自己对天文的喜爱,还特地带我去室外用他的望远镜,夜观星象。也说了,特地把房子建在这么荒凉偏僻的荒郊野外,就是为了光污染少,夜观星象时候看到的星星更多更亮。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天文爱好,才需要买下方圆几十里的土地。
从前我总是潜意识里觉得太多钱没啥太大用处,没法创造更多快乐,那天的故事,好像让我意识到,有些爱好,比如天文观星爱好,确实是得有很多钱才能得到更好的满足。
毕竟,更有钱,才能自己开公司,做研发,上太空,就像如今诸位首富,贝佐斯,马斯克,等等,都是如此。
人有关于星辰大海的梦想,就是需要很多钱,多多益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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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屋内灯火通明,笑语喧天,但是出了门,来到户外,确实凉气袭人,一切喧嚣都被隔绝开来,宁静的户外,甚至有一分空旷肃杀。Virginia多山区丘陵地貌。听到远处若有若无的野兽嚎叫,他说起这一带附近确实有hyena(鬣狗,土狼),所以家里也常备猎枪。往年他还曾经亲手打死过上山到接近住家附近的hyena。
这不禁让我肃然起敬:美国人果然是户外生存能力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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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回到室内,又聊了更多。正式toast时候,他特地向全屋宾客介绍了我是“来自最远方的朋友,来自遥远的中国”,可惜我当时完全没有准备好说啥,本来我总是以让大家开心为己任,在班上一向很爱说点儿即兴笑话、逗个乐子什么的,让大家开心开心的。
之后和他这一辈的兄弟姐妹也聊了很多天,我其实很爱参加家族聚会,基于我对人类无穷无尽的好奇心以及对教育话题的热爱,这样能够认识更多人,而且是认识一整个家族的人,可以观察整个家族的family dynamics,对我来说,真是太开心了。
比如那天有一位和Jim年龄差不多的他的兄弟,也是有很强的好奇心,问了我很多关于中国的问题,比如独生子女啊,等等等等,我跟他说的很多故事,他都说闻所未闻,从来没有从《纽约时报》上看到过。
我很感兴趣的教育话题,他们倒是也毫不避讳,讲了很多他们所经历的婚姻问题、子女养育、校园霸凌等等。
不禁想起Jim也说过女儿大学转学的故事,第一年在读的学校她很不喜欢,也没跟父母解释为什么,就自己直接申请转学了,做父母的,想要参与更多,似乎也被隔绝开来,帮不上更多忙。
后来临走的时候,明明已经在门边告别了,因为聊到了教育,又让我想起那阵子刚刚听完的有声书,又给他分享了好多读书心得,他也一直热切听着,不停提问,大概是一个孜孜不倦十分好学的老者遇到了另一个对知识孜孜不倦汲汲以求的年轻人,十分投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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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还有一个印象深刻的话题:除了爱好天文,Jim还分享了对建筑的热爱
他说起这整栋大屋,都是他自己主力构思,同时找建筑师帮忙细化设计方案的。
设计从屋内最中心开始,从一楼正中央的餐厅开始,餐厅有一张大圆桌,按照他们的家族人口,设计了可以坐得下大概二十多人的一张大圆桌,然后再往外扩散,依据比例设计了每个房间有多大、门口立柱有多少根、立柱之间间距多少,如此等等。
他说他很喜欢古希腊建筑设计,这个屋子的建筑比例,都是来字某本古希腊建筑书籍的构想。他在青少年时期,就被打动,后来赚了钱,于是就想要把这个构想落实到自己现实生活中。
整个屋子的一楼,围绕餐厅,确实还做了很多壁柜,好多建筑方向的书籍陈列其中。看来他确实很爱给客人分享这些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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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去邮箱搜索出来的邮件,感念于心,默默垂泪:
Dear Lucy-
We are approaching the Christmas holiday and it reminded me of how pleased we were to have you visit with us last Christmas. That, in turn, led me to wonder where you have ended up. I hope that it is somewhere happy for you. Let me know.
Best wishes, Jim
Dec 13,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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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回国之后,我也会不时想起他,有一次逛书店,翻阅《东南园墅》这本书,看到中英文对照,就想起Jim对建筑的热爱,当即下单了一本,发给一位朋友,她刚好要回美国,我想着请她人肉带回美国,再帮我邮递给Jim,作为圣诞礼物吧。
《东南园墅》(英文书名:<Glimpses of Gardens in East China>)是三四十年代的东南大学建筑系教授童寯著,当年似乎还是先写了英文版,那一代学者的英文功底还是够的。后来由其孙童明翻译成中文,中英双语,全新修订,且有普利兹克奖得主王澍作序,算是一本可以用来给英文读者科普与传播对江南园林之美的鉴赏与热爱的书籍吧。
不过后来,那阵子连不上VPN,也就一直没找到Jim的地址,因为我在美国期间都是用的Gmail,甚至连上了Gmail也不一定能找到,因为在读期间的邮件都是用的学校邮箱,而我记得地址是在学校期间的邮件中提及的。毕业后学校邮箱不再能用,因此这些邮件后来都无法查找了。学校邮箱的限期失效真是给人平添烦恼与痛苦。
所以,中英文对照的《东南园墅》还是没有寄出去。
一念蹉跎,即是一年。
而如今又错过了一个圣诞。
不过,我想,即使错过了,可能还是应该在年后努力找到地址,想办法寄出去吧。
毕竟,Jim曾经诚心待我,而我一直未及回馈这份情意,想来一直惭愧与内疚,如今更应知错则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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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末摘录:
为了写圣诞忆旧今日读了好些傅高义的怀念文章找感觉,因为恰好我也想要写一位老者
摘录傅高义回忆文中特别打动我的两段:
我教他中文,虽自认为要求很严格,但潜意识里仍然觉得Ezra作为一个外国人,中文学到这份上已经足够了。再说他六七十了,也不会去考汉语水平考试,真没必要给他鸡蛋里挑骨头。后来我去做田野调查不能继续教他,他居然聘了一个专业的“对外汉语”老师,大幅度地增加了学习中文的时间。那个老师是个很敬业很严格的女孩,对不准确不规范的中文毫不留情。
上海书评,公众号:上海书评胡晓江︱怀念我的博士导师傅高义教授
有一次她跟我谈起Ezra学中文时常见的错误。比如110作为数字(而不是号码)时,规范的汉语普通话读法是“一百一十”,但母语是英语的人往往会读成“一百十”。小老师几次三番给Ezra纠正,但老头不长记性,就是改不过来。有一次他又说成“一百十”,小老师生无可恋地一声长叹,表示认输,老头这次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主动重新读出“一百一十”。我因为很少听他用中文讲话,不知这个问题是否最终纠正过来了,但心里忍不住想,如果他在一百一十岁时,把自己年龄说成“一百十”,小老师会被气死吧!
上海书评,公众号:上海书评胡晓江︱怀念我的博士导师傅高义教授
这段可太逗了吧!
以及,听说老头学中文读数字,都联想到年龄,盼着“老头”活到一百一十岁,这种真挚,可太打动我了!
还有称呼“老头”的亲昵劲儿,又让我想起汪曾祺的文章,推荐《多年父子成兄弟》,还有《家人闲坐,灯火可亲》这本书最末尾三篇,汪曾祺的三位子女的忆旧文:
《妈妈的档案》 汪朗

《说说我们的爸》 汪朝
《最后一日》 汪明
我最后一次去哈佛是十年前。有一天晚上下大雪,我路过Ezra的家,想顺便拐进去看他一眼。我没有提前打招呼,他家里也黑着灯没有人。下大雪的晚上,八十岁的他会去哪里呢?估计又被哪个学生社团请去讲座了吧。我站在房子外面,看到他的自行车依然停在房檐下那个熟悉的位置,还是那辆旧的公路自行车,细细的轮子和高高的车架上沾着不多不少的泥点,但是车把和车座上并没有任何灰尘,显然是一辆经常在路上的自行车。于是我知道Ezra一切都好。我安心地转身离去,想当然认为他就会永远这样继续下去,哪天一不小心就活到了“一百十岁”。 
胡晓江  
北京师范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教授
上海书评,公众号:上海书评胡晓江︱怀念我的博士导师傅高义教授
这段太打动我了!!!
这个call back,特别甜特别暖,完全暖到我了。
转发给朋友这两段,朋友说:
上学那会儿写作文总觉得得用点高级的好词才能把文章写好,现在顿悟好文章好的是那份意境,不只是好词的组装说白了还是细节决定成败啊哈哈
我回复她:
你说的真好!!!
“好文章好的是那份意境,不只是好词的组装。”
其实前面好多描写,我都觉得这位作者咋这么虎帮《邓小平时代》这本书做了啥研究也不记得,还有这也不记得那也不记得,没有足够学者风范和气质啊?学者不是就该博览群书、满腹经纶、记忆力超群吗?以及涉嫌年龄歧视,对六七十岁的老者就不想要严格教授最准确中文了吗?人家满腔热情想要学习,当老师的却马虎了事,这咋回事?
但是后来完全被这两段打动。
何等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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