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半佛仙人的第436篇原创
1
那天我从家里出来，在路口的公交站台旁打车，一个小伙在马路对面看见我，忽然飞快地冲了过来。
这小伙一米八几的大高个，穿一身黑西装，手里拿着个纸袋子，皮肤白白嫩嫩，脸小眼睛大，鼻子挺拔。
他问我，你是要打车吗？
我说是，他从纸袋子里掏出一个二维码牌子，说用我们X道出行吧。
我掏出手机给他看，我说我已经打了哔哔专车了，司机在路上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我手机上哔哔的界面，冷酷地说：取消掉。
我愣了，我从没见过如此霸道的男人。
然后他熟练地伸出手，在我的屏幕上点了取消。
这时候对面小区出来了几个人，他抬头看了一眼站台广告墙上的哔哔专车广告，马上凑到我耳边说了一句：帮我个忙。
他轻轻把我往后一推，用我的身体遮住了哔哔硕大的广告，接着左手壁咚了我，顺便用手掌挡住了哔哔的二维码。
可能是为了显得自然一点，他右手伸到我背后，想揽我的腰。
唯一的问题是，我太胖了，他一只手抱不住。
他不信邪，又用力抱了一下，结果我腰上的肉把他的手弹开了。
气氛有点尴尬。
为了缓解尴尬，我赶紧按住他想抽回去的手，我说别着急，我有办法。
我挺胸，吸气收腹，把裤腰带再拉紧。
他搂住我，感激地对我说，好兄弟，谢谢你这么配合我。
我说没关系，你这么努力，也是因为坚守职业道德，为了成全你的职业道德，我愿意陪你做一些不道德的事情。
小伙子当时眼泪就下来了，他说你真好，当年我还在另一个公司的时候，半夜去撕竞争对手的海报，结果被抓住揍了一顿，要是他们当时也能像你一样通情达理就好了。
我说好家伙，你撕人家海报，人家能不揍你么。
他说你知道为什么他们能把我逮个正着嘛，因为他们也半夜出来撕我们的海报。
那个时候为了保护自己家的海报不被撕，我都是从工地上找强壮的男人帮我们蹲守的，只不过那天我找人的时候去晚了，工地上已经没有空闲的人手了，我只能自己上。
结果到了晚上，看到对面乌压压的一片迷彩服大哥，我才知道工地上那些人都去了哪里。
那一夜，我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真正的谷道热肠。
我说，那你也挺不容易的。
他说，没事，这就是江湖，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操。
我问他，那你还要把我按在墙上多久，你这样我有点害羞。
他扭过头看了一眼旁边站台上等公交的人，他说给我一辆车的时间，等这些人上了公交，我就放你走。
我说下一批人来了怎么办，广告就在这里，总会有人看见的。
他说，只要能让对手的广告效果变差一点，我都会不遗余力的。
我们地推人，不会轻易出手，所以出手就不能留手。
我说，那我们就这样站着也怪无聊的，要不你给我讲故事吧。
他抬头看看天上的云，说，好呀，你想听什么。
我说，就讲讲，你飘过的那个地推江湖。
2
小伙子笑了一下，他说江湖已经没落了。
他问我，你最近有没有看新闻，北京有两伙人给线上卖菜平台做地推，在一个小区里打了起来。
有人直接骑着电瓶车撞人，先把别人撞倒，再下车按住一顿打，真的是太不讲规矩了。
我说，你觉得他们不讲规矩，是因为他们打架了吗？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我们以前打架打得比这凶多了，当年XX啤酒进军外地市场的时候，地推和当地的啤酒厂打群架的事情你知道吧，我当时就在现场。
先是XX啤酒的地推去打砸销售本地啤酒的餐饮店和小吃摊，然后当地啤酒厂的人赶了过来，两边人直接举着自家的啤酒瓶打架。
因为当时是大晚上，夜色太深，看不清人，所以在动手之前还要先展示一下手里的啤酒瓶，以免锤到友军。
你知道为什么最后是XX啤酒的地推赢了吗，因为本地啤酒厂生产的啤酒瓶质量太好了，敲了半天敲不碎，XX啤酒的啤酒瓶一敲就碎，碎了就变成利器了，杀伤力直线上升。
还有我们在大病筹平台的时候，为了抢病人，让病人在我们平台发布筹款信息，都是每天去医院蹲守的。
不光要蹲病人，还要蹲其他平台的地推，见一个就打一个。
为什么要打架，因为打架是唯一两全其美的办法，赢了的得到病人，输了的自己就是病人，当场住院，前脚办完手续，后脚就把个人信息挂上了平台。
这才是最好的商业，你以为我们打架是在抢蛋糕，其实我们是在做大蛋糕。
而且打架的时候平台还会派人来拍照，输了的可以直接发微博，得到舆论支持。
这个叫胜者为王，败者为微博王。
我们那时候打架打得凶不凶，套路脏不脏，比这些卖菜的地推凶多了脏多了，但是再凶再脏，大家也都是手底下见高低的，没有人敢开车撞。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人都是有报复心理的，打输了的人肯定会想升级自己的武力。
你骑电瓶车撞我，我就骑摩托车。
你说你会开三蹦子，难道你以为我就找不到泥头车？
往这个方向升级，事情就很难收场了。
说白了，地推就是一份工作，大家都是出来混口饭吃的。
抢地盘归抢地盘，没哪个正常人真的想弄到你死我活。
大家又没私仇，干嘛和你玩儿命。
动手，哪怕是拿了工具，也可以控制轻重，不容易出事。
但是你去撞人家，就算是电瓶车，万一给人压断了手、压折了腿怎么办？下半辈子你养？
我点点头，撞人确实很危险。
他往地上“呵忒”了一口，不屑道：都是他们坏了行业的风气。
以前我们打输了，都是想着怎么提高技术，磨练拳脚，下一次才能不吃亏。
现在这些人净想着泥头车创人了，也不知道和谁学的，真是不讲武德。
接着他又神往地说，以前外卖平台混战，我当时正在黄色平台做地推，偶尔会因为争商家资源，和蓝色平台的人打起来。
那个时候我们刚刚经历过千团大战，地面部队的打架经验丰富，每次打起来从来不吃亏，基本都是蓝色平台的人挨打。
当然他们偶尔也有猛人，如果遇到了对面有打架特别厉害的，我就会问他要不要过来跟我做事。
我问：那这样的人会愿意跟你吗？
他反问我：如果你来选，你是愿意带着弱鸡队友被对面揍，还是跟着厉害的队友揍对面的弱鸡。
打不过就加入，这叫兵法。
他接着说：后来他们被揍多了，高层就给他们请了拳击教练，在内部搞统一培训。再见面的时候，他们的人全都学会了见面先打一套直拳摆拳上勾拳。
我说：那你是因为对手学了拳击，才放弃外卖行业的吗？
他说：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你知道我们地推行业流动性都是很大的，今天在这家，明天去给那家干活，都非常正常。
听说他们找了拳击教练以后，我就想混进蓝色平台当卧底，学习一下他们的拳击技术，然后再回去黄色平台传授给兄弟们。
万万没想到，我虽然混进去了，但是却在教练教学的时候暴露了。
我说：你怎么暴露的？
他懊恼地甩了一下头，说：我在黄色平台的时候，每天早上七八点都要先喊口号和做游戏的，我万万没想到蓝色平台的口号和我们是不一样的，结果我就喊错了。
后果你可以想象一下在电影院看《魔兽世界》的时候喊了“德玛西亚之力”。
我问：那他们怎么对你的？
他的表情有些苦涩：练拳击不是需要靶子么，那天，我就是他们的靶子。
3
小伙子的神色有些黯然：那次以后，我就厌倦了江湖上的打打杀杀。
我说：所以你决定退出江湖吗？
他摇摇头，说：不可能的，江湖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种概念。
只要你曾踏进江湖，就不可能真正退出，因为江湖已经活在你的身上。
只不过，我确实不想再打架了。
他说：而且你知道么，地推根本不是一个靠拳头的行业，做地推最重要的是脑子。
表面上看起来，地推人员经常打架，但这只是一种展示“我们有武力，而且敢于动用武力”的手段。
在同一个城市，竞争对手之间的地推一般只打一架。
如果我的人敢打，你的人不敢打，那么我拿了的资源你不能碰，但你占的地盘我可以随便进。
但如果我们都敢打，都知道双方都不是软柿子，再打下去谁也占不到便宜。
这个时候反而会专注于做推广本身，顶多用各种战术和套路去暗战，不会再打明面上的架。
这叫拳威慑。
我还在黄色平台的时候，就发现一个事情，我们谈好了独家签约的商家，蓝色平台会偷偷把它们在自家平台上线，然后他们的外卖员再穿着我们的衣服去取餐。
你以为他们是做好事不留名吗，其实是为了等过一段时间以后去和商家坦白，讲你在我们这个平台能接这么多单子，比对面能给的还多。
所以你应该和我们合作，而不是跟对面签独家。
我说：那万一这家店在蓝色平台的单子不多怎么办？
他笑了：那就说明这家店不合用户口味，潜力有限，那还签约他们干什么？直接下线就完事了，商家甚至不会知道发生过什么事。
而且他们发现黄色平台给的单量忽然大幅度减少了，还会以为是平台流量在走下坡路，说不定会失去对平台的信心。
真正的高手，不光杀人，还要诛心。
他说：从那时起我就在想，或许我可以成为一个读书人，玩战术才是我的天职。
自从那一次被当成靶子，他们在我身后一次次冲刺，我忽然悟了，娘炮才打架，真男人就应该在别人背后使劲。
我决定去其他公司做地推，教整个行业的所有地推收起拳脚，用头脑，而不是用武力。
幸运的是，在整个地推行业，黄色平台是真正的至高圣地，很多企业在招地推的时候都有要求，其中必须要有一定比例的人，是从黄色平台挖过来的。
因为我曾经在那里进修过，所以每一个需要地推的公司的大门都向我敞开，而且他们愿意给我提高薪水，提升级别，只为了我能传授一下来自千团大战的宝贵经验。
我说，所以你来了X道出行？
他摇摇头：这只是我路程的其中一站。
离开黄色平台后，我曾经去过共享充电宝企业做地推。
在那里，我教会了他们冒充竞争对手的工作人员，把商家店里的机器拆开，把里面的充电宝换成我们的。
后来我还去过无人货架公司做地推。
在那里，我教会了他们穿上竞争对手的工作服，把对手的货架直接搬走。
你不要觉得我无耻，我只是为了让江湖不要再有血雨腥风。
Love&Peace。
Nice。
4
说到这里，他松开了搂着我腰的手，从兜里掏出一根皱巴巴的利群，没有点上，只是随手叼在嘴里。
他的声音有些落寞：你难道不奇怪吗，我都已经是行业宗师了，每天不是在教学生，就是在研究新战术，为什么还要亲自出来做地推。
这时一阵风吹过，把天上的云冲散了几片，杭州冬日清冷的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把他的脸映得眉清目秀。
他伸手帮我整了一下领子，笑着说：我是为了你呀。
杭州的冬天真冷，但只有做网约车平台的地推，我才能在街头一遍遍地找你。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时，公交车忽然到了。
他等到所有人都上车了，才把盖在哔哔二维码上的手掌拿开，说：车来了，江湖的故事也讲完了。
下次见面，希望你还记得我的名片。
说完，他也转身上了公交，只留下一张带着X道出行二维码的名片，没带走一片云彩。
他就像一个白日梦，来的时候毫无征兆，走的时候又没有丝毫痕迹。
我没有下载X道出行，可能是因为用习惯了哔哔专车，也可能是因为我还在期待他的出现。
只要我不下载，有一天他就会像那天一样突然冲过来，让我取消刚叫到的哔哔。
我其实也没有想念他，没有想他搂住我腰的手，也没有想他在帮我整理领子时灼热的，在冬天的冷空气里呼出的蒸汽。
我只是会在看着一代代新的互联网公司继续重复那些明争暗斗的地推故事时，偶尔想起他说的那些话，然后更深刻地意识到：
江湖确实不会远去。
因为江湖已经活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
后来有一天，我真的在另一个小区的门口看到了他。
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他，但又不是我记忆里的他了。
他依然提着一个袋子，只是袋子里装的二维码，已经不是X道出行，而是马超打车。
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说：啊！X道出行……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XX啤酒，大病筹平台，黄色平台，蓝色平台，共享充电宝……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最终说出口的，却是：什么X道出行？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X道出行。
接着他低着头从我身边走过，只在我耳边留下一句话：我也不想的，但他们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看着手里他塞给我的哔哔出行的名片。
他逐渐远去的背影，逐渐变得陌生起来……
或许，这就是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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