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和王室，同时成为民众的对立面，这在泰国是前所未有的。
泰国正面临2014年以来最严重的政治危机。
与白俄罗斯和吉尔吉斯斯坦一样，泰国民众也对政府极为不满，他们走上街头并提出明确的诉求。随着反对政府的声音中出现反对王室的声音，事态开始极端化、激烈化。
「三大诉求」
从10月13日开始，泰国首都曼谷的大街上，民众发起示威游行，要求总理巴育·詹欧差(Prayuth Chan-ocha)辞职。13日的时候，人数只有数百人，到了14日，就猛增到数千人。
在曼谷民主纪念碑前，人们开始以纪念1973年10月14日学生示威47年为名，呼吁政府进行改革，不仅要求总理辞职，还要求限制王室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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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月14日曼谷街头的游行，人们的三指礼来源于电影《饥饿游戏》。

图片来源：The New York Times
结果，10月14日当天，泰国王室车队经过人群，当民众看到王后素提达（Somdet）后，纷纷举三指礼抗议，并大声质问：「我们的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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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4日，王室车队经过，遭遇民众示威。

图片来源：The New York Times
这件事遭到王室和政府的严肃处理。第二天（10月15日），泰国政府颁布紧急状态令，禁止5人以上的集会。同时，新闻报道受到限制，多名示威领袖被捕。
政府的强硬态度并没有抑制住事态的发展，反而激发了更大范围的示威。人们无视政府的紧急状态令，而政府则出动警察开始用水炮车和催泪弹驱赶民众，民众则用雨伞抵抗。
泰国的示威引起了全球关注。
其实，泰国这次示威活动并非从10月才开始，而是已经断断续续进行了8个月之久。
在2020年2月，由于备受年轻人欢迎的未来前进党（Future Forward Party）被泰国宪法法院解散，泰国已经引发了第一波示威。
之后，受疫情影响，示威活动静默了几个月。7月18日，示威再次出现，成为了2014年泰国政变以来最大规模的示威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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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3月22日在曼谷举行的未来前进党的最后一次大型竞选集会期间，其领导人为塔纳索恩·胡安·格朗格昂吉特（Thanathorn Juangroongruangk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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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7月到10月，各类群体不断加入进来，泰国社会中的各类矛盾也交汇在一起。比如，名为「自由变性女性」（Free Theoy）的LGBT组织要求同性恋婚姻合法；泰国法政大学的学生将矛头指向国王，他们的口号中就有「国家属于人民，不属于泰王」。在皇宫前，他们还递交了十项要求王室改革的请愿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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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国法政大学的一名学生领袖。以法政大学为主体，学生们组成了「法政与游行联合阵线」（United Front of Thammasat and Demonstration），他们反对国王不受法律约束，享有一定军事力量和支配王室财产。从8月10日开始呼吁改革君主制，9月20日提交改革君主制的请愿书，其中包括废除宪法第6条与第112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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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在多样的要求中，所有人都有一个基础的共识，就是「三大诉求」。
这「三大诉求」分别是：
（1）解散国会；
（2）停止威胁异议人士；
（3）修订军方制定的宪法。
这些诉求是由青年倡议组织「自由青年」（Free Youth）在7月份提出的。
虽然「三大诉求」针对的是政府，但与其并行的，还有对王室的强烈不满。
这些诉求的根源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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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重绝望
泰国是一个佛教国家，也是一个君主立宪制国家。目前泰国由军政府统治，总理巴育曾是泰国陆军上将与全国维持和平秩序委员会主席。
2013年到2014年，泰国就像这次一样，进入了一次政治危机。巴育当时代表军方迫使前任总理英拉（Yinglak Chinnawat）下台。
巴育上台后，开始镇压反对声音，废除原有宪法，重新立宪，并建立了互联网审查制度，颁布了全国范围的宵禁政策，还要求学校学生背诵他拟定的「十二条价值观」。
以「反腐败」名义上台的巴育，却完全走上了一条邪路。
不仅他自己腐败得更厉害，也与其上台口号「还民幸福」逐渐背道而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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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身着皇家卫队制服的巴育。在他上台后，他大力镇压反对声音，将泰国问题归结于过于民主，并在选举前在电视上做饭和跳舞，以获得底层民众更多的支持。与王室和低收入民众距离拉近，是他的政治策略。

图片来源：wikipedia
压制自由、贪污腐败、法治缺失，最终与疫情时期的错误经济措施一起，使民众怒不可遏。巴育政府在疫情早期虽实施封城措施，却未能抑止疫情，反而使经济面临崩溃。
与此同时，军政府背后的王室也没好到哪里去。
泰国现任国王的父亲拉玛九世普密蓬·阿杜德（Bhumibol Adulyadej）是泰国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国王，70年间，共经历了三十位总理。
老国王是在1932年泰国政变，实行君主立宪制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他深谙泰国政府和军方的弱点：政府有一定的治理能力但是腐败横行，军方看不惯政府腐败但每次上台后都治理无能。更重要的是，双方的政治合法性都需要国王来背书。
拉玛九世利用这点，不断平衡各方势力，扩大自己的威望，得到泰国民众的敬重。
历任国王里，拉玛九世可以说是名声最好的一位国王，被泰国人奉若神明（在泰国的信仰语境中，拉玛九世被当作大神毗湿奴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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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的普密蓬·阿杜德国王（右）与王后诗丽吉（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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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拉玛九世去世，儿子玛哈哇集拉隆功（Maha Wachiralongkon）继承王位，成为拉玛十世。
可以说，拉玛九世政治上有多成熟，有多受民众爱戴，拉玛十世在政治上就有多幼稚，有多令民众憎恶。
拉玛十世登基前就因为风流成性，荒淫无道而受到质疑。从1977年到2019年，他结了四次婚，情人更是数不胜数。他和情人难登大雅之堂的视频、照片在网上广为流传。但在老国王的支持下，民众也最终接受了王储未来要继承王位的事实。
但拉玛十世登基后死性不改，继续过着骄奢淫欲的生活，并不断扩大国王的权力边界。
一方面，拉玛十世不停地敛财，扩充自己的腰包。
2017年初，他就开始将手伸向王室的财产。此前，由纳税而来的王室财产和君主的个人财产是分开的，王室预算并不能由泰王直接干预，而在拉玛十世的操弄下，泰国颁布赋予泰王直接掌控王室数十亿美元资产的新法，这是近70年来首次修改该法案。
另一方面，他利用国王的权威，向军方政府提倡修改宪法中有关国王部分权限。
修改之后，泰王出国时不必指派摄政者代理职务，所有王室法令也不必再由政府官员副署。拉玛十世从政府和军方手中，拿走了控制监督王室事务与王宫安全的五个国家机构。
此外，虽然泰国早就废除了一夫多妻制，他在与第四任妻子没离婚的情况下，册封了一个新王妃，一年之内，他又剥夺了新王妃的头衔，随后再次恢复其头衔。
这波操作，让泰国人在疫情期间见证了一个君主最荒唐的一面：疫情袭击泰国时，民众饱受疾苦，国王不仅没有施以援手，反而带着20个妃子躲到德国的豪华酒店享乐，把他在德国的豪宅划为外交区，远程操控泰国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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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玛十世哇集拉隆功的加冕礼。他的一系列举动被改革派认为其想回到1932前的「绝对君主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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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玛十世的行为，用倒行逆施来形容，一点儿也不不为过。
一直以来，泰国的民众与君主保持着一种政治上的默契：国王的神话需要得到民众的支持；而当民众对政府不满，让政府下台时，国王会默许甚至支持军政府的上台。如果民众与军政府发生矛盾，国王会再次从中调停。
国王就是泰国政治的缓冲带，避免激发尖锐的矛盾，重蹈1932年政变的覆辙。
拉玛九世在位时期，始终保持自己的本分，在王权上有所克制，不会刻意利用君主权威压制民众，民众很少会将矛头对准国王和王室；而且军方领袖大多出自拉玛九世的卫队，对他和王室忠心耿耿。
所以，不管是军政府还是民众，都很支持国王。国王和王室在泰国的地位可以说是神圣不可侵犯，泰国宪法的第112条就规定，「诽谤、侮辱或威胁国王、女王、法定继承人或摄政王」的人将被处以3至15年的监禁。
然而，拉玛十世的种种行为，打破了这种契约。
一边是腐败的军政府，一边是奢靡无度的王室，这让疫情下的泰国民众陷入「双重绝望」，爆发示威游行。
不过，从历史来看，示威、政变甚至革命，在泰国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泰国的问题，始终如一。
政变最多的国家
表面上看，泰国是一个相当友好、和善的国家，其国民中95%信仰佛教，是名副其实的「佛国」。而泰国的旅游业世界闻名，给它带来了很好的国际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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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国历史公园中的佛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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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少有人能想到，泰国几乎是这一百年来爆发政变最多的国家。
根据政治学学者刘瑜的统计，泰国自1930年以来，就爆发了21政变，其中13次成功，平均每4年就有一次政变。这些政变几乎都是街头政治引发的，通常民众走上街头，掌握军权的军人就向政府发难，进行政变。
军方、民选政府、民众与国王，四者之间的角力是泰国政治的基本盘。
泰国的君主制由来已久，它也是东南亚唯一一个没被殖民统治的国家。现任国王拉玛十世所属的曼谷王朝（也称却克里王朝），始于1782年。相比之下，军政府的出现就晚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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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的拉玛五世朱拉隆功（Chulalongkorn）被视为泰国进入现代历史的关键人物，他为了保持泰国的独立地位，开始与英、法等大国斡旋，并大力开展西化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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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国的第一次政变发生在1932年6月，那时，泰国还叫暹罗。
军人和支持军人的民众夺取了政权，将王室投入监狱，迫使国王接受有限君主制，泰国从此变成为君主立宪制国家。
二战期间，骑墙派的泰国选择站在亚洲势力更大的日本一边。
可惜泰国选错了边。
好在船小好调头，战争快结束前，泰国看大势已去，于是便转向盟军，因而在战后免于受到战败国的惩罚。
战后一直到90年代，泰国政府仍主要由军人把持，腐败问题积重难返。1992年，民众上街和平游行，遭到军方血腥镇压，曼谷一度完全陷入混乱中。后来在国王拉玛九世的出面下，军人政府与示威领袖达成共识，泰国自此短暂地告别了军人政府的控制。
军政府的统治需要国王的权威来加持，可如果国王的合法性遭到质疑呢？
这种质疑在泰国也不是没有的。
泰国王室可以说是全世界最富有的王室，连富得流「油」的沙特王室都比不上。泰国2018年的GDP是5050亿美元，根据《商业内幕》的保守估计，拉玛十世的财产大约有300亿美元，这还只是国王本人的财产，不算其他王室成员财产在内。
对比下来，泰国经济根本不值一提，民众可以说实在太穷了。泰国经济发展十分不平衡，不同城市之间、城市与农村之间，差别很大。除了曼谷，东北部、北部经济发展十分糟糕，而农村地区，民众更是穷困潦倒。

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国王过着奢靡的生活，民众为每日生计发愁，能是什么滋味。

在这种情况下，谁能表示自己站在民众这边，谁就能得到支持。
泰国前总理他信（Thaksin Chinnawa）就是这样的背景下崛起的。
亚洲经济危机后，在商业上大获成功的他信成立泰爱泰党。之后的2001年，他信靠着自己的财力和成功商人的人设，收获了底层民众的支持，成功当选泰国总理。他信不仅成为第一个做满任期的总理，还成功连任竞选。
民众深信，他信能够带领大家改善经济情况，脱离贫困。
可以说，他信的上台，带有民粹主义胜利的意味。
但这种在民众间的信任与威望，让拉玛九世和军方惴惴不安，感受到了威胁。
2006年，在时任总理他信出席联合国大会之际，军队发起政变，他信流亡海外，泰国自此始终笼罩在军政府的阴影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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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信逃往伦敦后，泰国皇家警察于2008年8月13日对他信发起逮捕令。他信至今仍居海外，其家族在泰国仍有一定势力。

图片来源：wikipedia
他信虽然在海外，但却在泰国仍然有影响力，后来的总理英拉就是他的妹妹。
2011年，英拉竞选总理成功，成为泰国第一位女总理。当然，前提还是以经济牌得到底层民众的广泛支持。
但军方并未因此而善罢甘休。

2013年末，泰国发起反政府示威。抗议活动源于执政党为泰党提出的一个特赦法案，以赦免自2004年以来因参与政治集会而获罪者，其中就包括他信。
抗议者认为这是英拉政府对他信的包庇。最终，反政府示威变成了军事政变，巴育成功上台。
泰国一次又一次的政变俨然成了家常便饭，虽然大多数时候没有造成大规模的流血事件，但仍可看出，泰国在政治现代化的路上，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泰国从实行君主立宪制以来，始终没有进入一种长久的政治平衡中。
在老国王守本分的情况下，即便遇到他信这样的挑战，国王也能依照军队的忠心扛过去。但拉玛十世对权力、对财富的贪婪，视民众为草芥的跋扈傲慢，则将民众长期以来积累的不满集火在自己身上。
这就是泰国年轻一代抗争的愤怒根源，民众与国王、国王所支持的政府，彻底走到了对立面。
民主化的困局
泰国的问题，是历史问题，也是一些国家在实现民主化时遇到的普遍问题，即法学学者萧瀚老师所说的「如何克服帝心引力」，成为现代化国家的问题。
古代的罗马共和国，为了平衡国家权力，还出现保民官来制衡元老院与执政官。可是，没有法治与负责制政府的成熟，国家难免不断陷入危机。泰国在走向君主立宪制之后，始终没有建立起稳定而有效的民主负责制，法治则由于军政府不断对宪法的修改显得缺乏权威性与独立性。
在这样频繁的政治动荡下，泰国的经济也始终在经历大起大落。
1985年到1995年间，泰国的经济增长是世界上最快的，这得益于当时短暂的民选政府和政治秩序的平稳。之后，泰国的经济由于货币危机，政治随之再次动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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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国GDP曲线，其中1985-1995的健康增长非常难得。

图片来源：wikimedia
现在的泰国经济中，旅游业占据不可忽视的重要地位，但由于疫情的影响，经济受挫，底层民众朝不保夕，成为这一轮政治动荡的直接原因。
经济上的风吹草动，社会上的某一事件，都能引发泰国的的政治动荡，这体现出泰国政治秩序的脆弱。
只要民主问题无法解决，国家就总是陷入一次又一次的动荡，最终还是不断重复过去的老路。
想要真正改变，并非一朝一夕之功。
但总有人会站出来，想要改变。
| 2020年7月份，泰国学生的抗争，三指礼就起源于这一时期。
图片来源：The New York Times
示威行动中，一位来自朱拉隆功大学的学生领袖西林（Sirin Mungcharoen）在接受采访时说：
「我了解属于我这个时代的强烈情感，我们不想眼见未来的世代，承受这个国家走上末路的痛苦。」
他说得坦诚但又含着一丝悲凉。他希望「在我们这一代结束它」，也许过于天真，也许结果终究不尽如人意。
所幸的是，还有这样的声音，这样的希望，这样的努力。■
参考资料
Thailand’s king seeks to bring back absolute monarchy, The Economist, 2020.

Protests Grow in Thailand, Where Speaking Out Can Be Perilous, The New York Times, 2020.

As Motorcade Rolls By, Thai Royal Family Glimpses the People’s Discontent, The New York Times, 2020.

Young Women Take a Frontline Role in Thailand’s Protests, The New York Times, 2020.

Explainer: What's behind Thailand's protests?, Reuters, 2020.

Constitutional Court accepts treason complaint against protest leaders, Prachatai News, 2020.

His party was banned. He faces jail. But Thailand's Thanathorn Juangroongruangkit vows to fight on, CNN, 2020.

Future Forward: Thai pro-democracy party dissolved over loan, BBC News, 2020.

Thai protests: Tens of thousands gather again in mass defiance of government, BBC News, 2020.

「在我们这一代結束它」泰国爆发2014年政变后最大示威，抗争者要求停止军人干政, 关键评论, 2020.

泰国大学生不顾禁令连续第三天示威, RFI,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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