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王姐以为乔立新是想跟她分享一些孩子目前的状况,没想到电话刚接通,乔立新头一句话就说:“这个孩子我养不了。”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34个故事—
前 言
2020年4月8日,我所在的慈善群接到一条求助消息:一位名叫乔立新的产妇在当地医院产下一名单肾、无肛男婴。产妇及其丈夫没有固定职业,条件很差,没有能力负担高昂的手术治疗与术后护理费用,想寻求我们的帮助。
那个慈善群是一些朋友凑在一起成立的民间帮扶组织,牵头的是当地电台的王姐。
下午三点,我跟王姐到达医院,直奔产房。见到我们来了,病房里的三人都十分热情。孩子的父亲,王猛今年46岁,在当地一个大型楼盘当保安,上二休一,每月工资1800块。
王猛很不擅言谈,面相十分老实木讷。产妇乔立新反而十分健谈。
提到孩子,一家人的面色很快就黯淡下去。
王猛的母亲徐秀莲靠着窗台低头不语,王猛站在距离他妈不远处,目光茫然而又无助。
乔立新则眼圈泛红,放声大哭,王姐连忙掏出纸巾帮她把眼泪擦干,并劝告她:“有问题咱解决,你别难过,有这么多人帮你,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但是你自己得坚强,得有信心。”
没想到的是,这句承诺会引发这么多变故。
乔立新今年41岁,属于高龄产妇。
她跟王猛七年前经人介绍结婚,婚后一年怀孕,却因为种种原因没有保住那个孩子。乔立新当时以为这是一次偶发事件,所以也没怎么当回事,没想到第二次怀孕时她依然没有保住,那一次,她被医院诊断为“习惯性流产”。
在此后的生活中,两人对这方面都十分小心,甚至做好了再怀孕就长时间卧床或住院保胎的准备,但没想到乔立新竟不再怀孕。那几年,两人跑了很多家医院,也试了许多偏方,甚至还在农村找看癔病的人看过。
这么一通折腾下来,在2018年5月,乔立新终于被确定正式怀孕。
对于王猛一家来说,这显然是个从天而降的好消息。加上夫妇俩年龄也都不小了,一家人对这个即将到来的孩子都满怀憧憬与期待。
2020年4月初,乔立新计算着预产期,感觉快要到生产的日子了,就跟王猛商量,想提前入院待产以防万一。王猛跟母亲商量后同意了,之后带着妻子乔立新在4月3日正式入院。
4月5日,乔立新通过剖宫产手术顺利产下一名男婴。男婴出生时,仅有2400克,非常轻。意外的是,医生发现那是一名没有肛门的男婴,这种病在临床上被称为“肛门闭锁”,然而主刀大夫却也是头一次遇见这种实例。
护士把孩子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抱出了手术室。王猛看见儿子那张巴掌大的小脸,还没来得及高兴,就接到了这个晴天霹雳。
“一般情况下,肛门闭锁一定连带有直肠畸形,孩子得进行进一步检查。”医生交代道。
说到这里,此时靠在病房窗台边上的王猛说:“她(乔立新)那个时候还在手术室里没被推出来,大夫说孩子得先住进保温箱,让我先签字。问我住不住。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之后,医生给孩子开了各种化验的检查单。
检查结果也很快就出来了,除了肛门闭锁外,患儿直肠狭窄、畸形,并且只有一只左肾,没有右肾,是先天的器官缺陷。
主治大夫把王猛叫进办公室对他进一步说明情况,王猛一时间没了主意。等他回到病房,妻子还处于麻醉状态,睡得昏昏沉沉。
床头柜上的心电监控仪不时发出声响,上面的曲线以及数值显示妻子一切正常,这也让王猛稍微宽下一点心来。
随后王猛把父母和妻子的娘家人都叫了出去,把情况作了简单的说明。几位老人一听也懵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没有人做决定,只能建议等乔立新清醒以后再作打算。
当天晚上,乔立新清醒过后开始找孩子。王猛吞吞吐吐的样子让她很快起了疑心,在她的再三逼问之下,王猛才终于说出实情。
大家开始想办法,一圈打听下来,两口子彻底傻眼,像他儿子这种情况,光手术费保守估计就得20多万。那还是在手术顺利,术后也没有并发症的情况下的预估费用,一旦在术中出现危险,或者术后感染,费用就难以估计了。
乔立新在生产前,一直是在四处打零工,怀上孩子以后,为了保胎她就再也没有上过班。王猛一个月也就不到两千的工资。
眼下,两口子根本没有那么多钱来救助孩子。
“孩子现在在哪儿?”王姐直接切入正题。
王猛说孩子还在保温箱,当天上午,医院的大夫还在问转院办得怎么样了。因为他们这个小医院从来没有处理过这种情况。
王姐跟我随王猛一起去看孩子,隔着玻璃窗,王猛还是将儿子准确地指认了出来。
新生儿躺在保温箱里,小小的,白纱布包裹了几个关键部位,身上还连着一些管子。他十分瘦弱,没有睁开眼睛,手指尤其细,皮肤皱巴巴的,像一枚放得时间长了的桃子。
了解到这些基础情况后,王姐回去后,在群里开了一个简短的小会。
最后确定,由我们来进行民间筹款,由乔立新家里人进行水滴筹筹款。
王姐给她在医院工作的大学同学打了电话,对方说好为孩子去联络省里在这方面最好的专家教授,并且把病床也初步确定了下来。
等这一切事情准备就续后,我跟王姐又马不停蹄地驱车去见乔立新一家。
但这次进到病房后,我们却明显感觉到这一家人跟上一次来时的不一样。
我和王姐对视一眼,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几个人尴尬地站在病房里,气氛无比压抑。最后王姐开头,说我们已经商量过,给孩子也联络了医院,请的是省内这方面最好的专家教授来进行会诊和手术,孩子的手术费用以及其他费用,我们想通过两种方式来进行筹措。
说到这,王猛突然打断道:“姐,我非常感谢你们。但是我们已经决定不救这个孩子了。花费太大,我们这个家庭根本就承受不起。再说了,就算治好了,他也是个半残,将来也许会把我们这个家给拖垮,他自己也遭罪。”
“所以我们还是决定放弃治疗。”王猛说。
我和王姐没想到,前后不到一天的时间,这个家庭居然有了如此巨大的转变。
不过他们的担忧也是真的,一个“病孩子”确实可以把一个家庭拖垮。此前我们也了解到,根据孩子的情况,一次手术无法彻底解决问题,来回就医、住院、手术、护理、避免术后感染,这一系列的事情确实让人精疲力尽。
王姐听了王猛的意见后不置可否,还是说:“反正我们也过来了,就先跟你们说一下我们可以提供什么样的帮助。首先我们会为孩子筹款,帮你们联络医院,包括如果你们到沈阳就医不方便,我们可以派车来接。现在孩子小,不会说话,他如果明白事,会说话,你猜他会主动要求放弃治疗,还是会求父母救救自己?他既然被生下来,那就是一条鲜活的人命。”
“当然了,主意还得你们自己拿。”
王姐说完这些,乔立新有点儿受不了了。
我注意到,在王姐说话时,她一直在抹眼泪。
临走前,王姐让他们想好了再给她打电话,结果当天晚上11点多,乔立新就给王姐来了电话。乔立新说,一想到自己怀孕时的种种艰辛和不容易,一想到在保温箱里无助地等待着父母前去救助的儿子,她就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你们身为外人都不放弃他,作为孩子的亲生父母,我们有什么理由放弃呢?”
就这样,乔立新同意继续救治孩子。
4月9日,我们开始正式救助这个孩子。
事情继续推进,产妇的家人开始通过水滴筹为孩子手术进行筹款。与此同时,孩子当天入住医大,院方酌情尽快为孩子进行手术排期。
4月10日早八点,术前事宜俱已准备就绪。但就在孩子被推出病房之前,王猛却突然间发难,阻止护士和义工将孩子送往手术室。
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王猛的情绪十分激动,甚至破口大骂,说我们多管闲事、假仁假义,是在拿他们和孩子找存在感。
王猛坚决不同意要对孩子施行手术。
“你们就是吃饱了撑的!”他朝劝解的人吼道。
科室主任见到这种情况也出面劝王猛,说肛门闭锁在临床上并不是疑难杂症,现代医学早就把这个课题给攻克了,治愈率还是很高的。如果他坚持不给孩子动手术,这里没有人会逼迫他们。因为他们夫妇才是孩子的法定监护人。
看见丈夫如此,乔立新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哭了起来。王姐问她:“为什么一夜之间,你丈夫又有了新的想法?这都转院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怎么手术还没开始就又来这么一出?”
乔立新只顾着哭,一句话也不说。
这时手术室那边也打电话来催,大夫过来给王猛夫妇下了最后的通知,说如果他们放弃的话,那手术室和主刀大夫都作其他安排了。
此刻,王姐实在不忍心看孩子就这样失去治疗的最佳时机,因为如果错过这次机会,结果就只有一个。想到这里,王姐有些不忍,便劝王猛夫妇说:“你们可要想好,凡事都要讲究时机,错过了这次机会,那位业内权威的医生不见得会有时间再为你们的儿子做手术。实在不行,由你们签字,我们来替你养这个孩子。”
听到王姐这么说,王猛的情绪才稍微平复。他又跟妻子商量,俩人最终决定按原计划来,先让孩子做手术,但做完手术后,乔立新想暂时将孩子寄养在我们的慈善组织里。
听到这,王姐和在场的义工都长长吁出一口气,而孩子也终于被推进了手术室。
六个小时以后,孩子顺利完成了第一次手术,手术很成功,大家也都很高兴。
守在手术室门外的王猛,第一时间将这个消息告知了自己的母亲。孩子情况稳定以后,王姐和我们几位义工也相继离开了医院。
走前,王姐还嘱咐我们对这样的家庭要学会包容,不希望在背后再有其他议论。考虑到他们家庭的情况,压力确实很大,王猛是害怕将来孩子手术做完了,依旧比其他健康的孩子差很多,他害怕这个孩子会把他们一家人拖垮。
听了王姐的话,我们都陷入了沉默。
因为乔立新还在月子期间,不宜太过伤神受累,思考一番后,我们给有时间的义工排出班次,轮流帮助产妇护理婴儿。好在孩子术后情况良好,没有感染,也没有并发症。
因为王姐承诺过要替他们养这个孩子,便让一名义工负责租了一个单室,并且还预备了一些婴儿床等必需用品。组织里的大多数人都有自己的工作,没办法全天候24小时照顾,就招聘了一位保姆,打算由保姆专门带这个孩子。
事情在有序推进,孩子的情况也一直很稳定,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七天以后,王姐为孩子办理了出院手续,产房的乔立新则被其家人接回了抚顺。
过了两天,乔立新再一次打电话给王姐,边哭边说,自己十分想念儿子,毕竟血浓于水。那是她怀胎十月,从自己身上掉下的亲生骨肉。她说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儿子的那张小脸。乔立新说想把孩子要回去,自己养。
王姐觉得王猛夫妇这回做得不错。我们分析,他们之前之所以会有那些激进而反复的行为,可能是他们初为父母,有些不知所措,又加上事情来得太过突然,一时之间他们难以接受,反应不过来。这些倒也是可以理解的。
次日,王姐工作忙,于是委托其他几名义工将孩子送回去。乔立新看见孩子就哭了,紧紧地将孩子搂在怀里。两天不见,我们都觉得乔立新憔悴了很多。安顿好孩子,交代完孩子的生活起居饮食习惯后,我们也就打道回府了。
回去时,大家都满心期待这个孩子能健康地成长,尽快迎来第二次手术。
谁知道没过两天,乔立新又开始找王姐。
一开始,王姐还以为乔立新是想跟她分享一些孩子目前的状况,没想到电话刚接通,头一句话乔立新就说,“这个孩子我养不了。”
王姐一听,彻底愣住了。
“怎么了?是孩子情况不好吗?发烧了吗?”
王姐以为是孩子出现了术后并发症。
“不是,”乔立新说,“孩子每天晚上都会哭,我根本休息不好。”
听到这个理由,王姐哑然失笑,“立新啊,这个事你作为亲妈就得克服。孩子术后恢复得不错,别说他了,正常的孩子也有很多夜里睡不安稳的,你如果感觉自己还在月子里,他哭闹对你影响很大,可以让婆婆替换着帮你带。”
乔立新的声音中透露出明显的不悦,说:“王姐,我婆婆岁数也大了,现在就是我们俩替换着带。关键孩子太闹人了,还总哭。我实在带不了。我现在都快抑郁了,他爸还总跟我闹,说当时就应该听他的,不该救那孩子。邻里邻居的大家还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我心理压力也非常大,有时都想跳楼死了算了。”
听到这里,王姐倒吸一口凉气。
那次通话之后,王姐和我们商量了一次,最后主动给乔立新回了电话,如果她觉得带孩子太累,精力有限,力不从心,我们可以出钱为她请一个保姆,这样保姆、婆婆、再加上她自己,三个人带一个孩子应该就能忙得开了。
没想到,乔立新在电话里直接拒绝了王姐的提议。她说她不只身体累,看着病孩子,心理上也实在受不了。而且,因为这个孩子,丈夫天天跟她吵架。这一次,她提出更明确的请求,让我们把这个孩子尽快带走,还说如果我们不同意的话,等到孩子进行二次手术的时候,她只能选择放弃治疗,到时候不签字。
王姐一听这话就火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们是外人,你才是孩子的亲妈。这个孩子我们是属于好心帮忙,他不是我们的责任,却是你跟你丈夫的责任。我也是女人。身为孩子的亲生母亲,你怎么会拿孩子的生命开玩笑?”
王姐一字一句地说:“你怎么能用他的生命,你自己的孩子,去威胁一个陌生人?”
乔立新一听王姐真的生气了,就在电话那头开始号啕痛哭。她一面哭,一面数落王姐,说当初自己就没有那么想救这个孩子,但我们这些人一直心怀不轨,怂恿她把这个孩子给救下来。到现在他们整不了,我们又不管了。
“赶情你们秀也做完了,当好人的瘾也过了。孩子如果在我身边,他会一直拖累我。所有的苦、所有的罪、钱,到头来都得我们自己想办法,你们对这个孩子是没有义务,所以你们随时可以全身而退,到时候我可找谁去啊?”
王姐气得哑口无言,有些恨铁不成钢。
可是,生气解决不了问题。
王姐平复了一下心情,等乔立新哭完对她说:“第一,我们从来没说过不再管这个孩子;第二,我们没有你们想得那么龌龊,也没有电视台报道我们,这么多年以来我们一直在默默地做这一切,从没求过名和利;第三,我理解你的担忧,但也请你们努努力,配合配合。”
“我们要拉你一把,得找着你的手,你得跟我们往一块儿使劲,而不是一味算计着我们中途退出怎么办?身为陌生人我们能做到这份儿上,咱不求你感激,但是至少你也不能颠倒黑白啊。再有,孩子是你们自己的。有人肯出钱出力,你们还想怎么样啊?我们谁也不欠。”
乔立新一时语塞,王姐继续说:“立新,我们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就是大家一起努力把孩子治好,救他一命。”
王姐让乔立新再好好想一想,如果她执意不想带这个孩子,如果我们要接管,这回她就得给我们出个字据了,不能再不明不白的。
一天后,乔立新打来电话,说跟家里人商量的结果是放弃这个孩子,请我们代为抚养至少三年,如果三年后,孩子身体健康,他们会把孩子接回去,如果三年后,孩子恢复得不尽人意,他们将永久地放弃这个孩子的抚养权。
“你们不是心好吗?那就应该救人救到底。”
之后,乔立新还问起王姐以他儿子的名义所获捐款的具体数额,她说她也有权利知道。
王姐此时已经算是看清了这家人的真面目,冷静地说:“我们这个组织从成立的那天起,所有帐目在群里一直是公开的。但是却没有义务向你敞开,那些人都是捐赠者,他们有权利知道每一分钱的去向,你有什么权利呢?”
之后,王姐还是告诉乔立新,说要先开会研究一下,等有消息以后会再通知她。
乔立新说:“希望你们尽快通知,否则我只能把这个孩子扔掉,让他自生自灭。”
乔立新再一次用自己儿子的生命去威胁一个施救者。这让王姐感到很寒心,王姐说:“如果你真这样做,可能会构成遗弃罪。”
说完这句话,王姐就挂断了电话。
再开会时,群里有了不同的声音,很多人不同意再对乔立新一家继续提供帮助。王姐说:“我们选择做这个事业前就应该有所准备,会遇见形形色色的人,各种各样的问题和困难,真正负责任的人只会集中精力解决问题。”
冷静下来以后,大家还是一致决定对孩子继续伸出援手。这么做,不是对乔立新夫妇妥协,只是出于对生命本身的尊重。
毕竟,孩子是无辜的。
很快,组织内的律师起草了一份协议,为我们规避以后有可能面临的法律风险。之后,王姐跟乔立新电话联系,请对方跟所在社区沟通,要在不少于两名社区工作人员、家族内亲属见证的情况下,正式委托我们代养新生儿。
五日后,我们在律师的陪同下,去见乔立新一家人。再见面时,几个人围上去看了看孩子,他仍旧很瘦,但看起来还算精神。
看完孩子,我们抬起头来看乔立新夫妇,他们可能是真的十分信任我们所有人,所以十分放心地将孩子交到我们手里。两人脸上没出现对孩子的一丝不舍,看起来如释重负。
在按完手印以后,他们两口子还十分自然地对视了一眼,长出一口气。
很快,这场所谓的“交接仪式”就结束了。
在车子开动之前,我回头瞅了一眼王猛一家,他们已经回过身正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车行至一半时,王姐再次接到乔立新打来的电话,她像是猜到对方会说什么,按下免提键,乔立新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她说:“王姐,如果孩子做手术需要我过去签字,你得提前通知我,要不然,我怕到时候没有时间。”
注: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作者帕三绝,行政职员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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