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不联系的一个熟人,上周五突然微信小窗和我说话:看了你最近写的那一篇“2020没失业、没发疯、就是胜利”,特别有感触。
她是一个互联网创业者,且是近5年来最成功、最优秀的创业者之一。我一开始并不认识她,只是很早就听说过她创立的品牌,并一路目睹着她的企业在短短2年内便迅速崛起、成为现象级品牌。后来终于在一个社交场合经人引荐互相认识了,我当时十分感慨她是一个如此自律的女生:滴酒不沾、不苟言笑,每天睡不到5个小时、固定健身2个小时,其余时间统统献给工作。她说,在创业圈子里,身为女性,只有加倍刻苦,才能先生存下来,接着再去想怎么成功。
所以,从不闲聊的她突然对我倾诉,令我颇感意外:怎么?今年疫情对你也有很大的影响么?
她回我:这一年,把企业做到规模不小的人,都曾在顶楼的楼边站过。
我连忙劝慰她,但事实是,这一年,就算不说话,光看她的朋友圈,我也看出了她的巨大挣扎和妥协——她原本是那么骄傲、严肃的一个人,品牌如日中天的时候,她反而往后躲,从不抛头露面、甚少接受采访,她只喜欢做事。然而今年疫情开始后,她出乎意料地在各种平台开了直播,我曾经点开看过一眼,活泼得判若两人,使劲浑身解数逗趣、互动、带货,我们共同认识的朋友在她的朋友圈下留言,说:哈哈哈哈,没想到你也亲自下场了。她只回复了一个苦笑。

她说,你不必担心我,我人生字典里没有放弃二字。对公司我要负责、对自己我不想认输、对事业我仍有信心。
我对她说,我懂你,我真的懂。我们小镇做题家都这样。
她来自四川大山里的一个小县城,没有任何背景,全靠自己一路突围,成为学霸考上了中国最好的大学之一。进了大学,当所有同学都松懈下来、开始谈恋爱打网游,她却一路领跑,19岁就开始创业,履历惊人。即使从没和她聊过原生环境对她的影响,我也懂得她,这么拼命是因为出来了就不想再回去。
她笑了,说:是的,我们就是这样又骄傲又自卑、异常坚韧的一群人。
什么是小镇做题家?
如果你来自中国的欠发达地区,父母是只能提供温饱的最平凡工农,你完全依靠自己的学习成绩来到了如今你生活的城市,从一无所有开始,拼命攒、慢慢熬,终于在这个城市安身立命,过上了完全不同于上一代的生活。那么,你也是一个小镇做题家。

但,真正对于这个身份,有无比深刻认知的,却是一个叫做J·D·万斯的美国人,他在2017年写了一本横扫美国畅销榜的回忆录,记录了他的家庭和他的成长,这本书叫做《乡下人的悲歌》。
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一个美国小镇做题家的自传,却同样是一部分的当今中国,和一部分的我们自己。
《乡下人的悲歌》讲的,是这样一个小孩——外公外婆是美国铁锈地带彪悍野生的下岗穷人,在工业繁盛时代背井离乡来到工业重镇,脱离了赤贫人生。他们一方面是努力忠诚的劳动者,一方面是暴躁、靠拳脚和怒骂表达的亲密关系失败者——夹缝中生存的三个孩子,一到稍稍长大就迫不及待想要挣脱这种窒息的原生家庭。儿子上完高中就出去打工,远远离开家乡;女儿还在上学就急匆匆恋爱,早孕生子,人生迅速被拖入泥沼。多年过去,这个家庭里,有的终于让脱轨人生稍稍回复了正常,有的终于被毒品和酗酒彻底摧毁,成为拖垮上下三代的累赘。
这不是一个家族,而是整个劳工阶层不断下滑的人生。
作为在这种撕裂关系中挣扎求生的第三代、同样是80后的作者,在贫穷、痛苦、以及毒瘾深重的母亲和一任又一任继父造成的动荡不安中即将同样滑入深渊。是年老的外祖父母竭尽全力把他留在了向上的轨道里,给他爱和教导,让他的人生没有彻底变成毫无希望的荒漠——他先是加入了海军陆战队、退役之后上了俄亥俄州立大学、并最终被耶鲁法学院录取为研究生,成功跨越阶级,进入精英社会。
在作者平缓而克制、毫不煽情的叙述里,我却好几次哭得不能自已,好像自己也重新变回了那个迫不及待想要离开故乡小城的怨忿少年。
我的外公外婆都是知识分子,爸爸妈妈却因为时代原因只读到中学便去上山下乡最后回到城里当了普通工人。我爸时常早出晚归,而我妈极爱打麻将,有一阵子麻瘾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她经常组织一大家子亲戚、熟人、同事,在我家打麻将,不是一天、一个晚上、而是连轴打上3、4个通宵。
我从小就在麻将的碰撞声、赢钱的喧哗声、输钱的叫骂声、找上门来撕扯配偶回家的掀桌声……中学习、睡觉、长大,有时候我妈也会去别人家打上3、4 个通宵麻将,她出门前会买好一整箱“来一桶”方便面,再给我几十元钱,当作那几天的伙食。我吃了太多箱“来一桶”,以至于我现在闻到“来一桶”红烧牛肉面的味道,就想作呕。以及,因为再也不想吃方便面,我8岁就会自己烧饭做菜——是的,8岁时我已习惯独自生活。
我至今都记得我中考时,我妈照例在家组局打麻将,因为第二天考试,我10点就上床睡觉了。结果到了半夜,不断有输光了又不愿回家的亲戚跑到我的房间来挤上我狭窄的小床试图睡觉,我实在忍无可忍,冲出去对我妈说:我明天要中考!能不能让我睡觉?!结果,我妈轻描淡写地说:你不用说这些,你要是平时就学得好,根本不在乎这一晚睡不睡得好。
我当时竟然哑口无言,但我确实也考上了全市最好的中学。
是我的外公外婆托住了我。

自小到大,我所有的家长会,全是我外公去开的。身为语文老师的外婆,则逐字逐句教我阅读了大量书籍,并让阅读最终成为令我受益终身的爱好与习惯。“不想过你妈妈舅舅一样的生活,你就要多读书、考大学、走出去”,外婆不止一次这样对我说。

“我们决定停掉呼吸机,因为即使坚持也已经不会再好转,只有徒劳的痛苦。医生说,撤掉呼吸机之后,病人通常只能存活十几分钟,但外婆坚持了整整三个小时,一直坚持到了最后一分钟”。《乡下人的悲歌》里,作者在弥留的外婆床前低低念着《圣经》里的词句。读到这里,我捧着书开始放声大哭。
我想起了过去这几年先后失去外婆和外公的时刻。他们曾经在我生命中还脆弱幼小的阶段支撑起了我的整个人生。失去他们,某一部分的我自己好像也崩塌了,然后我只能带着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痛和孩子般的茫然,重新回到已经熟悉的、却总有一点格格不入难以言明的成年人生活。
外婆是在2015年去世的。那一年,我开始认真在公众号写作,也因此有了不错的收入。妈妈打电话让我回家的时候,外婆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我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哭,我根本没有准备好。

跪在病床前,再度令我崩溃痛哭的,是外婆的手。在几次抢救、大量输液后,她的身体无法承受更多治疗,输进她身体的液体,全部淤积在她的皮下,一双手,从指端肿胀到上臂,又紫又亮,像即将糜烂的熟李子。
我小时候仔细观察过外婆的手,纤长、有力,熟练地和好光洁的面团,扯出一块块厚薄均匀的面片儿下进锅去。在父母各自外出的无数童年日子里,我住在外婆家,等着她给我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白菜汤麦耳朵、配着她腌的嫩姜、柿椒、豇豆,吃得大汗淋漓。末了,她收拾好碗筷,站在我身旁,一只手轻拍着我,另一只手指在我的语文书上,柔声问:这首诗你读懂了吗?
也是我让医生停止治疗。神奇的是,当一切管子从外婆身体里撤出,她开始消肿,然后在第二天清醒了过来,和我们交谈,也有了胃口,仿佛大病初愈。
当然,那只是回光返照,第四天,外婆去世了。处理完丧事,我在回京的航班上一边哭一边给客户写文案,是提前确定的合作,我也并不打算请求客户宽限交稿日期。在我参加工作后,外婆便对我说:要珍惜工作,这是我们普通人唯一能走的路。没有什么诀窍,就是踏实走、认真走,总能走好。
这些年过去,在我所有重要的人生节点:买房、出书、全国签售、书改成了电影电视剧……我的第一个念头总是:要是外公外婆还在就好了。

和美国的乡下人一样,中国的小镇做题家们,都是被教育改变了命运的人。

教育能带来什么?就像作者在书里讲的,耶鲁教会他的是在精英世界运行的规则:怎样获取社会资源,怎样充分地让这些社会资源流转起来,以及最重要的是,在每一个需要做出抉择的紧要关头,能得到这些深谙社会法则的人给予的有效建议。
如果没有优质的教育,一个没有任何资源的小地方孩子,哪怕再聪明,也只能靠着本能和想象、以及参照身边那些其实过得很失败的“过来人”,规划自己的人生。要到跌跌撞撞很多年后回过头来,才能发出喟叹:要是当初我这么做就好了。
只是,在美国,进入藤校几乎就意味着平步青云、高职高薪;但在中国,即使小镇做题家们在千军万马之中闯过了独木桥考入了最高等学府,但毕业后的路,却一天比一天难走,仍要提醒自己不可以偷懒不可以认输,一刻不能放松。
我有一个今年即将研究生毕业的学弟,他是我见过最自律坚韧的年轻人,来自一个在地图上几乎找不到的乡镇,从小没有上过一天补习班。激励他自觉奋斗的动力,就是不想再重复整个家族那样,为了一些最起码的东西就会崩溃的贫瘠人生,不想成为亲爹那样对待妻儿冷漠自私、肉身尚在但精神上却早已消失的父亲和丈夫,想要让辛苦的妈妈过上更好的人生。
父母无法给他任何支持,他靠奖学金免费上了市里最好的私立高中,之后他考上了中国法学的最高学府,顺利保研,考了一个又一个的资格证,同时打工挣自己的学费生活费竟然还能攒下储蓄!
但真的快到毕业,他发现自己那些优秀的魔法好像在这一刻失效了——法律这一行有些达到饱和,学校给不了太多支持,大律所招聘的岗位越来越少,大家一起撞大运去赶公考,而大城市里稍好的岗位,公布的复试名单上清一色的清北人复名校生,录取率达到了几千比一,但凭实力考上了又怎样?基层公务员有限的薪资,相比一线大城市一路绝尘的房价,不要说拯救妈妈的人生,就连自己的立足也变成了难以逾越的困境——他说自己好像又重新变成了6岁时那个茫然的、对一切都无能为力的小孩。
是的,在今年也曾想过一了百了的女性创业者、一路过关斩将却愕然发现人生最辉煌时刻似乎就要停留在进入名校那一刻从此以后都是下坡路的优秀毕业生,以及千千万万如你、如我一般的小镇做题家,我们的悲歌是一样的:好不容易走出原生环境,又陷入了成年人僵局。
其实,走在人群里,你会很容易分辨出谁是小镇做题家。
比如那些疯狂鸡娃的海淀家长,其中有许多,就曾是被高考改变了命运的小镇少年。即使深知如今进了一流大学也不保证一帆风顺,但他们就是不会放松对孩子的教育——因为这一条,是他们亲身验证过,真正走得通的生存之道。
又比如在同一个公司里,哪怕是同样一群嬉皮笑脸的年轻人,认真观察,里面总有一两个是在一声不吭默默发力的——他们的PPT做得最用心,很懂办公室的权力流向,一边和大家一起吐槽996一边加了最多的班。他们不是绿茶不是婊,他们只是比别人更需要生存机会。
要留下来、要过得更好、要照顾自己在意的亲人,这是刻在小镇做题家骨子里的烙印。
即使多年后已经融入“精英世界”、表面上再无差别,“乡下人”的基因,依然流淌在许多人的血液里。也许是只会用暴躁冷漠处理亲密关系,也许是对于任何人都下意识防备不相信,甚至也许,就只是吃东西。
《乡下人的悲歌》的主人公,上了耶鲁之后、交往了精英家庭出身的女友,他渐渐学会了吃健康清淡的食物,端正了仪态、控制了体重。但他回到老家,发现老家人端上的饭菜还是那些“连泡菜都要油炸一遍”的重油重盐大主食,他那一刻特别难过:因为他知道自己是吃这些食物长大的,他的基因里就是渴望这些食物,但他现在见过了更大的世界、知道了什么是好的,他无法让自己再吃,但也不能批评家里人做的食物是垃圾——这哪里只是美国乡下人的悲歌?也同样是我们贵州人、四川人、甘肃人、黑龙江人……的悲歌。
我们每个人的一生,就是在这样与自我、与原生家庭、与过去的出走和拉扯、决裂和延续、审视和重生中龃龉前行。
是悲歌,但是因为拼着命走到了这里,才能发出可以被听到的声音。
是接受,也许这是我们终生需要与之较劲的血脉相承,但是只有正视、接受,才有可能降低这些烙印对我们人生的控制,渐渐活出不一样的可能。
是致敬,无论你现在觉得自己有多么平凡,但也是因为你做到了很多在别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创举,如今才可以这样平凡地让人生在正轨上前行。
每一个小镇做题家,都是小心翼翼的梦想家,但更是砥砺前行的实践者。我们的出发点很小、自我期待不高,但我们最终都将甘苦自知地改变一些、实现一些、原谅一些、放下一些。

只愿你我,且歌且行,不要慌张。

截图来自电影《乡下人的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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