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写到那段“抓块石头砸破天”,就忍不住思念奶奶。
摘录如下:
我奶奶以前常常对我说“抓块石头砸破天”,中华民间谚语,意思是当我生气的时候,劝我别那么生气,有些事情,生气无用,无法改变现实,就像你气到想抓块石头砸破天,可是天会被一块石头砸破吗?既往矣,何念之,想开点,摸摸头。
快马轻裘不停蹄,公众号:快马轻裘不停蹄凝视深渊02-005:大姑是谁?(2)--急景残年悲白马,青云卷浪举重芒
今日决定开始写一写奶奶,也调整一下连载的氛围,否则估计不仅读者受不了,我更加受不了,我急需回忆和奶奶相处的温情脉脉时光,给自己回一点儿血,补充一点儿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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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生平:
奶奶是武汉人。
1923年5月29日出生,双子座。
家里兄弟姐妹一共三人,奶奶排行老二,上有一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
小时候家里很穷,没有书读。每天早晨出门拾煤渣,刚好那附近有个学堂,奶奶就在学堂门外看老师上课,后来老师让她进去听课。
11岁才开始上学,开始识字。
可是,一旦开始读书,就发现是个聪明小孩、读书种子,考试都是第一名。
不但自己开始读书,而且捎带着弟弟也在同一个学堂开始读书了,男孩子小时候调皮,做了留级生,都要退学了,看在奶奶是好学生的面子上,还是让弟弟继续读下去了。
奶奶是高度近视,但是很得老师的爱护。她说老师知道她高度近视,就安排她坐在第一排,甚至上讲台抄黑板上的题目。
就这样一直读下去。
后来,在报纸上看到邮政储金汇业局招聘启事,就去投考,考得很好,就这么着考进了一个好单位,开始工作。
当时,招聘启事要求高三毕业才能投考,但是奶奶当时其实高一还没毕业,不过考上之后,蒙老师爱护,理解世道艰难,谋个好工作不容易,就给她发了一个毕业证书,让她可以以高中毕业生的学历办理入职。
歪个楼,据奶奶说,当时入职体检的时候,是提前悄悄背下了视力表的顺序,才能通过体检的。当年为了谋生而做出的努力,可见一斑,也侧面说明了奶奶记忆力好。
工作后,在单位遇到了爷爷,结婚之后,养育了四个小孩:大姑、二姑、三姑、我爸爸。
他们分别是出生在1946年、1948年、1952年、195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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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着奶奶过的时候,奶奶已经退休好些年了。
不过退休之后,一直在大院里做退休委员会和家属委员会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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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对我很好,又跟我性情相投。
我在奶奶面前,好像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得人疼爱的孙女,而不是像后来在大姑面前,总是一个背负了各种标签和罪名的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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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对我的好,体现在各种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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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日常伙食总是十分丰盛,每天都要吃荤菜。
我日常怀念的奶奶常烧的菜包括:洋葱烧黄鳝、炒三丁(西红柿丁、山药丁、鸡丁),山药乌骨鸡汤,莲藕排骨汤(奶奶是湖北人,这是一道经典湖北菜)。
有一阵子,拆迁刚搬去过渡房里,煤气灶还没有安好,暂时只能用微波炉,微波炉菜谱的清蒸鱼是荤菜里面最简单的一道菜,于是每天都要吃清蒸鳊鱼,吃鱼补脑,吃得我都腻了。
其实我是几乎不挑食的小孩,几乎什么都吃,而且什么都爱吃,是个让人省心的小孩。小时候唯一不爱吃的是红苋菜,红色汤汁染红了米饭,让我害怕。而奶奶很喜欢吃红苋菜,每到那个季节,就会经常买,饭桌上见到这道菜,就让我犯怵,也因为不肯吃红苋菜,因为奶奶把红苋菜夹到我碗里,“污染”了我的饭,搞到哭鼻子。可是回想起来,那不还是说明我那时候还是有平等地位吗?还能因为这个就跟奶奶闹脾气、提抗议,还配有为一点小事感到委屈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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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比如,小时候,学校有什么宣传,奶奶总是毫不犹豫给我买。
记得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有个来学校推销美禄的(当年流行的一种加在牛奶里的巧克力味麦芽乳粉),发了宣传单让学生带回家给家长看。奶奶看宣传得天花乱坠,就毫不犹豫给我订了两瓶。后来才发现当时班上只有我一个人订了两瓶,我当时背一个软软的牛仔布书包,感觉装了两大玻璃瓶美禄,都担心书包吃不消这个重量,要半路摔碎了。可是也因此印象深刻地知道奶奶疼爱我。
又有一次,又有人来学校推销,这次是杂志。奶奶又毫不犹豫给我订了:当年刚刚发行的《小哥白尼》杂志。结果拿到手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劣质油墨,那味道简直臭到不行,让人头晕脑胀,一闻到就要吐了,也是令人印象深刻。虽然上当受骗,但是奶奶的爱,永存我心。
有一次春夏之交的黄梅天,正下着大雨,可是因为要交作业,奶奶还是冒雨给我出去买透明描字纸,而且一次买了很多,后来好久都没有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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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貌似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每当回想起这些小事,对比后来大姑强行取而代之、做我家长的时候,我在大姑的治下,日常被批斗被斥责这么不听话还怎么还好意思要这要那的日子,怎么能不感到心酸?我到底要啥了?我只不过是普通吃饭上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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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和我的性情相投,可以从各种细小的事情反映出来。
至于奶奶跟我性情相投,既是我幸福的源泉,也是日后痛苦的源泉,是后来一个痛苦领悟。
因为对比奶奶这样跟我天生性情相投的长辈,大姑这个人,跟我实在是没有什么相似之处,日常格格不入。
当然,当时我并没有这么想,小小年纪也不会有这个思路进行这么高屋建瓴的反思。这是回首往事,一个极痛的领悟。
英文有一句谚语:It takes one to know one.
一个人自己得自己先是一个某样的人,才能理解另一个和自己相似的人。如果思想、性情、经历,毫无相似之处,日常想法相去甚远,沟通成本必然极高。
何况大姑还总是拒绝沟通,只会单向输出,一旦我要反驳她的想法,就会翻脸,觉得我不听话、难带、不知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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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和我的性情相投,说起来也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又是让我如此珍视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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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小时候我放学回家,奶奶坐在家门口择菜,我拿着本唐诗集一边陪着奶奶择菜一边背诗。奶奶听着我一直念,就会说:“我都会背了”,会提醒我:“读个两三遍,就可以背了,别老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
果然试着背一背,也就发现已经记住了,所以反复读只是我过于谨慎。
奶奶教我的方法是对的呀!就是该理解了就立刻尝试背诵,用记忆来加深理解,不尝试着开始记忆,怎么知道盲区和断点在哪里呢?
这样的对话,是具体方法论的探讨,而不是大而无当的说教。
而且,这是信任我!信任我一学就会,一背就对。因为她自己也是这样的啊!
难道小孩子不是被信任激励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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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比大姑,上高中时候,看到我听英语新闻,总是问我,你听得懂吗?问了一次,下次又问,再下次还问。就这么不相信我能听懂英语吗? 
奶奶的言行传达出的态度就是,读书不是个事儿;而在大姑眼中,读书好像是个比吃屎比登天还难的事,需要她日常鞭策羞辱批斗,才能学好。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学来的这种观念,反正奶奶从来没有流露出这种态度。
难道不是奶奶的态度更好吗?学习和人生,不是就该驾轻就熟、举重若轻吗?
为什么大姑总是觉得自己应该凌驾于他人之上呢?明明并不比别人高明。就凭她是老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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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比如,奶奶和我都很欣赏开动脑筋想办法的好习惯。有一次,不记得奶奶是脚骨折还是扭伤,包扎得很厚,家里只有一双足够大的袜子,好像是冬天那种厚的毛线棉袜,能够穿在包扎后的脚外面,奶奶考考我该怎么办?我说,把一双袜子拆开来穿啊,这样就有两只可以换洗。
歪个楼,需要放在当年电商不发达的时空背景下来看这个故事,如果放到现在,估计就是立刻打开手机下单几双新袜子哈哈。
我们拿这个问题,去考大姑和二姑,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个办法,我和奶奶就很开心:因为只有我们俩这么心有灵犀,不谋而合,这是我们祖孙两人的小秘密、小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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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奶奶是一个性情温和、可以自然随意聊天的人。我们俩在一起,就是可以各种互动式的聊天。
我陪着奶奶干啥,奶奶都会自然而然给我解释,告诉我步骤该如何如何。我回想起来,有许多跟着奶奶学会了什么的回忆。
歪个楼:奶奶从前当退委会和家委会主任,日常需要处理许多工作事务,都带着我,我也就跟着围观和参与,用现在的理论投射来看,我是跟着一位entrepreneur working mom参与她的工作的教养方式带大的孩子。
另一方面,我也可以跟奶奶随时随地分享我的感想。我是一个这么感情细腻、敏而多思的人,跟奶奶这样态度温和的家长在一起,才能够随时随地分享我的各种想法。
对比之下,我很少跟着大姑日常学点什么。
大姑日常忙着说教,但是很难聊天。而她的说教,又是各种似是而非的嫁接逻辑,我就是在不允许提问的自我改造困境中,把路给彻底走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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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奶奶会和我一起,下午或者傍晚吃过饭后,在院子里面散步,碰到其他爷爷奶奶经常会停下来聊聊天。
聊聊这个菊花怎么种的啊?怎么开的这么好啊!
就很安宁祥和的生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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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似乎都是各种平常小事,可是,吃穿不愁,精神交流,这不就是一个小孩所祈求的全部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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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走后,我有一阵子,疯狂地想要找人倾诉,想找每一个认识奶奶的人,请他们多跟我聊聊我奶奶,多跟我讲讲我不知道的奶奶和他们交往的轶事。
那天去一位邻居家里,那位杨奶奶跟奶奶大约同龄,以前还是好朋友,也已经过世,她的两个女儿还住在这里。阿姨陪我聊天,提到他们家阳台望出去、楼下花坛的桂花树,就是我奶奶当村委会主任时候买树苗请人来种的。如今已经两层楼高了,树冠挨着他们家阳台外面了。
真是让我瞬间泪目。
想到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睹物思人,哀矜难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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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看到《永福村》最新一篇文章《这些年桑田沧海》中的两段:
引用如下:
她终于来了。当时我在伦敦出差,其实我完全可以找借口中途回去纽约,但我没有,一直到伦敦留到了没有理由留下的时候才回,那时候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但是一回纽约,我第一件事还是去找她,站在她的办公室楼下,简直不敢相信,感觉我熟悉的纽约已经不一样了。 
等她下来的功夫,我买了两杯咖啡,她出现的时候,我正在喝的杯子都没拿住,咖啡掉在了地上,太紧张忐忑,真怕她还是那么淡淡礼貌的对我。然而看到她本人的时候,又确实马上变得只有高兴,感觉一切担心犹豫都不是问题,有什么能比得过她人在面前。
YK,公众号:永福村这些年桑田沧海
一旦看到人站在面前,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有什么能比得过她人在面前。
看到这里,瞬间泪目:
假如奶奶现在站在我面前,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有什么能比得过她人在面前。
我是对奶奶的离去耿耿于怀。
但是我更对在奶奶去世之前的若干年,我一直想要争取奶奶跟我过,让我来赡养奶奶,而没有做到,这件事,更加耿耿于怀。
我想要奶奶跟我过,不想要奶奶和大姑住在一起,日日忍受大姑总是冲她发脾气,却一直协商,一直求而不得,在委曲求全的协商中,把自己搞崩溃了,一事无成,伤痕累累,只能自欺欺人,欺骗自己寄望于“将来”,直到这个“将来”不复存在。
奶奶没有得到安乐祥和的最后十多年生活,我没有得到跟奶奶相处的最后宝贵十多年,这个不如意的过程,更加让我耿耿于怀,无法原谅别人,也无法原谅我自己。
我写下来这些,就是想要一个“假如”,假如我当年更努力十倍百倍一万倍,更懂得技巧和谋略,更懂得说服和争取,不知道是否能争取到一个不一样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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