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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张老师对我思想最大的影响,是女生要独立、要自信,凡事要靠自己努力争取,无论哪方面女生都可以做到很好。”
  • 江姐是张桂梅心目中的理想型人格,她并没有过度渲染牺牲与奉献的崇高性,而是发自肺腑表露出对偶像身上自强、独立,以及意志力坚定这些完美特质的钦佩、向往。
  • 找个机会,刘梅给女生上了一堂“思想政治课”。她把张桂梅说过的话,原封不动搬过来,告诉自己的女学生们,要自强、自信、自立,从现在开始强大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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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南方周末记者 李在磊
南方周末实习生 李彤
责任编辑 | 何海宁
1

1804分之一

作为全国首个全免费的女子高中丽江华坪女子高中的校长,张桂梅此生引以为傲的壮举是培养了1804名女大学生。
1804个女生里边,眼下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可能要数黄付燕。因为被张桂梅激烈反对做全职家庭主妇,她回母校捐款被拒的那段往事,始料未及登上微博热搜。当事人连忙受访发声,为张桂梅在网上遭到的非难打抱不平。她郑重表态,“及时整改”回归职场。现在,黄付燕已经考上特岗教师,在西南山区执教。
对比而言,虽然已经当上“女建筑师”,刘霞仍旧会对同窗黄付燕的选择心生羡慕。她每天顶着个安全帽,穿梭于钢筋水泥丛林,建模、分析、换算施工面积、推导造价。刘霞热爱这份工作,但她又为当初没有勇气考虑如教师、警察、解放军等公益性更强的职业而感到遗憾,“这一直是我的一个心病,希望将来有机会弥补”。
杨云曼学的是法律,目前正在杭州一家律所实习。她是一名文艺女青年,热衷分享喜欢的音乐,歌单循环播放草东、后鲨、腰乐队,“摇滚乐更接近人类的真实情感,属于有生命力的好听”。她喜欢杭州这座互联网之城,享受在此打拼的时光。
还有学医的张艳,正在为参加面试需不需要修剪眉毛心怀忐忑;文笔很好、习惯在朋友圈发表诗歌的廖春燕,刚刚回了趟山里老家,挖地、割草、喂猪照样不在话下;第一次去对象家里见父母的刘梅,发现男朋友不做家务的真相,她暗忖得找个机会跟对方谈谈……
这些都是公开身份的“1804分之一”,虽然在各行各业,她们身上有着许多共同的标签。时至今日,她们仍然以华坪女子高中的身份为荣,并潜移默化践行张桂梅灌输的价值观。
她们能够成为张桂梅的学生,直接原因是因为贫穷,至少曾经贫穷过。但张桂梅忌讳“贫穷”这一字眼,对外一律统称为“大山里的女孩”。
1996年,年近不惑的张桂梅调往丽江市华坪县任教。让她颇感震惊的是,一些女生读着读着,座位就空出来,多方打探,皆因家里供养不起而辍学,在十四五岁的豆蔻年华,父母就张罗着嫁人、生娃。
张桂梅原籍东北,早年间跟随姐姐到云南插队,在大理与一位白族小伙结婚,直至37岁那年丈夫去世,精神受到重创,由此离开伤心地。来到华坪县后,她年复一年付出,成为远近闻名的劳动模范。
创办免费女校这一想法发生在2001年。这一年,一家公益机构打算在华坪县修建一座孤儿院,因为钦佩张桂梅的为人,指定她担任院长。张桂梅在孤儿院发现,因重男轻女而遭到遗弃的,女童要多于男童。而无论男女,每一个孤儿背后,几乎都有一个吃文化素养不高的亏、命运悲惨的母亲。
她顿悟到问题的症结所在:“一个女人的品格学识,能影响一个家庭三四代的命运。”
张桂梅着手创办设想中的女子高中。县里告知财政捉襟见肘,无力承担。“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天方夜谭。”张桂梅说,她不信邪,举着荣誉证书到大街上“化缘”,被路人当成骗子;她利用全国人大代表的身份,向媒体呼吁,但层层拨款只够建一栋小楼的启动资金;为了“找钱”,她去堵领导办公室的门、参加电视节目、游说爱心企业老板。
2008年,只招收女学生的丽江华坪女子高级中学正式成立。
刚刚结束的2020年高考季,华坪女高共有159人参加高考,其中150人达到本科线。华坪女高不“掐尖”,不收取任何学费,入学条件只考察家庭条件是否足够贫困。从刚开始的不被看好,到成长为全市拔尖的高中,张桂梅凭一己之力促成应试教育的一项奇迹。
2020年张桂梅63岁,经年累月早已积劳成疾,身体罹患多种疾病,经由媒体一轮又一轮的聚焦,她被外界誉为“中国版特蕾莎”。近来,她反对自己学生当“全职家庭主妇”,斥责对方“滚出去”的视频,引发广泛讨论,张桂梅再次被推上风口浪尖。
抛开张桂梅的言论是非,她的女学生们走上社会,一个问题无论如何也无法回避:一名女性,一名贫困的女性,在这个社会会遭遇什么?
每天下午第二节课,教学楼一楼大厅,张桂梅摆着扩音喇叭、保温杯、笔记本默默静坐,等待着一天当中最有仪式感的课间操。 (南方周末记者 李在磊/图)
2

是女生

很多人会问女孩为何会学建筑,刘霞总需解释外界对工程学的误解:我学的是“工程管理”,职位是造价员,跟建筑师差别很大。不过,她要学高等数学是真的,跑施工现场乃家常便饭,由此引申出的偏见与误解俯拾即是。所以,刘霞还要耐心强调,无论什么苦活累活,女生完完全全可以胜任。
“张老师对我思想最大的影响,一个是女生要独立、要自信,凡事要靠自己努力争取,无论哪方面女生都可以做到很好。”她说话本来很流畅,酝酿出的这句话,刻意放慢语速,“第二就是,认定的事情就要全力以赴,别在乎别人的眼光,关键在于自己要争气。”
足足一米七五的个头,留着长发,戴一副黑框眼镜。意思完整表达完,刘霞又补充:“她(张桂梅)办女高就是这样。”
2012年刘霞上大学时,本科班级38名同学,女生只有六七个,毕业后从事本专业工作的更是凤毛麟角,“可能他们还是觉得,女生应该去考个公务员什么的比较好,不适合做工程”。
在男性主导的行业里,对女性抱有的偏见与生俱来。“可能是担心女生体能跟不上。”刘霞说,公司只有坐办公室的行政部门有一些女同事,其他地方差不多清一色“和尚岗”,“HR(人力资源)后来跟我说,校园招聘一看是女生,简历直接扔掉”。
这位女造价员出生在华坪县一个小山沟。父亲出门打工,母亲耕耘几亩薄田。她还有一个小三岁的妹妹,彼此都闪过自己放弃学业成全对方的念头,“如果没有女高,说不定我们其中的一个人,早就结婚生孩子了”。
她妹妹也入读华坪女高,如愿以偿考上大学,念的是数学。
回顾职业生涯,刘霞至今感慨一路懵懂。她以“劳务派遣”的身份入行,积攒几年经验后,才跳槽到现在的公司,成为正式员工。造价员没有什么“高难度动作”,含金量高的是“建造师”。目前,她已经考试通过“二建”,正挤时间备考“一建”,打算用两到三年的时间,拿下一级建造师执业资质。
云南中医药大学大四生张艳正在四处投简历,她理想中的就业单位是公立医院的信息科。与刘霞大相径庭,张艳内心女性意识的觉醒,不是因为本专业女生太少,而是太多了。开学报到就被扔进女生堆里,大家讨论的话题无非韩综、美剧、日漫,分析哪个牌子的乳液好用。这些新鲜玩意超出了张艳的认知范围,刚开始基本插不进嘴。即便现在,她习惯追看的剧集是“抗日神剧”,这是儿时陪伴爷爷一起看电视养成的审美偏好。
“全宿舍8个女生,每天早上我起床起得最晚,出门最早。她们都要护肤啦,化妆啦,涂涂抹抹搞半天。刚开始我什么东西也不用。后来挨个跟我讲,你这样不行,将来皮肤会怎么样,女生要对自己好一点。她们把自己的化妆品拿出来,几个人围着我,在脸上描描画画。还挺不好意思的。”
她说话轻声细语,穿件深色外套,眉毛有修剪的痕迹,“我去做简历,拍照的人给我修的”。对于同学的友善提醒,小姑娘一时竟不知如何自处,小心翼翼去试探妈妈的口风。那是大一寒假,母女两人扛着农具去地里干活。
“咱们不跟别人攀比。”张艳妈妈说,“但是,简简单单弄一下还是要的。”
简简单单弄一下。她仿佛接到一张可以使自己心安理得的“许可令”。
这不是张艳第一次在某个具体的问题上举棋不定。大一新生,她被推为“助学金”帮扶对象,国家发放2000元补贴。这笔钱该怎么安排,张艳在心里犯起嘀咕,当时也是问妈妈。妈妈告诉她,尽管把心放宽,只要把钱用在学习上,就踏踏实实地花。
实际上,妈妈在很多时候也拿不准,要不要化妆那次,先跑去咨询过张艳小姨后,才和女儿谈的心。张艳小姨在镇上卫生院做护士,是母女俩人眼中有见识的“能人”。
3

“女生”张桂梅

华坪女高的教师不能穿裙子。这是张桂梅亲自定下的规章。华坪女高校服均由校方无偿提供。一方面,发放物资能减轻家长负担,另外,“统一着装”可以避免通过外观暴露家庭经济面貌的差异。
“所以老师也不能穿裙子。”2020年11月12日,在她三楼的办公室,张桂梅说,“担心学生看到心里会不舒服。”
按照张桂梅的设计,高三学生需要朗诵毛主席诗词,合唱《红梅赞》,跟着《红色娘子军》的旋律做广播体操。(南方周末记者 李在磊/图)
校服为红黑两色,长衣长裤,分为冬夏两套。下午第二节课,铃声响起,一排排“红妆”从楼道里鱼贯而出,蜂拥至操场。张桂梅拉开嗓门,指挥学生开始一天当中最有仪式感的课间操。
带有张桂梅强烈个人烙印的课间操时间是“女高精神”招牌动作之一。除了呼喊“我要上清华,我要上北大”等励志口号之外,按照张桂梅的设计,高三学生还要朗诵毛主席诗词,合唱英雄电影《江姐》主题曲《红梅赞》,跟着《红色娘子军》的旋律做广播体操。
“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建校伊始,张桂梅一句一句教女高的老师、学生演唱《红梅赞》。
“我们年轻时的偶像都是江姐。女高党建活动搞宣誓,凡是演江姐的班成绩都考得好。别看平时一个个‘笨憨憨’,演完江姐气质就是不一样。演完累得直哭。我说,你演的是江姐,哭什么哭,江姐那样子都没有哭。她就不吱声。”
江姐是张桂梅心目中的理想型人格,她并没有过度渲染牺牲与奉献的崇高性,而是发自肺腑表露出对偶像身上自强、独立,以及意志力坚定这些完美特质的钦佩、向往。
张桂梅在1804名女生性格胚胎上打下的这一印记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毕业多年后仍旧清晰明朗。“我们第一届一个学生,毕业很多年,去到大学给人做演讲,讲完唱《红梅赞》,下边哭成一片。”张桂梅说。
她也有没那么笃定的时候。前不久,有老板捐赠资金用于改善学生物质生活。张桂梅打算给毕业班学生购置一双新鞋。在她对时尚的记忆里,解放前女学生穿的黑鞋、白袜,是美丽的象征,这一采购计划在班上公布出来,遭到全员反对。张桂梅这次不再坚持,干脆把每人150元的标准下放给各个班。
现在日子好了,学校打算添置第三套校服,这次轮到买裙子。张桂梅耗费很大精力挑款式、选搭配,生怕眼光跟不上潮流,索性把女教师都叫过来认真商量。
一听说要穿裙子了,同学们那个高兴,原地蹦起来欢呼。课间操也不能只唱革命歌曲,抖音快手上火爆的“鬼步舞”,都安排上。
张桂梅懂女孩子的心思,她说,小姑娘都是爱美的,以前没条件,不得不压抑她们的美,如今条件大大改善,应该把她们的美释放出来。
4

独立的代价

杨云曼是第一个主动提及“家庭主妇”风波的受访者,她丝毫不掩饰自己主张“女权”的立场,在此之前,已与网友唇枪舌剑了一阵子。在频繁输出观念后,她终于把落脚点拉回“恩师”张桂梅身上:
“女孩子出去得有一份自己的工作,你终究还是要靠自己,反正她(张桂梅)三年反反复复说的都是这些。”
杨云曼朦胧的陈述里,她家算作“家道中落”,小学二年级,父亲突然撒手人寰,留下孤女寡母。妈妈带着杨云曼被骗至黑龙江生活了两年,境遇每况愈下,最后返滇,绝境中求助张桂梅,2012年,在没有省内中考分数的情况下,被华坪女高破格收留。
在黑龙江期间,有一年冬天,因为住得远,加上下大雪,妈妈塞给她几块钱,让其自行在学校解决午饭。放学后买来烤冷面一个人吃,未曾想,被同学告发到班主任那里:“有同学说你这个贫困生还买烤冷面。”
体验过人情冷暖,忆起张桂梅的教诲更觉发人深省。印象中,张桂梅就住在女高宿舍,一天到晚守着大家学习。校长手握喇叭,用粗浅平白的语言,给学生讲道理,明确告诉她们,不要早恋,会耽误学习,讲解“打胎”对女性身心的危害,千万要自尊自爱,不要做伤害自己的事情。
张桂梅对杨云曼她们说,高考前不要谈恋爱,等她们考上大学、参加工作,回头再看,肯定会觉得当初的男生配不上自己。
杨云曼现在的对象细心、体贴,感冒生病时,会特意从外地赶过来悉心照顾。即便如此,她发现,男朋友只会一门心思打游戏,做饭打扫卫生的事情一概不参与。“我觉得不公平,他没有意识他得到的环境,是我在维护。”杨云曼和男友大吵一架,从此开始训练对方。所幸,男生理解杨云曼,“后来家务我们一半一半”。
“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波伏娃的《第二性》?里面讲的就是女性的权益要靠自己去争取,你不能指望大家都贪图安逸。”她补充说,“《第二性》讲女性不是天生就适宜在家庭里做照顾和鼓励的角色,是社会观念塑造成这样的。”
在她目前实习的律所里,氛围很好,由此坚定了她做律师的决心。但是杭州房价高,要在这座城市留下来,没有想象中容易。她和男朋友约定,再打拼三年,实在不行就跟着男方回武汉老家发展。杨云曼承认,这将是一种对现实的迁就、妥协。
5

决心与勇气

“我的野心可大了。”问及女高下一步目标,张桂梅说,“接下来,我想把女高办成世界级名校。”她曾在不止一个场合表示,女高已培养出浙大这种级别的优等生,希望能够进一步冲击清华、北大。
没有人怀疑张桂梅的决心与勇气。
2008年建校伊始,华坪女高只有教学楼孤零零一座建筑。(南方周末记者 李在磊/图)
2008年刚刚建起一幢校舍,华坪女高便迫不及待开门招生,担心那些孩子等不及。从第一届算起,张红琼已经跟着张校长干了12年,她说,刚开始学校没有院墙、厕所,晚上下课,老师要轮流打手电筒,护送学生到隔壁学校上厕所。
张红琼说,直至2016年前后,华坪女高才建成现在的模样。教职工的工资由财政承担,其它费用则需要自筹。随着升学率逐年攀升,城里的孩子、拔尖的优等生,都想往华坪女高挤,但是她们坚持“不掐尖”,始终把“贫困”作为招生的核心原则。
“建档立卡户”的女孩中考完百分百会被华坪女高录取。此外,华坪县教育局原副局长杨文华解释,不乏一些家长为了入学,开假贫困证明,一经查出,全县高中均会拒绝招收。所以,实地走访的方法非常管用,事实核查主要依靠张桂梅肉眼观察的经验判断。
为了“捞人”,12年间,张桂梅走过12万公里山路。好说歹说,有些家长油盐不进,张桂梅就发飙:“这个孩子我一定要领走。不用你一分钱,你还想怎样?”某次,家访看到马上高三开学的女孩在家掰玉米,读小学和初中的弟弟却被送出去补习,她气不打一处来,对着女孩妈妈放狠话:“你们是不是脑子有病?姑娘要高考,送儿子去补习。”她扔下200元,带着女孩下山。
在张桂梅身上,杨文华见证过太多奇迹,不过,当华坪女高祭出清华北大的梦想时,还是为这个老战友捏一把汗。太难了,真的很难。“山里的娃娃,基础太低。”杨文华感叹。
张桂梅又搬出自己学生的例子来。听说“张妈”身体不好,一名叫小萍的姑娘专程回母校探望。多年未见,张桂梅问小萍现在做什么,小萍说,理工大学研究生毕业没多久,刚到广州一家研究院上班。“‘人模狗样’的,回来完全跟原来不一样了,气质完全都不一样了。”张桂梅玩笑中带着欣慰与满足。
记忆里,小萍属于最老实、最不起眼的“丑小鸭”,当年只考上专科,把张桂梅“气得半死”。高中毕业就失去联络,小萍告诉张桂梅,这些年她进过工厂,在米线店端过盘子,一边打工一边复习,考上梦寐以求的研究生。生活费每月控制在300元以内,当兵的哥哥接济一点,奖学金省着点花,再加上寒暑假勤工俭学,总算熬下来。
“一下,我难过死了。全靠奖学金弄,没人帮助她。在外边吃了那么多苦。我说你怎么不回学校找我?”小萍自幼丧父,妈妈害上精神疾病。张桂梅叹息道:“你看看,女孩子的潜力是可以挖的,我这伙儿孩子的潜力都还没完全给挖出来。”
6

1804之外

不是每一个华坪县的贫困女孩都走进了华坪女高。
杨文华对于传统习俗中的糟粕深恶痛绝:“农村重男轻女,女孩只要考不起高中,那就要回家,然后就陷入张老师说的恶性循环。低素质的母亲,培养低素质的孩子。”
他举例说,张桂梅兼任院长的华坪县“儿童之家”,性别比例大约为6:4,男少女多,正是很多女娃刚出生便遭遗弃。在这里长大的孩子的妈妈们,有的因为贩卖毒品被抓获,有的不堪家暴之苦精神失常,有的无法忍受丈夫殴打将其反杀。甚至,一位在山里干活的农妇,只因被陌生男子拽了衣服,夫妇俩感到羞耻,双双上吊身亡。他们的孩子一夜间沦为孤儿。
张桂梅曾多次向杨文华提起一段悲惨往事。“儿童之家”一名孤儿的父母原本感情深厚,母亲生二胎时,婆婆为了遵循风俗或者省钱,不允许儿媳妇到医院生产,结果在家中难产,大出血死亡。濒死时,妻子挣扎着想见爱人最后一面,被婆婆以“难产不吉利”为由阻拦。丈夫愧疚自责、酗酒过度,不小心淹死在稻田里。
总而言之,每一个孤儿背后都有一个悲惨的故事,每一个悲惨故事背后,都有一名没有文化素养而备受侵害的弱势女性。杨文华总结说。
廖春燕家同样磨难重重。她母亲常年在水泥厂打工,父亲患有风湿、股骨头坏死痼疾。此外,还有患有精神障碍的小叔需要照顾。廖春燕和妹妹的学业成为沉重负担。
到了寒假,廖春燕都要在五六点钟起床,和大人一起下地劳作。“云南冬天的早上是特别冷。”父亲发丝上凝结的白霜,干完活后“动也动不了”的双腿,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十几岁的廖春燕不能理解,“生活为什么那么苦”。
2014年,廖春燕从华坪女高毕业,考入云南师范大学,毕业后回到华坪工作。此前回村,她跟一位好姐妹一起聚餐,本来开开心心的会面变成诉苦大会:“要是像你们读书多好,至少现在还没结婚,也有自己的事业。现在烦死了,谁都不理解我,孩子奶粉钱都没有,老公和婆婆还要出去打麻将。”如果不做饭还要被骂,日子无以为继,女同学情绪低落。
7

我是高山而非溪流

廖春燕老家住在一条大河对岸,她们要把地里熟透的甘蔗砍下来,一捆一捆码好,肩挑背扛搬出来。山路很陡,毛驴进不去田埂,需要人力抬到稍微平整的土路上,再用牲畜驮到与河流平行的柏油公路上,摆在路边售卖。“不用吆喝,就放在那里,有人过来,就说,买甘蔗,甜得很”。廖春燕记得,当时甘蔗一斤大概只卖三毛钱。
当天暗到只剩一点光亮,才能收拾回家,劳作却远没结束。“农村的事情又多又杂,像去田里面拔草喂猪,喂牛,喂鱼啊,冬天会孵小鸡,放在笼子里,比较冷,要给它盖起来。忙完差不多八九点钟。还要复习,我跟你讲一点不夸张,做作业都哭,太痛苦了。”
每年冬天都会去街上卖甘蔗。“小学六年级就去,初中也去,高中也去,读大学了才不去。”她说。
在华坪女高,廖春燕加倍刻苦。她当时所在的10班文科班,位于校长办公室旁边。晚上,教室外又黑又冷,风特别大,女高背后有一座山,树林被刮得呼呼响。下课后,她会站在窗前发呆,看到外边朦胧的山影,听着风声,眼泪不由自主流下来。
“其实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情绪想发泄,但是看着外面黑漆漆的一片,只听到风,冬天树叶子掉了,刮得呼呼直响,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但是心里面很难过,就这样流泪。”
廖春燕说,张桂梅就像是她们的母亲,华坪女高是她生命中的一束光。张校长所有说教的落脚点,就是女性要独立。
2015级师妹刘梅是参加工作之后,更为直观地体会到贫穷对她日常行为模式的潜在影响,以及张桂梅对自己思维方式的重塑。师大毕业后,她进入一家私立中学当班主任,校园奶茶店新推一款产品,八九块钱的价格,想喝的话,还要对照工资条稍微纠结一下。而自己的学生们的零花钱,早已实现“奶茶自由”。男孩子钟情限量版篮球鞋,女生们比的是谁的漂亮衣服多,谁的贵。
刘梅在华坪女高读书的时候,考试进步奖励几元钱,到小卖部买根火腿肠都要开心半天。
为了了解孩子们的想法,她自己也会看NBA,关注科比、詹姆斯的新闻动向,课余时间和学生一起玩“吃鸡”游戏。她发现,即便家庭背景天壤之别,如今的女孩面临的现实困境,很多竟然与当年的自己如出一辙。
物质方面,现在的女娃们可以算是衣食无忧。但是,有的女生陷入外貌焦虑,用浓妆艳抹掩饰敏感、脆弱;有的安于稳妥的现状,无所事事、虚度光阴;有的则养成讨好型人格,为了得到肯定,下意识放弃自我,取悦他人。孩子们普遍懵懂、幼稚,对未来一片迷茫,和当年的自己一模一样。
找个机会,刘梅把班中男同学“请”出去,只留女生上了一堂“思想政治课”。她把张桂梅说过的话,原封不动搬过来,告诉自己的女学生们,要自强、自信、自立,从现在开始强大自己。“人生道路很漫长,即便现在生活优渥,也要想想将来自己能干什么,女生只能自己靠自己。”
课上课下,刘梅都会谈到华坪女高,讲述恩师张桂梅的故事。学生们对张校长的事迹兴奋不已,对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苦难,尽可能地给予同情、理解。刘梅认为人们的情感是相通的,尤其是她吟诵女高校训的时刻,台下听众前所未有地庄重、肃穆:
我生来就是高山而非溪流,
我欲于群峰之巅俯视平庸的沟壑;
我生来就是人杰而非草芥,
我站在伟人之肩藐视卑微的懦夫。
(文中刘霞、杨云曼、张艳、廖春燕、刘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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