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虎子早上刚出门去看房，房东老阿姨便火速换了锁，还把屋里剩余的脸盆之类的个人物品，放在消防过道里，等着他来拿走。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32个故事—
一
今年北京入冬的第一场雪，来得格外早。
周五下班前，高架桥上红灯闪烁，明明距离晚高峰还有两个小时，桥上却已堵得严严实实。
“北西姐，周末能借一下公司的车么？”
我正收拾东西，背后突然传来虎子的声音。
22岁的虎子是今年的应届毕业生，也是我们公司最年轻的员工。做事踏实，也很积极。前半年因为疫情缘故，四五个员工陆续离职，能够胜任工作的职员又不好招，公司只留下了两个招进来的新人，其中一个便是他。
素来挤公交或是骑共享单车的他怎么突然要借车？我的脑子冷得有点儿迟钝，愣了许久才想起公司的那几辆车目前都在外面跑业务。
看我有些犹豫，虎子连忙说，自己只是借停在地下车库的那辆“老江淮”，他连连保证，周末用完就停回原位，绝不会耽误事儿。
其实那辆老江淮面包车停在地下车库吃灰很久了，根本谈不上耽误事儿一说。只是在我的记忆里，它几乎算不上一辆真正意义上的车。
虎子的眼里满是期待，我还是点头同意。填表之后，我把钥匙递给他，让他记得先把车里的东西堆放到库房中，再嘱咐他注意安全。
虎子高兴地拿着钥匙，脚底生风地跑向电梯。
“这车很多路不允许走，开的时候多留意！”
“放心吧，北西姐，就是回我住的那地儿拉点东西，不远。”说话间，电梯已经上来了。
“你这是？”
“搬家……” 
我顿感疑惑，因为在我的印象中，虎子好像前不久刚刚搬过一次家。
国庆节放假的前一天，公司同事们聚会刚刚结束，大家兴奋劲儿还没落，便接到大客户打来电话。对方说设备突然出了问题，需要紧急维修，可当时聚餐中好几个业务员都喝了酒，根本无法驾车。于是平时滴酒不沾的虎子自告奋勇地负责开车，拉着大家奔赴临市。虽然路途不远，但假期的高速很堵，问题解决后，虎子也没有回家，假期便待在公司里加班。
我去公司拿东西还碰见过他一次。
虎子也没料到我会去公司，说：“我租的房子老停电，网也不好，还不如来公司加加班。”
我知道虎子那会儿住在一个离公司比较远的城中村，环境并不好，停电断网是常事，便没有再多问，只嘱咐他多注意休息。
虎子之前住的城中村 | 作者图
十一收假返工后，虎子说他搬家了，可如今不到两个月为何又要搬家？见虎子走得急，我也没功夫问，想着等到下周一再找他细聊。
二
到了周六，我本打算带孩子去一家室内的小动物园玩。刚启动车，我正笨手笨脚地定位导航，一个电话突然占据了导航的页面。
来电显示是公司物业，我心里“咯噔”一下，直觉告诉我，这时来电话，一般都是“麻烦”。
“你快过来看看吧！”物业工作人员焦急高昂的声音占满了整辆车。
“你们公司的那个面包车里，怎么还有个人啊，叫也叫不醒，窗户关得严严实实……”
“好，我马上过去！”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虎子。慌乱间挂了电话，我猛踩油门，汽车发出一声怒吼，我才意识到挡位还是空挡。
我家离公司并不远，不过四五条街，但中间却横着一条穿城而过的河，需要过桥。行驶到拥堵的桥上，我隐约看见公司方向的写字楼下有警灯闪烁，显然物业安保已经报警。
当我终于赶到地下车库里，大家都围在那辆老旧的江淮面包车旁，等我拽着儿子挤到跟前的时候，那封闭的车门已经被强行打开了。
只见虎子蜷缩在面包车的后座上，车内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酸臭的酒气，一车的行李将车内空间填得满满当当，地上还扔着几个空啤酒罐。
眼前的这一幕，让我实在有些始料未及。
“虎子，虎子！”我一边喊一边拍打着他的胳膊，半晌他才动了动身子。
见他有反应，头上全是汗，我才松了口气。
公司的地下停车场 | 作者图
警察让我拽他起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嘈杂间，虎子突然睁开了眼，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们，显然对眼前发生的事也充满错愕。
见虎子人没大碍，调了监控后，警察发现虎子是停车后又出去买的啤酒，初步排除了他的酒驾嫌疑，我也在一旁忙不迭地赔礼道歉。
警察见没什么事，批评教育一番就离开了。
保险起见，我还是带虎子去附近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虎子对酒精过敏，应该多注意，但因为啤酒酒精含量不是太高，问题也不大。
从医院出来已过正午，我又载着他回到公司，点了几份外卖凑合吃了。
安静的公司，儿子在接待区津津有味地看动画片，隔壁偌大的会议室里，虎子一直低着头。窗外飘起了雪花，我和虎子却无暇欣赏。
“北西姐……”虎子的脸涨得通红，一米八的大小伙子此刻窘迫得像个做错事的小男孩。
“这次多危险啊，明知道自己酒精过敏还要喝酒，天这么冷睡车上，闹不好要出大事的！”我虽然语气严厉，心里其实还是有些后怕的。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
他始终没有抬头。
虎子极少喝酒，更不用说醉得不省人事。况且明明说是去搬家，可行李还在车上堆着，疑惑间，我便询问虎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姐，最近真是走背运，踩雷了！”
他顿了半晌，说起他这两天的遭遇。
虎子之前住的城中村，前段时间面临拆迁，时不时地断水断电，跟他一起合租的几个同学陆续都搬了出去，他是最后一个搬离的。
其中有个同学，推荐虎子搬去“蛋壳公寓”，虎子开始有些犹豫，但他确实也想换个好点的居住环境，一番思想斗争后，最终也搬了过去。
按照目前的行情，虎子搬过去的那个小区，租金在3000-4000/月，按照押一付三的租房条例，他必须一次性掏出一万多才行。
对于刚毕业的上班族来说，这不是一笔小钱。
虎子也知道房租高，但新的居住环境的确比之前提高了好几个档次，不仅家具家电是新的，wifi信号也很好，还附送每周的保洁服务。
更重要的是离单位近，不用再挤公交了。
这么一算，虎子觉得还算是“物有所值”。
“公寓押一付三的那笔钱，你是怎么解决的？自己攒的钱还是透支信用卡？”我问他，之前我虽然看到过有关“蛋壳公寓”的相关报道，但是对于它具体是怎么运作的，其实也不太了解。
“算是贷款吧，不过我租的这个属于长租公寓，签了一年的合同，可以分期支付。”
虎子说，他通过蛋壳公寓的APP跟金融机构签订了一个为期一年的贷款合同，之后每个月以贷款的形式来还房租，算是“以贷养租”。
他算了一笔账，每个月房租3200，加上水电网物业费之类的杂项，差不多快3500。如果以这种长租模式，蛋壳的APP还可以返利，相当于省了一部分杂费，更重要的是：不用一次性付那么多房租。虽然房租有利息，但均摊到每个月的分期付款里，他还是可以承受的。
可谁知没过多久，他遇到了蛋壳公寓暴雷。
三
据虎子所说，蛋壳公寓给租客们签的一般都是一至两年的长租合同，等于租客通过从它们那儿贷款，给房东先缴纳了整年的房租。
然而，这笔钱也并没有全部转到房东手里，大多是以季付或是月付分批划账，这样下来，蛋壳公寓便积累了大量的平台沉淀资金。
这笔钱不是小数目，而且缺乏监管。
要命的是，这些缺乏有效监管的资金现在出了问题，蛋壳公寓没法按时支付给房东费用，就造成了房租被拖欠，房东们开始了维权。
跟蛋壳维权无果后，面对蛋壳的不作为，一些愤怒的房东便强行清退那些素未谋面的租客，再将房子转租出去，以及时止损。目前已经进入供暖季，如果不能快速把房子再租出去，到了年底，房东们怕自己的损失会更大。
对于房东们违反协议的驱赶，与虎子一样的这些租客自然是拒绝的。租客们签订的《房屋代理租赁合同》上面，明确标明了产权委托方，也就是出租方是房东本人，并不是蛋壳公寓。而甲方蛋壳公寓作为“房屋代管机构”的存在，在租客与房东出现纠纷时，没有人到场。
问题始终得不到解决，于是从一个多星期前，双方便开始了拉锯战，房东们各显神通，使出浑身解数要将租客驱离，个别房东甚至趁租客不在家时悄悄换了锁，矛盾进一步升级，警察和社区都没少来调解，可还是于事无补。
万幸的是，虎子遇到的房东倒不是很极端的那种，只不过那位老阿姨时不时跑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说自己很早就没了老公，身体不好又得拉扯女儿，好不容易拆迁得了两套小房子，没固定收入的她就指望房租过日子。
可现在，没房租收入了，连暖气费都没得交。
租住在隔壁的那对情侣受不了阿姨的哭诉，前几天便找房子搬离了，临走前还告诉虎子，要在金融机构的贷款公众号上进行登记，核实已经搬出，这样可以解除跟蛋壳公寓的合同，能够避免一些纠纷，而且征信不会受到影响。
想到过一段时间，女友也要来北京，虎子思前想后，也动了想要搬走的念头。
房东老阿姨见虎子好说话，便说自己有朋友也在出租房子，离这儿不过两三个街区，价格也便宜，她说着便掏出了手机，让他看照片。
照片上的小区虽然破旧，但房子的内部装修还算不错，家具家电都还行，于是虎子答应了，老阿姨也当即表示自己可以承担搬家还有误工费用，然而虎子并没有要，并决定周末自己动手搬家，于是便有了借车的那一幕。
我问虎子，蛋壳那边有没有来核实，并且解除合同，虎子说他已经在贷款公众号上登记了，只不过对方还没有确认，而他也等不起了。
我责怪虎子还是太年轻，做事太鲁莽，把所有的问题想得太简单了，可虎子苦笑着，说出了自己着急搬出来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虎子说，他的女友是他的高中同学，虽然两人不在同一城市上大学，但两人的感情一直很好，并没有因为聚少离多的异地恋而分手。
两人坚持了四年，如今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实属不易。也就是在国庆节前后， 虎子终于说服女友，来自己所在的城市发展。
起初女友的妈妈并不愿意，不希望女儿背井离乡去北京，虎子软磨硬泡、好话说尽，又是起誓又是保证，未来岳母才勉强答应。
虎子为迎接女朋友装置的房间 | 作者图
十一月底是女友的生日，也是他们在一起的纪念日。虎子告诉女友会在他俩的小窝给她好好过一个生日，也准备借此机会向女孩求婚。
为了这一天，虎子准备了很长时间，光是女朋友喜欢的毛绒玩具，他就买了一堆。我这才发现，车上有一大半的行李都是些兔子毛熊。
虎子腼腆地说：“虽然不是我俩自己的房子，可是我想至少给她一个好点儿的居住环境，怎么也不能让人家大老远跑过来陪我受罪吧。”
这时我才明白，一贯节俭的虎子为何会租一个对他来说略显奢侈的公寓。究其原因，就是他想为自己心爱的人点燃对未来的期冀罢了。
“她是一个好女孩，当时她家里说让我买房，她都拦下了，说我上进，以后迟早会有自己的家。”虎子说着，有些委屈，眼眶泛红。
眼看着离月底越来越近，虎子打算再租一套房子重新布置，等女友来了一切还能按计划进行。没想到，虎子的再次搬家又出了问题。
四
听了房东阿姨的保证，她说已经打电话帮虎子定下了新租的房子，虎子自己还没去看，便在催促声中糊里糊涂地搬了出来。
他按照房东阿姨给的地址，从公司借了车，绕了好几圈才找到地点。小区比他想象得还要破旧，虎子费了很大劲儿才将车倒至楼道口。
楼上走下一个穿休闲装的年轻小伙子，见虎子倒好车便领他到楼上看房。然而眼前的房子，跟他从房东老阿姨手机上看到的大相径庭。
虎子当时提出了质疑，问是不是带错房了。
“你说的是楼下那间吧？挺不巧的，那间一室的刚租出去。”年轻人说得轻描淡写。
虎子却愤懑不已。
眼前的房子是顶楼，比楼下破旧很多，还是与人合租。虽然此时已经供暖，但屋里并没有多暖和，隔板的另一侧，还飘过来阵阵烟气。
之前的房子已经退了，虎子一时进退两难。
看虎子对房子不满意，年轻人表示要不是看在熟人介绍来的，至少还得贵几百块，目前也就这一处房子，他不租，很快就能租出去。
无奈之下，虎子放低身段跟对方商量，说他打算先短租，但是对方不肯，说现在是采暖期，租客要是短租一两个月就走了，他还得再找人，这中间的损失怎么办。年轻人表示至少要租过采暖季，并且押一付三才肯租。
虎子有些为难，前段时间，赶上双十一网购，为了给女友过生日加求婚，虎子的钱包早已干瘪了，一时间也拿出这么多钱。他跟年轻人磨了半天嘴皮子，可对方一步不退，看虎子还在犹豫，干脆关上门，扭头下楼吃饭去了。
看年轻人高高在上的样子，虎子有些窝火，当即决定不租这破房子，索性开车原路返回。
他本想回去跟房东老阿姨再说说的，让她给帮忙找个靠谱点儿的房子，自己先付钱再在原来的房子里住几天，等找好房子再走。可来到公寓他却傻了眼，自己早上刚出门，房东老阿姨便火速换了锁，还把屋里剩余的脸盆之类的个人物品放在消防过道里，等着他来拿走。
房东阿姨整理出来的东西 | 作者图
虎子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上前敲门没有人回应，一个人在楼道里徘徊了很久。
好不容易计划好的一切，现在全都成了泡影。
虎子开着那辆老旧的江淮面包，在偌大的北京无处可出，只好回到了公司的地下车库。
刚到地下车库时，思虑再三，虎子还是拨通了女友的电话。
他的本意，是想跟女友坦白出现的变故。
可电话那头传来女友的声音时，虎子又犹豫了，不知该从哪儿说起，所以什么也没说。
挂掉电话后，虎子去买了几罐啤酒，准备将自己灌醉，睡一觉，醒来再想办法。
这才有了被保安发现并且报警的这一幕。眼看一天又要过去了，在我的建议下，虎子找了家酒店先凑合两天，等找到合适的房子再搬家。
他很礼貌地对我道谢，也有些惭愧，说麻烦我大周末来跑一趟。我听着很是心疼这个小孩，说到下周找同事一起帮他找新房子。
虎子说，这事让他挺伤心的，他之前住的那个公寓有ABC三栋楼，数千个像他这样的租客。一部分租客已经搬出来了，还有很多依旧苦苦坚持，接连与房东爆出各种矛盾冲突，而且经常能看到有记者扛着摄像机出现在楼下。
周末从小区搬走的人 | 作者图
事件还在持续发酵着，受害者太多了，谁也不知道最后会得到什么样的解决办法。
说完这些后，我明显感到虎子眼中的失落，不管是对于租金的损失，还是对跟女朋友未来的担忧，短短几天，这个年轻人似乎老了许多。
作者言北西，教育工作者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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