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内容涉及剧透,请谨慎阅读
《一秒钟》的故事极简单,简单得不像这个年代的院线电影。
张九声,一个劳改犯,从劳改农场里跑出来,追着电影胶片跑,一直跑到了戈壁里的"二分厂",就为看一眼要放映的《英雄儿女》前的22号新闻简报。简报里有他14岁的女儿。这个女儿已经死了,当然,这个重要信息在上映的版本里被删除了,观众只能从隐晦的台词里猜测出一二。
一个失去女儿的父亲,疯狂地要看到电影,过程中遇到重重障碍。他遇到的障碍,遇到的人关联着属于那个时代的气氛和人性,这就是《一秒钟》的故事主线。
一方面因为要规避"技术问题",另一方面也的确是导演张艺谋个人的胶片情结,在电影的官方宣传口径里,《一秒钟》被描述为"一封写给电影的情书"。
的确,在《一秒钟》里,电影,或者说胶片是故事的主角之一。张艺谋花了大量篇幅来展现那个时代人们对于电影的爱,以及,胶片时代电影的魅力。其中不乏奇观性的展现。二分厂的工人们扛着长板凳、踩着自行车看电影,相当一部分人挤在了幕布的后面。男女老少抢救在地上拖拽扭曲得像驴肠子一样的电影胶片。
胶片用床单抬进礼堂,被挂满整个舞台,冲洗、擦拭、扇风……导演用浪漫的镜头呈现了一整套胶片抢救流程。电影放映开始,观众以各种姿势观看已经看了几遍,甚至几十遍的《英雄儿女》,他们依然热泪盈眶,依然情绪激昂地跟着电影歌颂英雄。
最近几年,"情书"很流行,某本小说、某部电影,总能被视作写给特定人和特定时代的"情书"。"情书"被视作当下对某种逝去时光的怀念和赞美,很煽情,但也值得警惕,因为它过分浪漫化,从而模糊掉了具体的事件和人。
和宣传口径不同,《一秒钟》的故事里有浪漫的成分,但痛苦是电影里更本质的东西。
和导演本人,和模糊掉面目的群众不同,在这封写给电影的情书里,张九声、刘闺女和放映员范电影都没那么爱电影,至少爱得不单纯。
无论是电影故事发生的“文革”年代,还是当下,电影都是“有用”的东西,它是重要的宣传和舆论引导工具,这一点从没变过,这是广义层面的事。对电影里的主角们来说,在那个特殊年代,他们对电影的爱也是实用主义和功利的。
张九声冒着罪上加罪的风险逃出劳改农场,追逐电影而来,他为的不是《英雄儿女》,他想要的东西甚至不在电影正片里,只是存在于电影放映前的22号新闻简报里——那里有他女儿一秒钟的镜头。他的爱和电影无关,他要看的是女儿,从来不是电影。
张九声眼中的"电影"是一个14岁女孩,这个女孩的父亲张九声本是个有点文化的工人,因为打架被送进了劳改农场,女孩不得不处处努力,处处争先进,以消除父亲对自己的负面影响。在争先进,抢着抬第一袋粮的过程中,被卡车撞死了。这“电影”只有一秒钟,得不出结论,父亲的错,争先进的错,还是卡车的错?这一秒钟是无解的。
小女孩刘闺女也一路追逐电影,走过一个个村子,跨过戈壁,差点把自己活成个野人。但在《英雄儿女》放映,观众情绪激昂的时候,刘闺女坐在礼堂外的台阶上,对里面的热闹漠不关心。这电影她看过好多遍了,根本没兴趣。她的“电影”就是几米胶片,什么内容都无所谓。
这几米胶片是另一个年代故事:一个小女孩和弟弟相依为命,他们失去了母亲,被父亲抛弃,成为村子里最好欺负的两个孩子。搞到一个胶片做的灯罩对她来说是天大的事,要是不能把这东西还给几个流氓小孩,她和弟弟就会一直被恐吓、被欺负。所以,她不得不拼命偷那些张九声拼命保护的电影胶片。
范电影看起来是真的爱电影,他懂那么多胶片修复、电影放映的技术,是电影放映员的顶尖人才,但这精通和热情背后有小心翼翼的算计。这里又要赞美一下范伟的表演了,他和他那张典型的中国普通老百姓的脸,太擅长塑造最普通的中国人。从《不成问题的问题》,到去年的《长安道》,再到眼前的《一秒钟》,他把这款在时代夹缝中求生存,内里精于利己,外表老实、本分的中年人演得太精准了。

张九声和刘闺女在各自的故事里都是极端的,具有典型性的,有天然的被同情的悲惨身世。范电影这个人物不同,他是那个年代某种程度上的既得利益者,但这个身份背后也有痛苦。
在范电影的"电影"里,胶片、放映室、大银幕都是他自保的武器。有电影和放映员的身份在,他就能在每个月的那一两天里享受全厂最高的待遇,能一亮相就有人递烟,在面馆里拥有最好的座位,每碗面都多加辣子。在那一两天里,他能挟胶片以令全厂工人,让他们听自己指挥,让他们帮自己的儿子推卸掉损坏胶片的责任。
但这些特权是有代价的,那个间接损坏胶片的儿子需要他的庇护,因为智力有问题。智力的问题不是天生的,是小时候误喝了洗胶片的药水。范电影的生活被电影放映员的身份伤害了,眼前,他要用这个身份去捍卫已经残缺了的生活。
很多人认为,未删减版本的《一秒钟》是张艺谋近二十年来最好的电影。这个时间维度很微妙,换种说法就是,《一秒钟》是中国电影进入"大片时代"之后,张艺谋最好的作品。
是不是“最好”见仁见智,但《一秒钟》绝对是张艺谋最近二十年来,能留给影评人和观众最大解读空间的电影。它与上世纪八十年代“第五代”导演开启的"伤痕电影"一脉相承,它有反思“文革”、大时代的个体命运,还有“第五代”最擅长的影像符号的运用。
无论是俯拍的仿佛遗体告别仪式的抬胶片镜头,《黄土地》一般的漫无边际的黄土、沙漠,还是元电影式的《英雄儿女》与现实父子关系的互文,《一秒钟》的细节、符号编织都是极为成熟和有效的。更不用说,还有电影之外的有关电影上映坎坷命运的"技术问题"。对于一部探讨特定时期的个人困难和集体意识的作品来说,这就又多了一层解读空间。
“大片时代”之后,《一秒钟》也的确是张艺谋拍得最简单,也最单纯的作品。没有《十面埋伏》《满城尽带黄金甲》那种显而易见的商业上的企图心,也没有《长城》那种“能让中国电影在上百个国家上映”的无关电影本身的使命感,也没有不断被各种资本、商业、责任等因素裹挟的左右为难,《一秒钟》就是一部有着张艺谋个人烙印的电影。相信,他拍得也很畅快。
《一秒钟》绝对是一部剧本、制作、表演各个方面都很考究的电影,有"国师"导演稳定的水准,还有自我表达,夹带了私货。如果说,有什么我个人不那么喜欢,可能就在这被广泛解读的"私货"上。《一秒钟》在此时此刻存在的价值,很大程度在于,它触碰了一个不讨好商业和主流叙事的话题,它是大胆的。这种触碰本身就有意义。
但除此之外,《一秒钟》对于“文革”和个体命运的探讨又是相当陈旧的,他没超出《归来》,没超出《活着》,没超出任何一部“第五代”导演电影。从这个层面来说,《一秒钟》在中国电影史上远不如《英雄》重要。
当然,这也怪不到导演张艺谋和编剧邹静之。长久以来,我们的讨论在电影所讲述的时代上都是贫乏的,怎么可能将反思和具有当代性的思考寄托在一部电影上,这《一秒钟》所承担的已经够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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