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图,来源视觉中国
摘要:当一个女警察的孩子失踪之后,职业身份带给她的或许不是帮助,反而可能是局限。何树军的命运在36岁那年发生天翻地覆的转变,独子突然凭空消失了。这位女警察找遍了中国的大部分土地,她睡人行通道、喝雨水、住山洞,吃霉馊的馒头,和山里的野兽共存,她总是回避自己的警察身份,不敢扩散信息,孤身一人去找。直到去年退休,她才开始公开寻子,以最醒目的颜色示人。二十年过去,她相信儿子还活着,她要找回“身上丢失的那块肉”。
文 | 邹帅
编辑 | 龚龙飞
女警察何树军找了儿子二十年,前十九年里,她都极为克制,她一个人穿上便装,背着桶装水、十几个馒头,进到焦作城边的太行山里,一寸一寸地搜寻。水喝完了就喝坑里的雨水,上面漂浮着羊屎蛋,有一股子涩涩的、咸咸的味道。
夜里,她睡在山洞里,靠放羊人留下的稻草御寒。睡不着,她就坐着,一点点等待天光发白。猫头鹰的啸声,树上掉下来的蛇,都让她心惊胆战。实在怕了,她就大声地呼喊儿子,声音飘荡在山谷里,好像就真的没有那么害怕了。
假期结束,她披上制服走进单位,又变回那个给人安全感的警察何树军。“警察的儿子都找不到,民众得有多失望和恐惧?”每次想到这里,她就想尽量低调一些,不给自己的职业抹黑。
去年退休之后,她才终于完全放开,做自己最渴望的事情。制作了最显眼的黄色寻亲服,黄色拉杆箱,把信息都打在上面,在短视频平台开通了名为“李飞妈妈”的账户,公开分享寻亲的点滴。
儿子李飞在12岁的那年突然人间蒸发了,那天,焦作市公安局民警何树军刚刚去离家30公里外的基地训练。做警察原本就是她的坚持,前夫觉得家里条件不错,她做家庭主妇就好。但何树军没同意。儿子失踪后,她又反复被埋怨。
何树军和儿子李飞。受访者供图
五年,十年,二十年,她以河南焦作为圆点,不断扩大搜索的范围,四处贴寻人启示,除了东三省和新疆,她已经走遍了全国。积蓄花光了,房产也卖掉了,家人朋友渐渐的也不陪她了。
她也在去年找“梅姨”画像师林宇辉还原了儿子31岁时的样子,拿着那张画,泣不成声。近两年寻子成功的消息越来越多,上了新闻的故事,何树军都知道。申军良找到儿子时,她还特意打电话给他询问经验。
听到那些希望成真的故事,是何树军少有的,感到鼓舞和开心的时刻。
以下是何树军的口述:
最后的叹息
2000年的9月10日,是我儿子李飞失踪的日子。那天我和同事们刚到学校去进行20天的封闭训练,我们分了年级,分了宿舍,领了被子,第二天就要开始训练了。
中午,我接到了儿子打来的最后一个电话,他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说还得20天,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当时没有在意,叹气也是常有的事情,里面有对我工作太忙的无可奈何,但也有一种表示理解的意思。他虽然才12岁,但是能理解这个职业,总是说妈妈是警察,自己觉得很光荣。
晚上十一点的时候,我们都已经熄灯了,李飞的叔叔和婶婶跑来学校,问孩子有没有来找我?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他晚上吃饭的时候就没有回家,全家一直在找,没有找到。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李飞是不是去游戏厅玩耍了?那年他才刚上初一,开学没几天,之前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没有作业的假期,偶尔会去游戏厅玩一下。
我当时还挺生气的,心想才刚上初中,我离开家第一天,他就变胆大了,敢这么晚还去打游戏。等我回去了,一定要教训他一顿。
我没有想得那么严重,就说让家人先回去,有什么情况传呼机呼我一下。因为夜里十一点,大家都睡了,也不好打听值班校长在哪里,不好请假。
她们走了之后,我原本想躺下,但是心里乱七八糟的,躺着难受。坐起来盯着传呼机,总也不见响。凌晨五点,我实在是受不了了,起来写了个假条留在桌子上,回去了。
从我们训练的基地到有公交车站的地方大概有十公里,泥巴路,走上去深一脚浅一脚地。我没有带便服,穿着行动不便的警察制服,一点点往前走,衣服鞋子上都沾满了泥巴。
那真是非常漫长的一段路,心慌腿也软,根本不听使唤。大概一个多小时后我终于坐上了公交,在七点钟到达学校门口。
我心想,甭管他去哪里玩了,总还是要上学对吧?我盯着过路的学生一个一个看,但等到校门都关了,也没看到李飞。我又敲开校门去找老师,但老师说他根本没有来。
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在家人的叙述中我得知,他那天还在准备竞选班干部的演讲稿。中午的时候李飞又问父亲要了30块钱想给自行车换把锁,但锁和自行车都好好的在家里,就只是人没有了。
我们去找了那家修车铺,老板对他依稀有点印象,指了个方向,说他往那边走了——那是回家的方向。
小时候的李飞。受访者供图
这就是我听到的儿子最后的消息了,但那通电话里我原本没有在意的一声叹息,这些年却总是萦绕在我的耳边。后来,我们问遍了他所有的同学,朋友,大家那天都没有见过他。我们找遍了焦作的游戏厅,公园,火车站、汽车站,一无所获。
漫长的24小时过去了,终于可以报警了。很感谢单位,出动了大量的警力帮助我,在焦作的各个地方巡查。那段时间里,我吃住都在单位,想着尽量能多做一点事情,可以减轻其他人的工作量,让他们有更多时间,帮我找孩子。
最终,警方也没有找到什么线索。虽然以前我们也处理过孩子丢失的案件,但是从来没有想到噩运会降临在自己身上。当它真正到来的时候,我也完全手足无措,头脑发懵,警察的社会角色也没能带来太大的帮助。
“幸幸而来,悻悻而归”
几个月后,还是没有儿子的消息,案件也渐渐被搁置了,我不得不自己开始寻找。我们焦作几乎是一座建在山上的城市,家里离太行山的入口只有几站路。我时常会想,儿子是不是去了那里玩耍?他受伤了出不来?或者是遇到了坏人,把他困在了那里?
每到周五的时候,我都会带上一大瓶水,十个左右的馒头进山,多了我也背不动。有时候,会有家人或者同事陪伴我,人员不固定,但也有很多只有我自己的时刻。我打着手电筒,一点点地找。
寻子中的何树军。受访者供图
其实山里找吃的还好说,有很多果树,可以吃果实,或者吃叶子,冬天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大不了啃树皮。就是爬山总出汗,水不够喝。
我就只能喝雨坑里的水,那上面漂着羊屎蛋,喝在嘴里涩涩的咸咸的,一股羊骚味。但是不喝又不行,身体受不了。太行山脉实在是太大了,有的时候我走上三五十公里,都见不到一个人。
夜里我可以听到各种动物此起彼伏的叫声,最吓人的就是猫头鹰突如其来的长啸。住在山洞的时候,蝙蝠还会贴着脸飞过去。
有一次,一条蛇从树上掉到我的头上,又滑过脸颊到了肩上,最后落在地上。那股凉凉的触感令我毛骨悚然,我捡起路边的石头,把它砸到彻底死了,才觉得没有那么害怕。
花了六年的时间,我翻完了整个太行山脉。但这个过程中,只要有稍微长一点的假期,我就会到其他的地方去寻找。一开始是焦作周边的县,再到河南省,河北、山西,不断往外扩。
每到一个地方,我就先到火车站、汽车站、菜市场,还有政府门前的电线杆等地方去贴寻人启事。有的城市很大,我一次根本走不完,要去好几次。
何树军制作的新版寻人启事。受访者供图
比如说广州,我可能前后去了四五次。每次到那里的时候我不会住在旅馆,去商店讨一点硬纸壳,就睡在天桥下的人行通道里。这样省下来的钱,我可以多待两天。那里也是流浪汉常聚集的地方,可以观察一下儿子有没有在里面。
有时候陆续会接到一些提供线索的电话,他们在路边看到了我贴的寻人启事。一个信息反馈过来之后,我可能要花3到5趟的功夫去当地查看,才能确认。
比如一个张家口的大哥打来电话,说他在西安见过一个孩子,很像李飞。他给我提供了大致的位置,但剩下的,就要看我的运气了。每次去西安,都是偷偷摸摸的。因为养家一般也知道孩子是来历不明的,他们会看得特别紧,很提防。村民们也都对自己身边的人很熟悉,一个外人去了,很容易暴露。
直接上门看孩子,是完全不可能的,我只能各种伪装。比如扮成收破烂的,比如路过讨口水喝,只有这样才能有更长的时间可以留在那里。一开始的时候我也不懂,傻傻地就去找村委会,消息泄露出去之后,别人就把孩子藏起来了,好多天都看不到。
后来,我就先到其他村民家,假装路过讨水喝,然后坐着和她唠嗑。过一会儿,天色不早了,我会想办法看能不能给她点钱,住一个晚上。然后在这个间隙,我就在那个孩子家附近转悠,或者打听到去上学的必经之路,在那里守着。
小孩子都没有太大的提防之心,我上去和他聊聊天,可以很近距离地观察。我儿子最主要的特征是,头上有两个旋,左手有断掌纹。一般我就看到头部,就排除了这个人不是李飞了。
很多时候我去了好几趟,才有机会遇到了他(陌生人提供线索里的孩子),最终发现又不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每次都要在路边坐着大哭一场,哭够了,才有力气继续往前走。用八个字形容,这些年真是“幸幸而来,悻悻而归”。
何树军和小时候的李飞。受访者供图
执着和理性
家里的积蓄在一点点的被我花光,房子也在十年前卖掉了,我不得不时常面对没有钱的窘境。每个月领到工资,到了周末或者假期,我就往外走。有的时候收到线索,但没有钱,我着急的不行了,只好问同事借钱。
一开始的时候,孩子的父亲,其他家人,还有同事,他们都在帮我一起找。渐渐的,他们都退出了。先是朋友们,再是家人。
我的侄子当初为了陪我找李飞,大学毕业都没有参加任何招聘,现在成了一名公交司机。但他一天天也在成长,结了婚,生了孩子,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生活,对吧?
大家没有争吵,就只是不再陪伴我。关系好的朋友们,觉得我太过于执着,不理我了。她们看到我一天都不休息,都心疼我,觉得我应该有另外一种生活。
我吃的苦确实太多了,天热的时候带的馒头都捂臭了,我还是会继续吃。鞋子穿久了都张口了,也舍不得扔,拿去补,拿去粘。到了外地,连瓶矿泉水都不舍得买,就找自来水管。
如果我没钱生活了,借条都不用打,她们就会给我转钱。如果我需要用车什么的,二话不说就会把车钥匙给我。其他方面都是无偿的支持,但只要我提儿子的事情,大家都不吭声,没有人接茬。
也不断地有好心人给我打钱,甚至在微信上三万、五万地给我转。但我从来都没有收过,我觉得自己还没有到那种地步。
坐在路边的何树军。受访者供图
这些年走南闯北,虽然过得苦,但好在没有遇到过什么危险。可能是我做警察的时间久了,在外面比较谨慎。每到一个地方要落脚了,我都会仔细观察身边的环境,要在哪里上厕所,在哪里能接到自来水,如果出现紧急情况,我能否脱身。
也会有一些人想要来骗钱,他们加我微信,自称是李飞。但一般说到第三句话,我就能分辨出他是个骗子。他给出的信息不对,或者很快就想要钱,或者我会讲一件李飞小时候的事情,他很快应和,但这件事压根儿就不存在。
很多人孩子丢了之后,会选择再生一个,但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因为当时计划生育的缘故,如果我想要再生一个孩子,就要去法院宣告李飞已经死亡,我不愿意做这个事情。
另外,我和李飞关系是非常好的,我觉得儿子一定不是自愿离家出走。不管是被绑,还是被骗,他一定是迫不得已,他心里一定受了非常大的创伤。我不想有一天他回来之后,看到自己被取代了。
他虽然没有能享受到妈妈的爱,但妈妈的爱一丝一毫都没缺少,我要把这份爱完完整整地给他。
当年我们家在焦作市的条件还不错,孩子的父亲原本想让我留在家里相夫教子,做个家庭主妇。但我没有同意。后来李飞失踪了,他埋怨我没有尽到一个妈妈的责任,没有看好孩子,家里又不差这点钱,还要出去工作。
其实我也挺愧疚的,总之孩子出事了,第一责任人就是妈妈。他消失之后,我主动承担起了我们支队法制宣传的工作,去焦作的各个学校宣讲防火防盗,防拐骗、防诈骗等知识。如果早点给李飞讲这些就好了。
我一直都坚信,儿子还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妈妈之外,没有人相信。但母子连心,我一直都有这种强烈的感觉。
其实我们做警察的是很理性的,从我们的经验出发,李飞失踪的时候已经12岁了,他可以记得回家的路,他可以记得嫌疑人的长相,就算是要强迫他去乞讨,也得把他弄得惨一些,残废或者是怎样。所以从常理上来说,他确实凶多吉少。
很多人说我执着,我也反思了一下,自己为什么要坚持下去?思考了很久之后,我觉得是他们误解了,我只是想找到我身上掉下来的那块肉。如果我见到了儿子的尸体,我还不放弃,那我是执着。但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的DNA早就入库了,尸体比对库里从来没有比对出来过,那这对一个母亲来说,是不是还有一份希望?
会有人放弃,会有人去过新的生活,想要摆脱过去的那种痛苦。他们又要了一个甚至两个孩子,但经验告诉我们,就算有五个,他们还是忘不掉,还是要继续寻找。
“错过”的19年
此前的19年里,我都没有公开进行寻子,只是自己默默地找,贴寻人启事,显眼的衣服、旗子都没有。我父亲是打鬼子的老八路,一生保家卫国,为人民服务,我也不想给公安局带来负面的影响。在职民警的儿子找不回来,会让民众有危机感和不安全感。
我也从来没有因为寻子耽误过工作,有时候返程的班次不合适,我宁愿买早一点,牺牲一些在外的时间,也会及时回到单位上班。
但是去年我退休了,不再是一名在职警察,我就只是一名普通的妈妈在公开寻找自己的儿子。为人民服务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我要为身上那块肉,还有我自己,活一回。
退休仪式上的何树军。受访者供图
我制作了最显眼的黄色寻子服,总是穿着它,还定制了拉杆箱,旗子。都是黄色的,醒目,能让更多人注意到我在寻找孩子。
以前我都是“单打独斗”,不想扩大影响,没有跟其他的寻亲家庭取得联系或者一起找。但是现在,我时间比较多,我去参加寻亲会,认识了一些同样遭遇的父母。他们的时间没有那么多,我就把他们孩子的信息都整理出来,自费去印了一个长1.5米宽,十几米长的横幅,走到哪里就背到哪里,能为大家做一点就做一点。
去年,我也找“梅姨”案的画像师林宇辉还原了李飞31岁的画像。我是在电视上看到林警官的消息,后来四处打听,要到了他的电话。
我知道林警官画的像还原度会很高,拿到画像的时候,我立刻就哭了,觉得自己的儿子可能长大后就是这个样子,生活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可能已经结了婚,生了孩子。
何树军在贴寻人启事。受访者供图
我还开通了“李飞妈妈”的短视频账户,分享我和孩子的信息,有时候也直播寻亲的过程。很多网友关注我,经常给我发来线索,但大多数时候,只看“断掌、双旋”的特征就可以排除不是李飞了,能进入人像比对环节的都基本没有。
最接近的一次,是在今年的8月。有个在西安的孩子来历不明,被一户人家收养了,和我儿子长的很像,公安人像库比对的结果也很接近。但我们做了两回DNA的检测,都不是。
但好在,如今我不用像以前一样去盲目地满世界贴寻人启示了。哪里有线索,我才会到哪里去。这两天,我从焦作去了南阳。是网友给我发私信,说在那里看到一个流浪汉,像李飞。
我看了他发来的视频和照片,是断手纹,但是看不出来头上有没有两个旋。母子连心,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能体会,其实我有一种直觉,他不是我的孩子。
但天越来越冷了,我不希望他露宿在街上,哪怕最后找到他,不是我的孩子,但在这个直播寻找的过程中,也许他的家长会看到呢?这样想着,我去了南阳,找了好几天,从南阳市到新野县,又到双河,逢人就打听。
最终,他真的不是我的孩子。但今天下午,他的家人也看到了我在网上发的消息,他们欢呼雀跃地来找他,和孩子团聚了。
说实话,我是真的很高兴,每次到这种时刻,我都和找到了自己的孩子一样高兴。申军良找到孩子的时候,我也给他打电话询问经验。还有“山西寻子哥”、“打拐妈妈”李静芝,每一次看到这样的消息,对我都是非常大的鼓励。
回想这二十年,我觉得扩散信息和与其他寻子家长保持信息互通真的很重要。我觉得自己有些失败,因为特殊身份受到了局限,信息并没有及时得到扩散。也许我还没有找到,就是因为前19年都在封闭的寻找中。
现在,我希望能尽最大可能的去扩散,相信儿子很快就会回来。有一天见到他,我要告诉他,李飞啊李飞,你飞了这么久,20年了,回来吧,妈妈真的不想让你再飞了。
我经常会梦到他,大部分都是小时候的样子,只有两次是长大之后。梦里他的脸和林警官画的还不太一样,好像要再胖一点。
他趴在我的枕头旁边睡觉,也不盖被子。我问他冷不冷,他说不冷。我摸了摸他的手,确实是热的。
穿着寻子服的何树军走在夜里。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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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帅
度过一生并非漫步穿过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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