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肖就像个小大人一样哄着阿华,阿华不吃,她就一直举着碗,翻来覆去地说刚刚从我们这里听去的套话,说着说着就跑题了。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25个故事—

我是一名心理治疗师,第一次见到阿华,是我到情感障碍科报道的第一天。
那天因为堵车,到科室的时候,大家已经交完班,正准备进病房查房,我跟在队伍最后面,刚刚进病房就听到走在最前面的主任压低声音呵斥:“这么严重的情况也收,你为什么没请示,问过二线没有,住院总呢?医务科报备没有?不确定的事情不会打电话问吗?”
如果不是大家一副面面相觑的模样,我都怀疑“情感障碍科的主任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这句流传已久的评价是不是在诳我。
被主任训斥的是个年轻医生,刚独立值班没多久,大家都悄悄踮起脚尖去看今天被查房的病友,我在后面被挡得严严实实,只看到年轻医生一直解释着什么,主任却一点都不买账:“五点?五点怎么了?早上五点就不用干活了?这种暴露的伤口感染率有多高知不知道?现在不要给我解释这么多。
“马上去给医务科打电话,叫他们想办法把人转走。” 主任说完停顿了一会儿,又对另一个医生说:“你去拿两个换药包来,多拿点棉球碘伏和纱布。”
一下走开两个人,我顺着缝隙,终于看到了那个被约束在床的年轻病人。
看他的模样也就二十七八岁,满头大汗、双眼紧闭,胸廓的起伏很低,不时转动的眼球和颤抖的眼睫毛显示他并非对外界一无所知。
此刻的他,双手双脚被分开用专门的约束带绑在床边,还另加了一条帆布带横在胸前然后绕到床头打结——这种绑法一般是为了防止病人突然坐起。
年轻男人双手握拳,双手前臂及双脚膝盖往下的小腿部分,有很多新旧不一的划痕,左手手腕的伤口被纱布覆盖着,鲜血已经渗透纱布;而他右手手腕的伤口看上去已经初步结痂,没有纱布包裹,反而可以更清楚地看见那些比前臂更深更密集的划痕:只一两道长出肉芽组织的狭长疤痕,其余全是深深浅浅的痂皮,甚至还有些形状奇怪、皮肉外翻的狭长伤口。
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左脚,被枕头垫高摆出特定体位,暴露出跟腱旁边的菱形伤口,深可见骨,伤口旁边残留着固定纱布用的小段医用胶带,却没有纱布,他像是没有知觉,一直小幅度地转动脚腕,任由伤口渗血,蓝色条纹的枕头上也全是血迹。而这些都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伤口是在他的咽喉部。
年轻男人的喉结往下一点,有一个血肉模糊的血洞,出血量很小,血洞里随着男人胸廓起伏隐约可见白色的不明结构,伴随费力的呼吸声,氧气面罩被他蹭歪,他的嘴唇一直蠕动着,从喉咙里不时发出粗哑的“嗬嗬”音。
打过电话的年轻医生回来在旁低声解释:“据报警的邻居说,男子身上的伤口都是自己用电锯划出来的,家属还没有联系上,出租房里发现了之前在老家专科医院住院的出院证明和没吃完的药,男子在那边的急诊室一直很激动,有很强的自伤念头和举动,无法有效沟通后被送入我院,目前各项生命体征还算正常,各项检查结果无异常,想等他的精神症控制以后再转回去处理其他问题。”
主任听了他的解释反而更气:“我们是专科医院,只有基础的抢救设备,一旦感染,风险有多高你明不明白?难道他们连约束带、镇定剂都没有吗?会不会分轻重缓急,这么多口子不住他们的重症监护病房,跑我们这儿来干什么?”
年轻医生头被训得都快要将头埋到地上了,主任叹了口气,刚想说什么,病床上原本还算安静、正在换药的男子突然躁动起来,他依旧紧闭着眼睛,双手握拳用力扭动得青筋暴起,企图借助手臂和腰部力量坐起来,却被打横的帆布带限制住,只得左右摆动,把医院那种老式的铁床架子摇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躁动后,男子的左手手腕和左脚伤口再次渗出鲜血,右手手腕的血痂也因为摩擦约束带裂开,鲜血丝丝缕缕地渗出来,大家赶紧七手八脚地帮忙按住他各个关节处,一边细声安抚,男子呼吸加重,喉咙里的“嗬嗬”声愈加强烈。
我看着男人挣扎的样子总觉得漏了什么,这时旁边不知哪个医生小声地问了一句:“舌头检查过没有?”
“人民医院那边说,舌头上有伤口,自己咬的。”
此话一出,大家都沉默了,很棘手。
“这样耗着也不行,先让他安静睡一觉。”主任说完就走了,大概是要亲自去找医务科。
护士随即配好针剂,大家又是七手八脚帮她按住男人,把针打上。
男子又开始挣扎,期间再次崩开伤口,被我们强制性地用纱布按压止血,还好咽喉部的渗血没有再扩大,就这样僵持了十分钟左右,可能是看我们一时间不会松手,也可能是因为力气用尽的缘故,年轻男人再次安静下来。
咽部的伤口因为渗血少,消毒后用纱布再次封口固定,其他部位的伤口渗血,我们拿无菌纱布帮他压迫止血,也顺带限制他的活动,就怕他再躁动。
他就是阿华,考虑到他的表达不便,医生查房时都是封闭式提问,可以用点头或者摇头来回答,可是阿华始终闭着眼睛,不做任何反应。
年轻医生拿来开口器和压舌板,想要检查阿华嘴里的伤口,但是无论怎么劝,阿华始终都是抿紧嘴巴,无奈之下,就这样干耗着。
这时,有两个高年资医生特别默契地开始讨论“咬舌自尽”的话题。
“前几天看电视,里面有个咬舌自尽的反派没死,我后来特意去查了资料。”
“什么资料?”另一个医生搭腔。
“咬舌自尽属于误传,舌下的血管就算被咬破,出血量也不至于要人命,有研究说舌后坠会引起窒息,咬舌的人只有在意识不清或者严重的锥体外系副反应的情况下才有非常小的机率发生,还有个说法是鲜血回流被反吸进肺部……”
到目前为止,阿华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我们根本无从分析患者的心理特征,会不会受这类引导,大家心里都没底。
两位有经验的医生,也只能是以这种方式作为尝试。
阿华胸廓的起伏轮廓大了点,大家一看有戏,便装着一起讨论这个事,年轻医生顺着大家的话又劝了阿华几分钟,尝试用压舌板掀开他的上唇,露出紧闭的牙齿,又用了点巧劲,阿华就像是放弃了抵抗一样,顺着力道张开嘴巴。
舌头上有明显的伤口,没有再出血但有感染的倾向。
由于阿华的脖子以及舌头上都有伤口,要暂时禁食,予以静脉输液营养支持。可是阿华并不配合输液,哪怕有约束四肢和胸前帆布带,钢针也总是因为阿华的躁动戳破血管,导致护士最后不得已就换成了留置针头。
之后,阿华的大部分时间都是睡着的状态,我们才都松了口气。
第二天早上交班,当班护士说,阿华一直表现得很安静,下半夜为了让他睡得舒服点,便解开了横在胸部的帆布带,只留下四肢约束。
谁知阿华睡醒后趁护士查房不备,强行坐起来,用嘴把手背的留置针头咬下来,身上的伤口再次裂开,之前的努力全都白费,护士只好重新全身换药。
从那天开始,大家对阿华的评估和治疗变得更加细致,留置针当天用当天拔,药物换成入口即融的口崩片,多种治疗方式同步进行。虽然阿华又闹了几次,但是他的每次挣扎都只会换来更密切的关注和更具有针对性的治疗措施。
经过三四天的磨合,阿华开始把自己当成“提线木偶”,对我们所有的操作都听之任之。
而对现阶段的我们来说,他只要不伤害自己就是最大的配合了。
幸运的是,阿华底子好,并未出现大家担忧的大规模感染的情况,舌头上的伤口也慢慢愈合,我们开始考虑给阿华喝一些稀粥,让他慢慢过渡到正常饮食。
意料之中的,阿华不愿意吃东西。我们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有用。
直到阿华隔壁床的小女孩也跟着我们一起劝他,小女孩名叫肖肖,比阿华早来半个月,是个小学六年级的在读生,白白净净的小圆脸,齐刘海、及腰长发,大大的笑容很有感染力。她就像个小大人一样哄着阿华,阿华不吃,她就一直举着碗,翻来覆去地说刚刚从我们这里听去的套话,说着说着就跑题了。
肖肖开始说些学校的事,比如她想吃学校门口的那家麻辣烫,比如她喜欢的易烊千玺的新作品要上映了。阿华拗不过她,一把接过去大口大口地喝下,然后把碗塞给我们,转身躺下,还拿被子把头蒙住,逗得肖肖一阵大笑。
我们都很喜欢肖肖,入院之后她一直表现得很开朗,每天查房都很愿意和主管医生分享她当天的状态,开不开心,做了什么;闲下来会跑去留观区看电视,或者趴在隔断玻璃上做鬼脸,最喜欢的明星是易烊千玺,最想做的事是赶紧出院去吃学校门口的麻辣烫,最害怕的事是因为生病错过小升初考试。
看着肖肖现在的状态,很难想象她是半个月前因为在学校教学楼跳楼的女孩。肖肖被强制性送入院里治疗,我们问她:为什么要做这么危险的事,她说:“我也不知道,就那段时间觉得特别没意思,特别想跳下去。”
情感障碍科主要收治各类抑郁症、躁狂症、双向情感障碍等病友,有些医院为了便于管理,按性别年龄进行分区,设男病区女病区、老年科儿童科。我们医院一直是按病种分科,所以肖肖和阿华都在情感障碍科的重症病房。
重症观察区设立在护士站对面,不同于普通病房及活动室的温馨舒适,重症观察区设有防弹玻璃隔断,以便值班医生护士可以24小时看到病区内的场景,里面只放置各类必须的医疗用具及洗漱间,专门收治各类新入院、或是状态比较差的病友,阿华是新入院又一直状态不好,而肖肖则是因为她的主管医生认为她是首次入院,年纪又小,哪怕看上去状态不错,也需要在重症区多看顾些。
因为那份粥的缘故,阿华和肖肖的关系变得熟悉起来。
肖肖会叽叽喳喳地分享她在学校的见闻,阿华大部分时候都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用损伤的声音回话,肖肖还会嘱咐阿华不要说话,好好养着喉咙。
除了这些,肖肖还告诉阿华要认真回答主管医生的问题。
每次看到这种场景的时候,我们一群医护就站在护士站看着他俩,会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我们眼里,身为孩子的肖肖,在阿华面前却像个大人;而在我们眼里身为大人的阿华,在肖肖面前却乖得像个孩子。
可能是因为有了肖肖的陪伴,也可能是因为药物的调整作用,阿华的状态一天天地好起来,我们开始怕肖肖有心理负担,特意告诉过她无需刻意陪着阿华,要把自己的状态调整好,早点出院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肖肖对她的主管医生说,她的父母常年在外务工,她觉得阿华每次都会很认真地听她说话,并且看着阿华一天天地好起来,让她觉得很有成就感,她喜欢这种被需要的感觉。至此我们不再干涉他俩在病房的活动。
慢慢地,我们发现阿华会像个大哥哥一样摸肖肖的头,亲密地捏肖肖的小圆脸,还把碗里的肉挑给肖肖吃,有时也会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我们高兴于阿华的转变,同时又有些担忧,毕竟肖肖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女孩,而阿华是个成年男人。出于对肖肖负责的态度,经过主管医生评估后,我们都认为肖肖可以尝试去大病区过渡,并且她的父母也希望能让肖肖早日出院。
为了赶上小升初的考试,不久,肖肖就被转出了重症病区。
阿华对此表现得很平静,他身上的伤口大部分都愈合良好,咽喉部的伤口也初步结痂,只是说话的声音还有些嘶哑。
只是肖肖不在重症区后,阿华还是不太愿意跟我们说他的事,每次查房的时候都是沉默居多,少了个说话的人,阿华向我们要了很多杂志报纸打发时间。
而肖肖在大病区适应良好,大概是年龄偏小的缘故,很多病友都格外偏爱她,每天都能听到她跟人说话的声音。
肖肖是第一次住院,又还未成年,我们一般建议住院时间长一些,以便观察药物作用,调整到最佳剂量,但肖肖的父母觉得她已经恢复得很好了,没过几天,就要求办理出院。我们拗不过肖肖的父母,便给肖肖办理了出院,还特意嘱咐她:不舒服了要及时来医院复诊。
因为出院是不需要经过重症区的,没有人知道阿华是否知道肖肖出院的消息,但就在肖肖出院的那个晚上,阿华出事了。
那天晚上大概十点左右,阿华跟护士说:他想上厕所,护士让男护工陪着他,阿华进了厕所,护工便在门口等着,护士在病房内巡视,此时有个产后重度抑郁的妈妈说她的肚子不舒服,想要喝热水,这位妈妈生完孩子还不到两个月,护士担心她的身体,便去护士站帮她接热水,顺便喊值班医生过来看看。
一来一回,大概有三四分钟的时间,等护士回来时,发现护工还站在厕所门口,她感到不对劲,连忙去推厕所的门。
重症区的厕所门是不能反锁的,但门却被人大力顶住,男护工想把门撞开,护士怕门后的人受不住力摔倒,便和护工一起用蛮力慢慢地把门推开。
厕所的灯被阿华关了,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勉强可见墙角蜷缩的一个人影,护工把灯打开,只见阿华躺在地上,右手正死死抠住他咽喉部的伤口不停地往里面用力,之前养好的血痂被抠掉扔在了地上,到处是鲜红的血迹。
整个厕所弥漫着血腥味,灯晃得人眼发昏。
护士忍住想呕的冲动稳住身子,扶住墙壁蹲下来制止阿华的动作,男护工就地把阿华的双手压住,刚好这时值班的医生过来查看那个产后抑郁的妈妈,看到这个场景时,也呆住了,连忙配合护工想把阿华架起来放到床上去。
只是护士刚让开位置稍微松开手,阿华一把推开所有人,一只手去抠脖子上的伤口,另一手把所有够得到的东西扔向工作人员,被压住了手后就用脚踹,手脚被压住了就用嘴咬,用尽所有能伤害自己和别人的方式激烈地反抗着。
直到后来,夜班所有的工作人员:1个护士,4个护工,1个医生,六个人一起费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将阿华压住后抬到床上,等把他的四肢约束好,像刚来时加上打横的帆布带,所有人都大汗淋漓,每个人或多或少都被抓伤了。
护士在护工们的协助下,给阿华打了镇定剂,压迫止血,阿华被绑紧躺在床上,用尽力气的挣扎吵醒了重症区的所有病友,大家都注意到这个青年男子一边哭一边从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嗬嗬嗬”声,没有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那种声音,无比绝望,像是在一心求死。
而阿华的伤口裂开得很严重,尤其是咽喉部的伤口,到了不得不转院的地步。我们医院的设备有限,值班医生打电话请示领导,这次阿华很快就被转走了,那时是半夜,人民医院派了120急救车过来接,接过去就直接进了ICU。
事后,当班的护士阿奇和值班医生都被扣了当月的大部分绩效,阿奇后来跟我说,自从那次之后,她就特别怕上夜班了,怕那种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还特地找了院内的资深心理治疗师看诊,调试了好久才能慢慢放下。
后来,病历讨论的时候,针对阿华的例子,主任说抗精神病类药物起效需要一定时间,有些病友为了早日出院,会将自己伪装成我们期望的样子。阿华住院前后不到半个月,那时候阿华的改变可能是由于药物作用以及肖肖的陪伴,所以肖肖出院才会给他这么大的影响,也有可能是阿华从始至终都只是为了迎合肖肖和我们的期待做出改变,所以在肖肖出院的时候,他才如此迫不及待地去伤害自己。
到底是因为什么,没有人说得清。
后记
后来阿华的主管医生跟我们说:阿华在ICU住了没几天,警察那边联系到了他的家属,家属从老家过来看了他的情况,考虑到医保报销等问题,就给他办理出院转回老家治疗了。
大概一个月后,肖肖的主管医生提了一大袋水果回科室,跟我们说是肖肖过来复诊的谢礼,小女孩的状态很好,小升初的考试据说也考得不错,大家都觉得高兴,问起阿华,她的主管医生跟她说,阿华也回家了,她也颇为高兴。
我们医院对出院病友没有定期复诊的,需要追踪情况,肖肖和阿华是同一天出院,阿华的主管医生下午给阿华的家属打电话,家属沉默了很久,跟他说:“你们不要打电话过来了,阿华死了,从十楼跳下来,当场就没了。”
作者老段,心理治疗师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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