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Uma
编辑 | 克朗代克
2016年，钟南山领衔主演了一部叫《快乐奔跑》的微电影。[1]
《快乐奔跑》的制作公司，有广州呼吸疾病研究所、北京钟南山创新公益基金会，还有广州白云山和记黄埔中药有限公司（下文简称“白云山和黄”）——一家以板蓝根颗粒冲剂“闻名”的广东中药企业。
整部短片，钟南山只有一句台词：“不想看医生，就快乐奔跑吧！”台词虽少，却一呼百应：在钟南山号召下，画面中的民众纷纷汇入奔跑的行列。
最近，同样因为钟南山的一句话，许多人也跑进了抢购板蓝根的队伍。数日之间，药店的板蓝根被抢购一空，上市公司白云山的股价也跟着上涨了百亿人民币。
这不是“钟南山”，“白云山和黄”，“板蓝根”三个关键词的组合第一次出现。
01
白云山和黄的前身是广州白云山中药厂，隶属于广药集团白云山制药股份有限公司。自八十年代成立以来，广州白云山中药厂一直致力于生产广东家庭耳熟能详的家中常用药：板蓝根颗粒、复方丹参片，消炎利胆片，六味地黄丸、穿心莲片[2]……其中，从六七十年代起就被赤脚医生广泛应用的板蓝根，其抗病毒形象尤其深入民心。
过往，每逢甲肝、流感爆发季，板蓝根都是市面上的紧俏货。2003年SARS流行期间，市面上出现板蓝根抢购潮。其后，板蓝根冲剂和清开灵注射液、鱼腥草注射液等8中药物被国防治非典型肺炎指挥部科技攻关组推荐用于非典型肺炎治疗，板蓝根一举跃升为“国民神药”。
当年，在全国最大的板蓝根颗粒生产地——白云山中药厂门口，等着拿货的河南、河北车牌的卡车曾经从门口排到马路，足有一两公里长。
白云山中药厂果断抓住时机，一边加班加点生产药物，一边往火车站、医院等疫情易发区赠药。不仅如此，还做出“三个郑重承诺”：白云山板蓝根不提价、质量不打折、亏本也要生产[3]。
整个2003年，白云山中药厂的销售额达到了4.7亿元，相比2002年，增长了34.2%[4]。
这股风头，令香港首富李嘉诚都青眼相加[5]。2005年，在国企改革的浪潮下，李嘉诚旗下的和记黄埔公司和广药集团白云山制药股份有限公司，在白云山中药厂的基础上，以各自占有50%股份的形式，合资成立广州白云山和记黄埔中药有限公司。
此后，白云山板蓝根的市场业绩继续攀升。2007年，当白云山和黄仅在板蓝根这一产品的销售额便突破2亿元[6]时，公司决定，与在SARS中赢得全国性声誉的院士钟南山领导的“呼吸疾病国家重点实验室”签约，共建研发平台[7]。
这就是钟南山与白云山和黄合作的起点。
当时，“呼吸疾病国家重点实验室”是中国唯一的呼吸疾病类国家重点实验室。借助国家重点实验室，白云山和黄与钟南山开展了国家级科研课题：板蓝根抗病毒机理研究[8]。
换句话来说，就是研究板蓝根是怎样治疗流感的。
不到一年，初步的研究成果就出来了。2007年末，白云山和黄与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同济医院在武汉举行联合新闻发布会，宣布：板蓝根可有效清除人体内毒素，可以治疗内毒素血症[9]。
2008年7月，白云山和黄与钟南山再度合作。钟南山等五院士与白云山和黄发起，成立我国首个“中医药产学研联盟”。白云山和黄提供了2000万元，作为联盟的首批研究基金，用于白云山口炎清颗粒和白云山板蓝根颗粒等产品研究[10]。
下注越大，回报也越大。据东北证券金融与产业研究所披露，2008年，白云山和黄的板蓝根冲剂销量，已经超过2.5亿[11]。
02
2009年，甲型H1N1流感爆发，这是国内自SARS之后又一次重大公共卫生事件。白云山和黄再次迎风而上，打出“流感爆发勿恐慌，白云山板蓝根可预防”的广告[12]，“神药”板蓝根再度被抢购一空，白云山板蓝根全国销量同比增加了30%以上[13]。
虽然对于板蓝根能否预防病毒，很多专家都持保守意见。广州中医药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温病教研室主任钟嘉熙在接受《每日经济新闻》采访时就认为：板蓝根性寒，不可滥用[14]。但小小的反对声音，显然没动摇民众多年来对“神药”的执着。
这种执着，甚至感染了大洋彼岸的美国。2009年9月，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邀请钟南山赴美发表《中国抗病毒联合治疗概述》的主题报告。报告中，钟南山提到：板蓝根是抗病毒中药最典型的一个代表[15]。
钟南山也不忘借这次会议扶一把之前的板蓝根抗病毒机理研究。在会上，白云山和黄与NIH签订合作协议：由NIH提供世界先进的病毒模型，对白云山板蓝根颗粒进行抗病毒筛查。这个筛查将会给板蓝根抗病毒机理研究提供数据支持[16]。
有了白云山和黄的资金和NIH的数据， 2010年，钟南山在广州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举办的白云山板蓝根颗粒抗病毒研究总结大会上公布了体外实验的结果：“目前已经找到板蓝根的组分中有两种对于病毒的植物血凝素和病毒复制有效果。现在马上就可以开始第二阶段，即进入严格的临床验证阶段，从而从根本上证明板蓝根抗病毒的有效性其效果大小。”[17]
又过了一年，临床结果公布：对白云山板蓝根生产过程中间产物等进行了全面的体内外抗病毒活性追踪和药效学确认之后，课题小组发现白云山板蓝根内多个有效成分具有多靶点抗病毒作用[18]。
简单来说，这意味着在人体里，板蓝根不但对病毒、细菌有抑杀作用，对人体免疫也有调节和保护作用。听起来颇令人振奋。
03
虽然被外界视作板蓝根的代言人，但钟南山并不总是只说对板蓝根有利的话。
在2013年的H7N9禽流感中，他就对板蓝根防治禽流感的功效提出过质疑。当时，江苏省卫生厅在国家公布第一例H7N9病例四天后，发布治疗方案，明言板蓝根可以预防这种全新的病毒[19]。方案一推出，药店货架上摆放的板蓝根立即被一扫而空。
钟南山当时就表示疑惑：“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找到了预防药物，这也太快了。”[20]
他提醒民众：“我的研究目前只能看到板蓝根对普通流感的防治，比如H1N1、H3N2，有一定有效成分。对人感染H7N9禽流感，我没有研究，也没有查到相关研究，因此无法确认板蓝根对人感染H7N9的预防有效。”[21]
但再谨慎的人，也不能保证自己在麦克风前的每一次发言，不被放大。
2020年10月13日，钟南山出席“粤澳呼吸道病原体新药联合研究中心”第四次理事会白云山板蓝根澳门转化研讨会暨合作签约仪式——主办方是白云山和黄、广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广州呼吸健康研究院。会议上，钟南山透露：研究团队开展了一系列体外研究发现，白云山复方板蓝根颗粒对新冠病毒有效[22]。
图片来源：广药白云山微信公众号
10月15日，广药白云山官方公众号对媒体披露：“钟南山院士团队体外研究发现白云山复方板蓝根对新冠病毒有效！”[23]很快，#复方板蓝根对新冠病毒有效#、#钟南山称板蓝根对新冠病毒有体外抑制药效#、#板蓝根卖断货了#等词条就连续冲上了热搜。
图片来源：广药白云山微信公众号
网上出现了经过多次剪辑的钟南山发言视频。视频中，钟南山语气坚定地说道：“白云山的质量我是完全相信的，而且这一次的检测是复方板蓝根的使用对新冠病毒有效。我们说一句话都是有根据的，不会乱讲的，有效就是有效。”
南方日报、广州日报等媒体随即在15日发文：“钟南山团队：体外研究发现白云山复方板蓝根对新冠病毒有效”[24]。很快，更多媒体对此的报道，纷纷收获十万加阅读。两天后，市场上板蓝根就卖断了货。
10月16日，白云山集团股票涨停，A、H股合计增加近100亿元人民币[25]。
民众相信板蓝根，更相信有钟南山背书的板蓝根。
直至10月18日，广州白云山医药集团才出示澄清公告，给钟南山的发言划了重点：“有关媒体报道所涉及的相关结论只是针对公司合营企业白云山和黄公司复方板蓝根颗粒开展的抗新型冠状病毒体外筛选的实验结果，后续还需对该产品开展进一步相关工作，相关工作尚存在一定的不确定性。”[26]
不少媒体立马掉转方向盘，开始为大众科普：“体外筛选有效”并不代表板蓝根在人体内有抗新冠病毒的效果。高温、酒精、砒霜、消毒水都能够对病毒进行体外抑制。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医学院病理及实验医药系研究副教授张洪涛接受健康时报采访时表示：“在三期临床实验做完之前，没有人能够说这个药就肯定会有效果。”[27]
如梦初醒的民众这才停下抢购的脚步。与此同时，一顶顶 “市民盲目跟风，缺乏医学常识”的帽子，恰到时候地，从天上扣了下来。
04
然而，一个没有被问到，但是极其基本的问题是，民众原本不从事医学研究，一眼看懂 “体外研究”“离体实验”等术语的含义，为什么要被划在他们的能力之内？而原本应当把解释这些术语作为职责的专家、药企、以及媒体，为什么反而从这场风波中，翩翩然抽身而去？
搞科研的科学家和极为注重科研的药企合作，本来是无可指摘的事情。但因为合作的内容是对“板蓝根”的研究，所有的事情都变得复杂起来。
今年4月，钟南山在直播间“带货”广药生产的饮料“刺柠吉”，剌柠吉销量一时间冲破百万[28]。即使不回顾过往疫情中出现过的板蓝根“狂热”，只看今年，也很难说，这个自十七年前SARS以来，就积极走出医院的高墙，与普通消费者广泛互动的医学权威，不清楚自己的“带货能力”。
图片来源：广州日报
而白云山这边，除了对钟南山讲话做出澄清公告以外，还表示：目前，板蓝根产品在国内市场已是充分竞争的产品，板蓝根颗粒、复方板蓝根颗粒已获批准的文号数量众多，板蓝根产品不是公司或其附属企业的独家生产品种。
作为板蓝根市场份额最大的企业，白云山的这个解释，就像微软说又不是只有自己做操作系统一个套路。
至于媒体，把“钟南山”和“体外研究发现白云山复方板蓝根对新冠病毒有效”放在题目里，既可以吸睛，风险也小——此话确实是完整引自于钟南山。但媒体难道也不知道在如今的当口发布这样的消息，能产生怎样的市场影响力？
民众去抢购，无非是希望在迷雾中抓住可供捕捉的一束光，这莫不是媒体在报道时能够预期到的结果？更进一步，这难道不是药厂最期望的一种结果？
笃信板蓝根和专家的民众，举足轻重的国士钟南山、媒体、姗姗来迟的白云山医药集团，在这一次，乃至每一次的板蓝根抢购潮中，都是同一个矩阵里互相对望的四角。
少了谁，这个局，都组不起来。
目前，10月的这次板蓝根抢购风波，还在持续发酵。
10月23日，钟南山通过第一财经日报回应本次事件，把矛头指向消息传播者：“我在几天前粤港澳大湾区三地合作协议（论坛）中曾讲过一句话，复方板蓝根，而非板蓝根在实验室有抗新冠病毒作用，这离体内有效还很远，白云山药厂作为‘内行人’应很了解，但（其中）有人断章取义，将我这句话扩大，甚至说是板蓝根，这是一种歪曲，有关部门已出来澄清。”[29]
断章取义的人，究竟是谁？
证监会也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会持续关注白云山复方板蓝根颗粒体外研究的事件[30]。
通常，这种关注不会有什么结果。
但抽身而去，也并没有那么轻松。
参考文献
[1]http://kb.southcn.com/content/2016-南方01/12/content_140634095.htm
钟南山主演公益微电影《快乐奔跑》杀青，南方日报，2016.01.
[2]http://www.813zy.com/index.php?ac=article&at=list&tid=18
广州白云山和记黄埔中药有限公司企业简介
[3]http://www.813zy.com/index.php?ac=article&at=read&did=30
缘起“非典” 白云山板蓝根突围而出，广州白云山和记黄埔中药有限公司官网.
[4]http://finance.sina.com.cn/s/20031230/1205582915.shtml
白云山中药厂实现销售4.7亿元，上海证券报网络版，2003.12.
[5]见注2。
[6]http://www.gzppa.org/list.asp?id=264钟南山院士研究团队证实白云山板蓝根可多靶点多途径抗病毒，广州医药行业协会，2015.02.
[7]http://news.sohu.com/20071030/n252944571.shtml
广药白云山和黄参与共建国家重点实验室　提高自主创新能力新突破，南方日报，2007.10.
[8]见尾注7。
[9]http://news.sina.com.cn/c/2007-11-23/054012954194s.shtml
板蓝根可当人体毒素“清道夫”，广州日报，2007.11.
[10]https://sso.gzlib.org.cn/interlibSSO/goto/75/+jmr9bmjh9mds/kns8/Detail?sfield=fn&QueryID=0&CurRec=1&recid=&FileName=XXYY200808068&DbName=CJFD2008&DbCode=CJFD&yx=&pr=&URLID=
钟南山等五院士携手白云山和黄发起我国首个“中医药产学研联盟” ，中国中医药信息杂志，2008.08.      
[11]http://www.p5w.net/stock/lzft/gsyj/200812/P020081225557282991756.pdf
白云山A（000522）调研报告，东北证券金融与产业研究所，2008.12.
[12]http://news.ifeng.com/society/2/200905/0514_344_1156250_1.shtml
中药厂商自称产品可防治甲型流感惹争议，时代周报，2009.05.
[13]http://www.p5w.net/stock/news/gsxw/200905/t2352801.htm
白云山板蓝根销量增加30％，每日经济新闻，2009.05.
[14]见注13。
[15]http://news.sohu.com/20090328/n263056615.shtml
钟南山赴美国“推销”国产中药感冒药板蓝根，广州日报，2009.03.
[16]见注15。
[17]http://news.ifeng.com/c/7fZ5VfrteZL
钟南山领衔研究项目 板蓝根抗病毒原因撩开面纱，南方日报，2010.11.
[18]白云山板蓝根抗病毒机制研究取得进展，中国医药报，2011.01.
[19]https://news.qq.com/a/20130331/000705.htm
上海两人感染H7N9禽流感身亡 系全球首例，央视，2013.03.
http://wjw.jiangsu.gov.cn/art/2013/4/3/art_57223_6766072.html
关于印发《江苏省人感染H7N9禽流感中医药防治技术方案（2013年第1版）》的通知，江苏省中医药局，2013.04.
[20] http://paper.sciencenet.cn/htmlnews/2013/4/276452.shtm
不能盲目和过量服用板蓝根，北京晚报，2013.04.
[21]http://www.bjnews.com.cn/feature/2013/04/06/256766.html
钟南山：别盲目吃板蓝根，新京报，2013.04.
[22]https://static.nfapp.southcn.com/content/202010/15/c4159642.html?colID=0&firstColID=1365&appversion=7000
白云山板蓝根研究成果将在澳门产业化！钟南山任首席科学家，南方都市报，2020.10.
[23]https://mp.weixin.qq.com/s/0Rqw-oaB_La7nWXfaw21sQ
钟南山院士团队体外研究发现白云山复方板蓝根对新冠病毒有效，“广药白云山”官方公众号，2020.10.
[24]钟南山团队：体外研究发现白云山复方板蓝根对新冠病毒有效，南方日报，2020.10.
钟南山院士团队体外研究发现白云山复方板蓝根对新冠病毒有效，广州日报客户端，2020.10.
[25]https://finance.sina.com.cn/stock/s/2020-10-19/doc-iiznctkc6296308.shtml
板蓝根带起百亿市值 白云山紧急澄清:对销售影响不大，北京商报。2020.10.
[26]http://www.sse.com.cn//disclosure/listedinfo/announcement/c/2020-10-19/600332_20201019_1.pdf
广州白云山医药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关于媒体报道的澄清说明公告， 广州白云山医药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2020.10.
[27]https://news.sina.cn/gn/2020-10-18/detail-iiznezxr6625444.d.html
双黄连后板蓝根又被抢没了，专家：体外研究有效不等于对人有效，健康时报，2020.10.
[28]钟南山直播带货首秀：带货贵州刺梨，启动2亿扶贫消费券，广州日报，2020.04.
[29]https://www.yicai.com/news/100810367.html
白云山板蓝根对新冠病毒有效?钟南山指有人断章取义，第一财经，20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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