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几岁的老阿姨因为被假靳东骗钱骗感情而上了新闻。谁在操控那个简陋、侵权、以五毛钱剪辑效果冒充靳东本人的视频账号还不得而知,但这个阿姨曲折辛酸的人生,却实实在在被抖落了一地。
许多人嘻嘻哈哈转发,当作今日笑谈。她只是一个被人抖过即忘的机灵,转眼又有新的热搜。
如果只看新闻摘要,明明有夫有子,一个60多岁的大妈还深信靳东喜欢她,要给她一百万、会给她买房子,导致她对家人大吼大闹、当着记者的面把家掀翻了,始终不肯相信被骗的事实,谁都会觉得这就是人性的弱点,又蠢又贪,无话可说。
但你要是愿意花些时间,去翻阅她、以及更多像她一样上当的中老年妇女们被曝光的聊天记录,你会发现这些对互联网世界一无所知的女人其实一开始都是难以置信并拒绝的。只是程序设置的自动回关、自动聊天、自动提醒,不断地给了她们莫大感动,于是她们热情洋溢、心怀感激地回应。在满屏的错别字里,她们毫不掩饰自卑,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又丑又穷的老太婆,配不上有人对自己这么好,何况对方还是大明星……
尤其这位当事人,在她对假冒靳东一厢情愿的倾诉里,她无足轻重但有血有泪的一生娓娓铺开:丈夫因财入赘,儿子只顾自己,夫妻从不交谈,除了丈夫逼着她“三代还宗”……在接受采访时,她坚定地、反复地说:我从来没有爱过。

从未被善待过,才甘愿飞蛾扑火。
不难设想,这位脸面被扒了个干干净净、并成为热搜新闻的女人,身处在那个紧密、保守又落后的环境里,接下来的日子必然会变得糟糕——以她对当代社会的认知,在一开始被采访的时候,她可能完全预料不到,迎接自己的将是什么。
兴许只当做是一场哭诉,兴许是被家人指责、让她接受媒体曝光以便把损失的钱追讨回来——只是,当所有的难堪和欺骗都暴露人前,她的确不得不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家乡,去异地投奔大儿子一家。

普通而辛劳的年轻打工者,能不能负担母亲的加入?儿媳是不是欢迎这样一个被全网公开、痴心妄想与家庭决裂、因为满腔热望被辜负而抑郁焦躁的婆婆?她的老后人生,会不会从一个封闭安稳、情感荒芜的小世界,被带入混乱、无望、充满敌意的大困境?
所有这些都不得而知。我们看到的是新闻、是段子,对于当事人,却是翻天覆地、被摧毁的真实人生。
我想起了松子。
在那部我根本无法鼓起勇气看第二遍的《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里,一生流离、饱经背叛与伤害、失去一切希望的松子,在生命的尾声,喜欢上了电视里的少年偶像组合。她把偶像唱的励志歌曲,一厢情愿地看作是偶像对她喊话。她给偶像写了长达十万字的表白信,将这单方面的爱,当成她苦闷人生的最后一丝微光——即使是内心深处明知无望的微光。
然而偶像并未回信,也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松子接受现实之时,人生亦彻底破碎,她变得又胖又脏,用粉笔在墙上用力写下“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之所以不敢再打开这部电影,是因为那个一生都在被伤害的松子,其实也是某一部分的我们自己。
可能在表面上,我们的人生不会崩溃得如此彻底,但在人生的某个时段、回想某个不能提的人、身处某个糟心的地点,我们和被嫌弃的松子、被欺骗的大妈们,情感上其实是一样的——不想孤单,想被温柔以待,想要一个温暖、贴近的身体,想看一张干净好看的笑颜,想被视为最珍贵的宝。
这是我们每个人都不敢说的秘密:生而为人,我渴望爱。
还记得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那无法言说的震撼。
写出《我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而一鸣惊人的女诗人,才华横溢,激烈大胆,诗句滚烫赤裸,充满爱的欲望——但女诗人的人生没有任何诗意可言:她生在湖北农村,因为出生时难产缺氧造成脑瘫,一生行走不便,说话也含糊不清。
就像所有贫穷的农村女人,高中毕业后她的人生立刻陷入困境,甚至认真考虑过上街讨饭。忧心如焚、保守无知的父母强行给19岁的她招赘了一个大她13岁、一无是处的男人。
在纪录片里,你能看到一个愿意被招赘的农村男人那种赤裸裸的恶意,他认为女人和女人父母的一切财产都是他的,但他不打算承担任何义务,生个跟女人姓的孩子已经仁至义尽,他每年都在外面打工,用尽办法花光挣到的每一分钱,过年才回家,鄙视妻子、打击妻子,看到余秀华写诗就不停地辱骂、贬低、嘲笑她。毫无疑问,余秀华是一个不服输的女人,他们在一起时如果不是互相不搭理,就是激烈争吵,甚至是被丈夫扯着头发把她的头往墙上撞。
父母也痛苦,但与此同时仍然坚持:你是一个残疾的农村女人,有个男人要就够好了。
直到余秀华成名多年,也无法摆脱这个男人。恰恰相反,男人觉得自己找到了致富的希望——最后,余秀华给他盖了二层小楼和十万块,才算彻底把婚离成了。
男人很满意,他得到了钱、房子,马上可以娶一个新老婆;余秀华只觉得是新生,写诗是不会挣什么大钱的,但即使如此,相比从前,已是天堂。
余秀华荒芜的情感世界和婚姻困境,与很多很多、甚至是好几亿中国普通女人的现实是相通的。但不同的是,余秀华的幸运在于,她无疑拥有无法掩饰的天才,即使在野生的乡村中也能脱颖而出,最终拯救自己;然而其他普通女人,只是普通人,她们没有这样不幸中的幸运。
她们中的大多数,最终只成了《生门》里流掉全身血液搏命生男孩的高龄产妇、为了保住子宫做女人丢掉性命的愚昧病人、追几条街暴打小三上新闻的彪悍原配、一把年纪还在削骨穿刺忍受剧痛整容换头的绝望主妇,以及,被低劣骗子轻而易举骗钱骗感情的中老年大妈。
事实就是,我们很多人、尤其是女人,这一辈子都没有被认真体面地爱过。
许多女孩子在很年轻的时候便被世代相传的、关于女人的生存恐惧所裹挟、所威胁,社会和父母始终在有形无形地施加压力,于是在人生的某个时刻,她们妥协了,跟一个差不多的男人搭伙过日子——大家都抱着凑合的态度,也谈不上什么情感付出,生孩子、养孩子、努力挣钱、合力供房、磕磕绊绊、吵架撕逼,想要改变需要付出巨大代价,如果不是一方突然发达或者鬼迷心窍,可能就这样浑浑噩噩、满怀不甘地一起变老。
情感冲动可以被来自贫穷时代的生存智慧说服。努力劝自己要懂事、不要作,但生而为人的爱欲、渴求却只可能被压抑,绝不可能消失。一旦找到突破口,就会变成不顾一切的疯狂,把自己的人生搅个稀烂。
又有多少男人,把妻子当成家庭生活理所当然的一部分:料理家务、照顾孩子、伺候老人、分担责任,总之完全是实用主义的那部分。而不是看作为之倾慕、带来快乐、愿意与之共享人生的伴侣?
所以现在才有那么多的女人迷恋看无脑甜宠剧,偶像老公一个接一个地换。剧里那些又帅又温柔的男孩子,动不动就要壁咚,把女主角吻个七晕八素——现实中的成年女人,即使是生活在一线城市的女人,即使是有固定伴侣的女人,又有多少个,有多少年没有被好好地、认真地、充满柔情地深吻了?
说出“想要被爱”,对于成年人来说,是更艰难、需要更多勇气、更加耻于出口的一件事。像是袒露丑陋的伤口,一旦展现出来被所有人窥见,好像就承认了自己的弱势,是输的一方,是会被人拿捏住的把柄、是别人心照不宣的笑料。
但,渴望爱,是本能,不是原罪。
不要放弃爱。爱是世上最好的东西,尤其在经过生活的磨难后,我们会越来越接近爱的本质——不是占有、不是索取、甚至不是相互依存,这都是注定要失望的东西。
真正的爱,像是一剂疫苗,哪怕只得到过转瞬即逝的几秒,也会让我们从此获得一种自我保护、自我驱动的能力——一想到自己曾被那样地爱过,这一生要吃的苦、要走的路,便都是值得的。为了再次遇到那样的爱,我们会学习自爱、懂得乐观、舍得给予、耐心等待。
以及,我们为爱做的傻事,也不是我们的耻辱。耻辱的,是以爱之名,去行骗、去伤害的卑鄙之人。
不要嘲笑任何一个爱而不得的人,也不要轻易蔑视别人用尽全力才得到的一点点欢喜。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像你一样幸运,但每一个人都和你一样,可以拥有爱的能力,甚至比你的还要强大、还要坚定。
愿你得之不狂、失之不馁,永远看向光。
去爱吧!
截图来自电影《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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