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境边界的流弹中从未退缩一步、在长津湖畔的暴雪里始终昂首向前的他,突然双膝一沉,跪倒在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警察面前。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16个故事—
前言
2018年,一场为中老年人组织的相亲活动在公园举行,报名人数突破两百,男性占六成,其中时年55岁的梁上最受关注。
梁山自我介绍在一家保险柜商行工作,有点小手艺,但发不了大财。底下有人起哄,让他“说说感情经历呗”,他坦诚应该是在场所有报名者里唯一一个没有结过婚的,台下一阵哗然。
人群中,有个中年男人示意他别说,他装作没看见,进一步解释:“因为我成年之后、41岁之前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监狱度过的”。
中年男人附近居民都认识,走上台拿起话筒:“虽然梁上前科累累,但我们派出所却愿意为他保媒拉纤。
主持人让梁上详细说说自己的故事,梁上说:“我给别人当儿子的时候太混蛋,现在也错过了当爹的年纪,就想好好当个男人。有兴趣的咱私聊,就不耽误大家时间了。
这是《我就是线人》系列故事03篇。
41岁的梁上没有想到,报应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到来的。
2004年7月,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梁上正在监狱生产车间挥汗如雨地赶制“庆祝建国55周年”需要用到的彩灯。
梁上手巧,是监狱的生产能手,8个小时可以制作超过4000个小灯泡,远超出车间规定的任务,但工作登记簿里写有梁上名字的那一栏,每天工作量的统计永远都是刚好达标,多出的量,梁上算在了那些其他刑期更长、喜欢找麻烦的服刑人员名下。
前段时间,车间里又分来两个“刺头”,被管教安排坐在梁上的身边和对面,两个刺头见梁上效率高,频频用眼神给予威胁和暗示。
梁上还有四个月便可刑满释放,不想惹麻烦,只得忍气吞声,加快工作效率,给两人各匀300个,原本可以轻松完成的工作变得不能有丝毫松懈。
管教站在车间门口喊梁上编号的时候,连喊三遍都无人应答,直到走到身后再次报号,过于专注的梁上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
素来严厉的管教这次破天荒地没有批评梁上,而是招手示意他到车间外面说话。管教递给梁上一瓶矿泉水,与水瓶一同递过来的还有几张纸巾。梁上注意到,管教的左手攥着一个牛皮纸信封。闲扯了几分钟近期思想状态和狱中生活日常,管教才切入正题。
两天前的夜里,一伙四人组成的技术性开锁(通过特殊的开锁工具,不破坏、不损伤锁具,成功开启后原装钥匙依然能正常使用)入室盗窃团伙潜入梁上家中作案,被刚好回家的梁上父母撞个正着。
四名小偷推开惊魂未定、愣在门口的梁上父母分头逃窜。梁上74岁的父亲突然想起什么,跑进卧室,很快又返身冲出来,步履蹒跚地追着其中一名小偷而去,在穿越十字路口时,被反应不及的渣土车撞飞十多米,当场死亡。
梁上感觉后脑仿佛挨了记重拳,天旋地转,脚底绵软。管教仍用口音严重的普通话继续说着什么,但那声音缥缈模糊,在耳边跌跌撞撞,听不真切。
直到管教突然拔高音调重复一遍,梁上才听清楚,那是第二记重拳。
梁上母亲患病多年,身体羸弱,近年又染上白内障,视力几乎为零,听闻丈夫惨死,当天晚上一口气没倒上来,第二天清晨被赶来家中复勘盗窃现场的民警发现猝死在卧室床上。
管教从信封里取出两张对折的《死亡证明》,展开推到梁上面前。出事当天,辖区派出所就通知了监狱,监狱也用最快的速度为他申请临时出狱置办丧事的机会。由于事发突然,且亲属已经死亡,交通事故和盗窃案仍在处理,因此上级只批给梁上三天离监探亲的时间,为父母送行,并到相关部门办理一些法律手续。
梁上脆生生地瘫坐在地,情绪堵在嗓子眼出不来,又咽不下去,只是张嘴干嚎。他将两张《死亡证明》捏进拳心,捶打胸口,接着发疯般地左右手交替抽地自己耳光,嘴角很快渗出血水,无论管教如何呵斥都不肯停下。
管教担心出事,急忙跑回车间喊来几名身强力壮的服刑人员将梁上强行制服。
被按在地上的梁上终于爆发出巨大的哭声,反复念叨一句话,不知是说给谁听:“我他妈就是因为入室盗窃被抓的啊。”
梁上的父亲名叫梁友生,生于1930年,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在东部战线上被横飞的炮弹碎片削去半截耳朵,在号称“朝鲜屋顶”的盖马高原又被极寒低温冻废了两根脚趾。
战争在梁友生的脸上留下大大小小许多伤疤,导致面部肌肉失调,表情管理困难,尤其是受伤的左耳与颈部皮肤被高温粘连在一起,皱巴巴的,看上去凶神恶煞。
60年代,梁友生从外省迁至北向新村生活,三年后,梁上出生。熟悉梁友生的老一辈村民都对他十分尊敬,一方面因为梁友生是战斗英雄,另一方面因为他的儿子——梁上小时候是个品学兼优的孩子。
高考意外失利后,梁上没有继续求学,外出晃荡过一段时间,没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梁上回村后在村口支起一个修配锁具的摊子。自那时候起,村里开始频繁丢东西。有人多次目睹过案发时梁上在周边出现过,大家表面不说,心里都知道是谁干的。等消息传到梁友生那里,虽然梁友生领着梁上挨家挨户地赔礼赔钱,但梁家的名声已经臭了。
1981年,梁上离开北巷新村,到市区谋生,不久之后因为盗窃自行车,第一次被公安机关抓获;两年后因为扒窃被送去劳教;1985年跟一伙外省入室盗窃团伙纠结,开锁技术突飞猛进,作案数起,次年落网,判刑两年;之后断断续续多次因为盗窃或者协助他人盗窃被捕,前科记录一张A4纸打不完。
梁友生的日子更不好过。
梁上盗得的赃物赃款很快花完,被抓时基本身无分文,受害人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梁上家的住址,经常拉帮结伙上门讨说法。梁友生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哪怕对方狮子大开口,也几乎有求必应,想尽办法进行赔偿。
一次,一个商人带着四名保镖找到梁友生,说家中十张名人字画被梁上偷走变卖,已经查不到下落。梁友生问画值多少钱,可以卖房子赔。商人嗤之以鼻,说卖了房子也不够。
梁友生让商人给个主意,商人说自己不差钱,就是想解解气,十张画换十巴掌,这事就这么算了。包括商人和保镖在内的一行五人,在北巷新村的血色夕阳里,轮番上前每人甩了梁友生两记耳光,将梁友生从战场上带回的一身傲骨扇得支离破碎。
1999年春夏之交,梁上再次因入室盗窃罪被捕,刑期五年半。同年,市公安局新成立七个派出所,北巷新村划归北巷派出所管理。
北巷派出所所长蔡长天发现,有对老夫妻在路过派出所时总会屈身鞠躬,停顿数十秒,姿态充满歉意。蔡长天忍不住好奇将老夫妻迎进所里询问究竟,自报家门后,梁友生对蔡长天再鞠一躬:“我儿子给党和国家添麻烦了,子不教父之过,我代他忏悔。”
蔡长天此后对梁友生多了几分关注,被村民排挤的梁友生也把他作为可信赖的倾诉对象,隔三岔五地找他谈心。2004年初,梁友生夜里捂嘴咳嗽,松手看见一团浓稠乌血在掌心狰狞蠕动,担心自己时日无多,连夜牵着妻子赶到北巷派出所恳求蔡长天,如果老两口不久于人世,希望能有人不会放弃梁上,“他还有很长的人生路要走,拜托你们了。”
在国境边界的流弹中从未退缩一步、在长津湖畔的暴雪里始终昂首向前的他,突然双膝一沉,跪倒在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警察面前。
对于梁上的遭遇,蔡长天认为公安机关是有一定责任的。按照派出所的工作惯例,服刑人员释放后辖区派出所应当将其纳入重点人员管控,但是如果刑满释人员不主动上门,派出所通常也不会第一时间介入,这样就容易造成刑释人员脱管。蔡长天自我反省,哪怕能在梁上任何一次出狱时及时与他当面沟通,或许悲剧就不会发生。
所以蔡长天作出两个决定,一是向局里申请由北巷派出所办理梁友生家被盗案,二是接梁上出狱。
接到省一监打来的电话,蔡长天开始收拾行李。监狱的负责人是蔡长天在部队的战友,梁上父母出事后,蔡长天特地嘱咐老战友一定要将梁上出狱的时间提前通知他。
省一监距此300多公里,不算近,蔡长天不确定梁上是什么态度,从所里挑了两名年轻民警,带上电棒、手铐和警绳,盘算着如果梁上不配合,就先把他强行押回来。
早上9点,已经蓄起寸发的梁上拎着一个蛇皮袋走出监狱大门,四下观望了一会儿路况,朝东边的公交站台走去。蔡长天猛轰一脚油门,把车拦停在梁上身前,两个年轻民警迅速将梁上推入车中,没等梁上发问,三张警官证便顶在他惶恐的脑门上。
蔡长天说明来意,梁上紧张的情绪有所缓解,开口第一句话问道:“案子破了吗?”
“没有。”蔡长天直截了当地回答。
“那我不会跟你们回去的。”梁上说。
“不回去?还想继续偷吗?”蔡长天本是讽刺,却见梁上点点头。
蔡长天以为自己没说清楚或是梁上听岔了,重复了一遍最后的问题,梁上仍然笃定点头。
蔡长天一掌拍在方向盘上,中控台的杯子弹起半指高,茶水溅湿了放在副驾驶的案卷。
他抓起案卷在梁上面前愤怒挥舞:“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你爸妈的命都被别人偷走了,你还想偷什么?”
“我想把他们抓住。”
“不行,你要做的是从今以后遵纪守法过日子,不然你爸妈死不瞑目,抓人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案子我们一直在查。”
“没有我的帮助,你们抓不到这伙人的。”
“少放屁,你这个号称‘锁王’的人都被公安抓了多少回了,那几个人不算事。”在蔡长天见过的贼里,梁上的开锁技术的确属于顶级的。
U形锁、挂锁只需七秒,A、B两级防盗锁十分钟内搞定,即使是市面上防盗性能最好的C级锁,只要给他合适的工具,两小时便能打开。因其神乎奇技的开锁技术,办案民警打趣称他“锁王”,曾在落网后被局里所有技术人员现场观摩他的开锁过程,供今后办案参考。
“案子已经过去四个月了,你们有任何线索吗?”梁上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到现在连我爸为什么追出去都没个说法。”
梁上所说确实是蔡长天苦思不解的地方。
妻子多年患病,儿子不争气,梁友生经济状况十分窘迫,稍微值钱的东西早被变卖,即使遭贼,家中也没有什么物件值得他不惜70多岁的高龄舍命而追。
“你有线索了?”蔡长天问道。
“你肯帮我两件事,我就有线索。”
“哪两件?”
“第一件事,把案发现场的勘查资料给我,比如被盗户外观照片(是否有记号)、锁芯照片(不同工具产生的不同细微撬痕)、手套纹路(多数入室盗窃犯罪嫌疑人都会对指纹采取遮盖手段)、足迹(杂牌鞋一方面因为难查而增加了侦破难度,另一方面因为少人穿而降低了排查难度)、室内物品照片、室内物品翻动顺序、附近监控等。”
蔡长天连连摆手,案件现场勘察情况属于涉密信息,未经允许不能对外公布,轻则违反纪律,严重的也属于犯罪。
“所以我才说需要你做两件事。”梁上见蔡长天拒绝,有些着急。
“还有一件是什么?”
“相信我。”
蔡长天在附近找了家宾馆,将案卷递给梁上,作为交换条件,梁上在蛇皮袋里摸出一本软皮抄,是剩余四个月刑期里整理的关于入室盗窃的记录。两人把各自掌握的材料并排在床上摊开,互相翻看。
软皮抄内密密麻麻写满文字,梁上用指关节敲了敲第七页的一个段落,小标题为“开锁技术的地域性差别”。蔡长天眯起眼认了半天,说字太丑了,看不清写的是啥。梁上伸出指尖,跟随语速从段落下方划过告诉蔡长天,技术性开锁入室盗窃不单单是指开锁的技术,而是包含目标选择、快速开锁、实施盗窃、反侦查措施、逃离现场在内的一整套盗窃方案。
“方案和方言类似,是有地域性差别的。”
梁上接着解释,毕竟只是违法犯罪的一小拨人在使用,为求高效安全,不允许有过多自我发挥的空间,虽然全国各地都有发案,各个省份都有犯罪嫌疑人,但对于流窜多省作案的团伙来说,整套入室盗窃习惯的养成,只会师出几门,很少会有新的派系。
蔡长天手头的确有一份涉及全国各省市的高危犯罪地图,主要涉及各种类型的盗窃和诈骗,其中关于入室盗窃犯罪分子的高危人群,有中部某省、西南某省和华北某省。
“基数仍然太大,没什么作用。”蔡长天对梁上的分析嗤之以鼻。
梁上没有理会蔡长天的态度,继续分析:梁上家外观破旧,装修简陋,墙体甚至还有轻微开裂迹象,一般不会是入室盗窃者青睐的对象。梁上家大门虽有两道锁,但一道是老式插锁,另一道是十字型锁(案发时罪犯可能因为技术不过关,该锁有暴力损坏痕迹),据此认为,这个团伙选择他家有两个原因,一是开锁技术差,二是只想偷点小钱。
根据走访调查记录显示,有村民在案发前几天见到过四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在梁上家附近晃悠,案发当晚撞死梁友生的司机也表示,撞上梁友生之前曾有一名年轻人跑过。
现场勘查报告显示,四名团伙成员均穿凉鞋,入室后分为两组,两人直奔主卧,两人去到次卧。一人翻找床头柜,一人翻找衣柜,井然有序,互不干扰。但实际上屋内足迹交错严重,有重复翻动的迹象(衣柜中的衣物被一人搬出后应该垒成一团,另一人重复翻动,垒成多团),说明四人分工不明,或者缺少指挥。
所有特征综合起来指向一种盗窃犯:新手。
梁上的视线最后停留在拆解锁芯的照片上,照片中,钥匙槽的内壁留有不规则的新鲜擦划痕迹,拉近焦距的另一组照片更是拍到其中有半圆形旋转印痕。“我们可能要在这里住上几天了。”梁上对蔡长天说。
服刑期间与梁上同关一间号子的狱友中,有一个叫“鬼手”的服刑人员,比梁上晚三天释放。
“鬼手”告诉梁上自己靠盗窃为生,从来没有因为盗窃栽过跟头,这次入狱是因为故意伤害罪。两人在监狱里交流过不少心得,梁上记得“鬼手”说过有些团伙擅长使用“掏耳勺”开锁。
三天后,蔡长天使用同样的方式将刚刚走出监狱大门的“鬼手”带回宾馆。
“鬼手”见到梁上,以为他把那些吹牛时所说的未交代案件透露给了公安,心里暗暗叫苦。蔡长天看出“鬼手”的心思,说只要提供“掏耳勺”开锁团伙的信息,那些案子可以既往不咎。
“鬼手”承认确实有使用掏耳勺开锁的团伙,并且有过短暂合作,但不清楚他们的具体身份信息,只知道来自广西某县。
“这伙人现在得有小四十了。”
没有姓名,蔡长天重点问了年纪,与梁友生家被盗案的团伙不相符。
“年纪不同没关系,掏耳勺开锁难度很大,用的人不多,他们之间一定有联系。”
梁上认为有必要去一趟广西。
蔡长天一行人在广西待了数周,没有让梁上露面,在当地公安的协助下找到几名使用掏耳勺开锁的前科人员,但对方均表示现在是守法公民,不问江湖之事,没什么能提供的信息。
梁上觉得这样查不出有价值的线索,打算混入当地偷盗圈子获取信息,建议蔡长天带着民警回家等消息。蔡长天起初不同意,梁上争辩这样下去说不定会因为调查过度,导致这条线索彻底作废。他再三保证,即使有所进展也绝不会独自行动,才让蔡长天勉强同意。
蔡长天同意先行离开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在接触一名外号为“蝌蚪”的掏耳勺开锁前科人员的过程中,蔡长天发现“蝌蚪”曾是当地比较有名的盗窃人员,鼎盛时期手下养了三十多人,各个开锁技术精湛,瞧不起那些暴力开锁入室的同行。蔡长天将梁友生家被盗现场的锁芯照片展示给“蝌蚪”辨认,“蝌蚪”表示如此低劣的技术不可能是他带出的徒弟所为,即使是犯罪行为,也有必须坚持的名声和口碑。
蔡长天突然想到,一无所有的梁友生其实还有一些东西,这些东西本应该出现在案发现场,却至今没有人意识到它的消失。
不管案发时这些东西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梁友生一定是用生命去守护的。
通过查询出行记录,梁友生在案发前不久曾独自一人乘坐火车去过邻省的省会,蔡长天决定前往邻省省会核实自己的猜测。
出发前,梁上向蔡长天索要那几名使用掏耳勺开锁的前科人员名单,蔡长天问他做什么用,梁上说想跟踪一下这些人,看看他们是否仍在参与入室盗窃。
事后蔡长天知道梁上没有说实话,索要这些人的住址根本不是为了跟踪,他知道这个圈子的人没那么容易全身而退,即使真的金盆洗手,也一定会有仍在圈子里活跃的人的消息。
梁上决定赌一把,一夜之间将名单上的前科人员的家门全部解锁,没偷任何物品,只留下见面地址。梁上知道,只有真心回头的人才会赴约要个了断,心里有鬼的人是不敢来的。
果然,“蝌蚪”赴约了,他质问梁上什么来路,想要干吗,梁上说自己在外地犯案太多,手法都被公安摸透了,想学点新技术,恳请指路。
“蝌蚪”让梁上少扯淡,戳穿梁上肯定是警察的人,再次强调自己已经离开这行很多年了,并给梁上指路,“如果想学,去某村找‘老覃’,交钱就能学,学得如何看自己的造化。”
蔡长天在邻省公安的协助下,按照梁友生逗留的时间进行排查,在一所大学附近的典当行里找到了梁友生的物品,还有一封留给梁上的书信。当铺老板说,当时是拒绝典当这些物品的,耐不住老人哀求,承诺为他保管一年。
“一年后如果我没来兑,拜托帮我把这封信按照上面的地址寄出去。”老板说,老人临走前从抵押款里抽出200元,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蔡长天将物品和信件赎回,读了信件后,泪流满面,决定暂时先不把此事告诉梁上。
另一边的梁上见到了传闻中的“老覃”,他已年过花甲,没有任何犯罪前科,使用各种奇特工具开锁不过是闲时自己钻研的小把戏。
蔡长天后来问梁上是如何从“老覃”那里得知盗窃自家的团伙正在安徽省内活动,梁上一副不愿回想的表情,只说了句“老人家很扛揍”。
2005年除夕夜,温度降至零下三度。
他们部署了很久,安徽省某老式小区内多为荒地,没有可藏身之处,梁上躲在草绿色垃圾桶中,五脏六腑被狭小的空间挤压,搅成一团,饥饿感渐生。从大衣内侧口袋掏出一块形状不规则的面包,就着结了冰碴的矿泉水咽下。
两天前,梁上溜进垃圾处理中转站,偷得一套工装,在小区外的药店买了副口罩戴上,装成清洁工的模样,将原本放置在非机动车车棚外的垃圾桶大摇大摆地推出小区。
梁上给垃圾桶内壁做了清洗和消毒,并在正面“爱护环境”四个黑色印字上找了一处不显眼的位置,钻了几个小洞。
春晚开始后,避开沉迷节目的保安,推着垃圾车悄然潜回小区,梁上将自己藏身其中。
等胃里翻腾得没那么厉害了,梁上摸出手机看时间,十一点三十分。
这是梁上连续第十四个没在家里度过的春节,前面十三个都是在各种监管场所中度过的。
背心和脚底贴着的暖宝宝效果减弱,肌肉酸麻,梁上在垃圾桶内别扭地变换姿势。
“什么人!不许动!”
桶外传来喝声,随后又是一阵细微的笑声。
梁上顶开桶盖,半个脑袋探出桶身,见来人是蔡长天,责怪他怎么没收到消息就出现,示意他赶紧找地方躲起来,说不定团伙马上就来。蔡长天笑得愈发大声,梁上察觉不对,忙问:“什么情况?”
从广西来到安徽后,梁上从前狱友那里打听到确实如“老覃”所说有一伙年轻的技术性开锁入室盗窃团伙近期比较活跃,多个小区被盗。他将此事报给蔡长天,蔡长天通过当地公安机关筛选类似报案,大致圈出了作案范围。
两人各自忙碌,梁上又通过自己的渠道很快发现四人踪迹,但四人反侦查意识很强,分住在四个不同地方,无法同时尾随。
临近年关,这个团伙开始疯狂出手,梁上通过跟踪发现其中一人最近几天频繁踩点老式小区的一间住户,于是每晚在该住户楼下蹲守,同时通知蔡长天带人赶到安徽,伺机抓现行。
蔡长天将梁上扶出垃圾桶,为他掸灰边解释:“不用守了,一个不少,全部落网。”
这个团伙的四人分别在四个不同小区踩点,最终选择了没有保安的另一个小区下手。蔡长天根据梁上提供的信息,在当地技术部门协助下早就对四人进行布控,获取四人今晚汇合的消息后,将刚刚入室的四人一网打尽。
时钟指向零点,无数烟火飞向夜空。
大年初二,梁上结束了配合公安机关取证的工作,回到了自己位于北巷新村的家中。
蔡长天每天带一拨人去梁上家慰问,大年初三是派出所的,大年初四是街道办的,大年初五是劳动局再就业科的。
初六一早,蔡长天又来了,这回是一个人。
梁上正在家中打扫卫生,从装满热水的脸盆里拎起一条冒汽的毛巾,捏住两角抖动,等没那么烫手了,一边拧至半干,一边走进卧室。从房门开始清洁,接下来依次是书橱、床沿、矮柜和窗户。
狭小的空间里,梁上几次在转身时磕到脚趾,擦过的地方也似乎仍有污迹,尽显生疏的家务技能。蔡长天有时想指点几句,却不忍打断如此有生活气息的梁上。
梁上直起身,在一人高的墙面拐角处停驻,久久凝视。那里布置了一块简易祭台,蔬果和红烛背后是两张10寸黑白照片。
“有件事要告诉你。”
蔡长天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铁皮盒子,“你在广西的那段时间,我查到了你爸非要追上小偷的原因。你爸妈始终对你抱有希望,希望你能改邪归正,希望你能过正常人的生活。
“案发前你爸身体不好,怕等不到你出狱,来派出所找过我,希望我们不要放弃你,最好能给你安排一份工作。他瞒着我们和你妈,去邻省当铺将自己在战场上荣获的9枚军功章折抵了一万元,想用这笔钱作为给你找工作打点的费用。案发当天,你爸就是为了追回放在卧室抽屉里这笔用军功章换回来的钱。这里还有一封信,看到最后我才读懂你爸的良苦用心。”
从蔡长天手里接过信,梁上花了很长时间才看完,那封信的最后一句写的是:
用我的光辉岁月,换得你余生安稳。
注: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作者张强,现为刑警
编辑 | 蒲末释
每周一三五 晚十点更新
也许你还想看
全民故事计划正在寻找每一个有故事的人
 讲出你在乎的故事,投稿给
故事一经发布,即奉上千字300元-1000元的稿酬
↙↙↙也可点击“阅读原文”,直接讲故事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