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19日，由于“美国微信用户联合会”的抗争，美国一法院暂停了特朗普关于禁止微信交易的总统令。（新华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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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尽管8月的总统令没有定义“交易”具体指什么，但是去年5月份的总统令中明确，“交易”涵盖了下载、使用，也就说微信基本不能用了，发红包、聊天、点赞这些都不行了。
  • TikTok用户群非常多元，华人只占到5%，但是微信在美国90%以上用户都是华人，这是他们和内地亲朋好友联系的唯一APP。
  • 要维护你的合法权利就要去抗争，不行就要说不行。诉讼是最安全、最文明、最有效的一种抗议方式。全美600万华人每人一块钱直达最高法院，一点问题都没有。
  • 美国二百多年历史共有一万多个总统令，被限制或者推翻的连10%都不到。这个总统令以国家安全为名，实际上是限制了华人的言论自由。国家安全和言论自由撞在一起了，这样的案例前所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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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南方周末记者 罗欢欢
责任编辑 | 张玥
2020年9月19日，美国加州北区联邦法院法官发布法院命令，决定颁布预先禁令（preliminary injunction），暂停了特朗普颁布的美国政府第13493号行政命令。该命令要求所有单位和个人在9月20日后不得与微信进行任何交易。
这则法院命令来自“美国微信用户联合会”的抗争。8月21日，他们代表在美国境内的微信用户在联邦法院发起诉讼，并请求法院下令暂停实施这一总统令。美国微信用户联合会是一家由5位华人律师发起成立的非营利组织，他们成立的目的就在于捍卫自己使用微信的权利。
他们在倡议书中强调，“我们这一组织完全是基于美国法律的诉求。我们不代表任何政党、政府或腾讯控股公司的利益，我们仅代表在美国境内的普通微信用户”。
这是美国历史上，华人群体罕见地挑战总统令。9月19日，经过紧急听证会上长达一个多小时的激烈交锋，法官正式颁布禁止令。
法院判决显示，8月6日的总统令及9月18日的商务部实施细则均实际造成了美国境内全面禁封微信的效果，有违反宪法第一修正案、平权条款、程序正义等条款的嫌疑，而美国司法部提供的关于微信对国家安全构成威胁的证据明显不足。
联邦法官洛芮尔·比勒在禁止令中表示：虽然某些法理和事实上的细节问题尚未审清，在法院最终判定总统令和实施细则是否违宪之前，该总统令和实施细则均不得实施，以免造成更多的无法挽回之伤害。
南方周末联系到了“美国微信用户联合会”的发起人之一曹英律师，这次维权行动肇始于她创办的在美华裔律师微信群，身在美国的她通过微信语音的方式接受了采访。
1

 成不成是其次，关键是要抗争

南方周末：这是美国华人罕见地挑战总统令，这个动议是怎么提出的？
曹英：我创建了一个在美华裔律师微信群，有180多位在美执业的华人律师。封禁微信的总统令一出来，群里就掀起了轩然大波。总统令用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字眼：“交易”（即不得与微信进行任何交易），没人弄得清到底禁了什么，没禁什么。
群里律师搜索，发现这个禁令是基于去年5月份的一个总统令。尽管8月的总统令没有定义“交易”具体指什么，但是去年5月份的总统令中明确，“交易”涵盖了下载、使用，也就说微信基本不能用了，发红包、聊天、点赞这些都不行了。我们这才意识到不像外边谣传的那样，只是雷声大雨点小。
群里包括我在内的五位律师就倡议成立美国微信用户联合会，用这样一个非营利组织来捍卫我们使用微信的权利。群里自发捐款先凑了大概两万美金，请了旧金山顶级民权律师迈克尔·比恩为我们评估，他评估后发现总统令可能违反了多条宪法。
南方周末：你们的论点和法律依据是什么？
曹英：最主要的一条就是 freedom of speech，即宪法第一修正案的言论自由权。TikTok用户群非常多元，华人只占5%，但微信在美国90%以上用户都是华人，这是他们和内地亲朋好友联系的唯一APP。
微信就好像是一个虚拟广场，大家在广场上散步、聊天、跳舞，突然有一天政府不问青红皂白就把这个广场关闭了，理由是有人在广场上从事间谍活动，结果间谍没抓住，普通人反而没办法用这个广场了。
另外，总统令生效和细则可能出台的时间都是9月20号，也就是说商务部可能一直拖到9月20号当天才定义交易的具体内容，那么直到那天之前，可能都不知道究竟哪些行为是违法的。
这违反了宪法第五修正案，该修正案要求美国政府在制定出台一个政策或法规的时候，需遵循一定的程序，以确保公众明白哪些行为是违法的。
此外，微信主要使用群体为在美华人，封杀微信势必造成对在美华人的歧视性影响。微信已经造就了横跨中美、覆盖绝大部分在美华人的社交网络，它的封杀将严重影响几百万在美华人的生活、工作和休闲。这一总统令对在美华人的种族歧视性影响是不符合美国宪法的。
这一总统令也超越了《美国国际紧急状态经济制裁法》的合法授权范围。该法禁止总统以直接或间接方式禁止任何方式的交流，而这一总统令正是要切断几百万在美华人的交流渠道，所以说它越权了。
南方周末：原告是谁？
曹英：美国微信用户联合会是主要原告，还有其他的个人和商家、公益组织也参与了。比如有75万粉丝的公众号“北美吃货”，它主要靠微信获取客户；心理咨询的公益组织，他们的服务对象有部分是完全不会英文的老人；专门用微信来查经和传福音的基督徒；和利用微信来资助国内小学的华人。
南方周末：除了诉讼外，还有别的办法吗？
曹英：8月6号禁令出来后，朋友圈有一大波搬家留联系方式的。
违反总统令的后果非常严重，可以导致25万美元的民事罚款和100万美元的刑事罚款及20年监禁。所以，不能有侥幸心理，觉得他不会来起诉我。要维护你的合法权利就要去抗争，不行就要说不行。
如果这事发生在其他族裔身上，人家肯定上街游行了，不过新冠期间上街游行还是有风险的，诉讼是最安全、最文明、最有效的一种抗议方式。全美600万华人每人捐一块钱的话，直达最高法院，一点问题都没有。
南方周末：如果微信出面维权，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曹英：截然不同，它不可能涉及言论自由的问题，他们只能主张自己的权利。如果对方说它危害国家安全，微信就得出具很多证明。我觉得会非常艰难，所以他们采用自己的律师去游说，但没什么用。
南方周末：整个过程中微信和你们联系过吗？需要他们提供一些证据吗？
曹英：从来没有，也不需要他们提供证据，总统令对在美华人的歧视性影响、用户的数据这些都是公开的信息。
南方周末：如果没有你们，是否还会有其他华人团体出现来做这件事？换言之，去维护自己使用微信的权利在华人圈子内是否是一个刚需？
曹英：如果禁掉的话，对华人的影响肯定很大。怎么和国内的人联系呢？回到电话时代吗？这就是一种歧视。华人移民美国历史较短，人口所占比例较少，又因文化程度参差不齐等原因，在动员组织大型社会运动方面经验尚不足，出了被歧视的事情又不善于利用法律武器来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
川普政府2017年初颁布了“禁穆令”，禁止穆斯林国家的人入境，大家都说没事，禁的是穆斯林国家，不会影响到我们的。后来抓非法移民，大家又说没事的，那是非法移民，我们都是合法来美国读书、工作、拿绿卡的，不会影响我们。结果，今年4月移民禁令，6月工作签证禁令出台。这是一步一步来的，种族歧视的趋势越来越明显。
南方周末：最开始有人看好你们吗？
曹英：没有多少人看好我们，觉得是以卵击石，历史上从来没有华人成功挑战一个以国家安全为名的总统令。但我们就觉得这个事情一定要发声，一定要抗争，成不成还是其次，关键是让政府看到我们华人团结起来的力量，我们不是软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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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庶民的胜利

南方周末：最初能想到可以暂停总统令甚至推翻它吗？
曹英：这不敢想象的，因为这没有先例。美国二百多年历史共有一万多个总统令，被限制或推翻的连10%都不到。“911”之后但凡基于国家安全出台的法令，都是所向披靡的，法院都是给予极大尊重的。非常少或者说没有人会挑战一个以国家安全为名发起的总统令。
这个总统令以国家安全为名，实际上是限制了华人的言论自由。国家安全和言论自由撞在一起了，这样的案例更是前所未有。
南方周末：什么时候最紧张？
曹英：9月18号，商务部公布细则的时候最紧张。一看到那个细则，我感觉简直太欺负人了。找了半天根本没有半句说不会影响个人使用，反而是全面封禁的节奏，太不把我们当回事了。尽管我们诉讼理由更强了，但一旦输了，从9月20号开始就真的没微信用了。
9月18日的听证会上，法官说本来早上都准备好判决了，要否定我们的动议，因为她觉得细则还没有出来，时机还不成熟。结果看到细则出来后，她就改变主意了。连续开了三天听证会，整个团队都是连轴转，根据新的细则重新准备论点和论据。迈克尔·比恩律师是犹太人，他甚至放弃了庆祝犹太新年，加班准备文书。
南方周末：如果失败了，怎么办？
曹英：如果法院没有支持我们，那我们也会上诉到第九巡回上诉法院，但是我们肯定用不了微信了。如果一开始就输了，那筹款肯定更难了。
南方周末：听说有美国律师免费为你们提供服务？
曹英：我们的代理律师迈克尔.比恩是美国顶尖的民权律师，不但愿意代理案子，还给了我们近30%的折扣。他拥有40年的诉讼经验，多次在联邦第九巡回法院、联邦最高法院赢得诉讼，这样的律师愿意加盟就是对我们最大的认可。提供免费服务的是DWT律所，指派了两位资深合伙人为维权行动提供免费法律服务。这家律所拥有一百多年历史，目前是美国各大媒体的御用律所，服务的客户包括CNN、纽约时报、美国广播公司、CBS。
最难得的是美国宪法学泰斗、南伯克利法学院院长艾文.切米任斯基教授为我们提供了专家证词，力挺微信禁令是违反宪法的。他曾在南加州大学、杜克大学等多个院校任教，著有美国各大法学院广泛采用的宪法教材，并作为首席律师在美国联邦最高法院赢下宪法、民权法等领域的多起重要案件。
南方周末：为什么美国法律界给予了这次维权行动这么大的支持？
曹英：对于这个总统令，美国法律界意见比较一致，认为侵犯了少数族裔的宪法权利，这是他们参与的主要原因。
他们也担心总统现在禁了微信，下一步就可以禁止脸书、推特。只要开了先例，对美国整个言论自由都有巨大影响。最高法院9个大法官，有些偏保守，有些偏自由，但对言论自由这个事是没有明显分歧的。
艾文·切米任斯基教授在专家证词就说道，禁掉微信相当于总统下令把《纽约时报》关了、把CNN关了，这是美国二百年历史上从没有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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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收到死亡威胁

南方周末：你们的对手只有美国政府吗？
曹英：让我们万万没想到是美国法律界的意见都很一致，反而华人圈里各种声音很多。有人说我们是走狗，有人一口咬定我们不可能和腾讯没关系。
一开始我所有的精力都聚焦在怎样把案子做得更好，怎么找到好的律师，权威的专家证人。没有分散精力去处理这些诽谤和攻击。有人说我们不是律师，有人说我们骗捐，骂我们沽名钓誉，甚至还收到过死亡威胁。
有人在多个处理人身伤害律所注册我的信息，谎称我出车祸，不断接到律师的询问电话和邮件，实际上就是暗示让我小心点，说不定哪天会出车祸。我的电话和邮箱还被注册到各种广告公司、保险公司，接到许多骚扰电话和垃圾邮件。
南方周末：你怎么看待这些人的不满？
曹英：大家对微信的各种不满情绪，都发泄到我们这儿了。我们的维权行动和腾讯公司没有一毛钱关系，我们与微信的关系，只不过是我们维权的对象恰巧是在使用微信而已。
我们维护的是美国普通微信用户使用他们惯用的科技手段交流、维持生计的权利。微信，只是恰巧是这个工具而已。今天，就算不是微信，而是“巨信”“微聊”，还是什么其他的APP，只要政府对它的禁止以不合理的方式侵害美国华人赖以生存的通讯和维持生计的手段，我们一样会挺身而出。
南方周末：维权过程中，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曹英：筹钱，美国打官司非常费钱。8月账单出来和预期差距很大，总共27万美金，当时才筹到12万美金，还有15万的缺口，如果后续筹不到钱，搞不好我们要垫钱进去。
南方周末：如果筹不到钱，怎么办？
曹英：发起人中有两位诉讼律师，朱可亮律师和倪非律师。如果说真的筹不够钱，人家不干了，那他俩就硬着头皮上，之前他俩就做好了准备。
南方周末：目前筹款的情况怎么样？
曹英：赢得暂停禁令之后的两天，进来的捐款有50多万，比我们过去一个月都多，过去一个月才募了40万多一点。
截至9月21日，我们已经筹款100.98万美金，目前应该可以应付司法部就禁止令上诉到第九巡回上诉法院的律师费。所以我们已经暂停捐款。
如果未来在第九巡回上诉法院之后还需继续打到最高法院，或者商务部又出台新的细则，我们需要重新申请新的禁止令的话，会对资金情况做新的评估和预算。
南方周末：募款集体诉讼在美国常见吗？如何保证它的公开透明？
曹英：非常常见。我们会在网站公布每一笔支出。所有募集的资金将只用于支付与诉讼有关的律师费、专家证人的费用和美微联会的成立和运营相关的费用。募捐资金的使用将由我们聘请的第三方独立会计师事务所来审计并公布结果。如果资金有剩余，我们会将它全部用于其它华人维权的行动或捐给其它公益组织。
纽约大学学生拍摄的《没有微信的第一天》视频截图，发布于“美微联会”官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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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法部说的，商务部也不听啊”

南方周末：案件接下来会怎么发展？
曹英：一种可能性是商务部上诉到第九巡回上诉法院来推翻地区法院的暂停禁止令。另一种可能性是商务部对禁止令的细则进行重新定义，也就是收窄总统令中“交易”的范围，不再禁止个人交流和商业用途。这就相当于回到了原点，我们需要重回原来的地区法院去申请暂停禁止令。
在法官的判决中，实际上开了一个口子，即允许商务部可以重新定义细则。如果重新定义了，没有影响到言论自由和涉及种族歧视，那么法官可以自己撤销暂停禁止令。
南方周末：司法部一直表示要坚持上诉？
曹英：只要没有在法庭上递交文件，都不叫上诉，因为政府经常出尔反尔。听证会举行之前，司法部向我们提出和解，还信誓旦旦保证不会影响个人使用微信，还在官网发了声明。但9月17日，商务部马上就打脸了司法部，就是全部都禁掉。所以说，政府部门说话也不算数，只有到法庭提交了文书，那才叫上诉。
为什么我们没有接受司法部的和解提议？因为司法部说的，商务也不听啊！结果被我们猜中了。
南方周末：为什么美国司法部和商务部之间会打架？
曹英：司法部相当于总统的律师，有人告了总统，司法部就要出来应诉，相当于政府的法务部门，他的主要责任是要降低政府被判违法的风险。
商务部不一样，他们首先考虑的是如何与8月6日颁布的总统令保持一致。如果我们接受和解，案子就撤了，哪怕后面商务部的细则没有实现司法部的承诺也不违法。而用户们则从9月20日起就不能用微信了。
南方周末：商务部在9月18日公布了细则，比预期提前了两天，这和你们的诉讼有关系吗？
曹英：8月6日的总统令中并没有规定商务部一定要在9月20号之前颁布细则。所以，如果我们没有发起诉讼的话，商务部很有可能一直拖到9月20号，即总统令生效当天才颁布细则。
南方周末：这件事会改变美国社会对华裔的印象吗？
曹英：有点言之过早，只是取得初步的阶段性胜利，当然初步的胜利也是前所未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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