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我刚开始写公号的时候,最早曝出了宁高宁从中粮空降到中化的消息。标题很有意思,叫《他本是藏獒,却做了看门狗》。一位老者将文章转到了自己的微博上,还说:
“宁总,我的老师。”
这位老者有不少粉丝,所以藏獒与看门狗的隐喻,传播得很广,也成为国企掌门人的独特标签。老者其实比宁高宁还年长好几岁,却以更年轻的后辈为师,缘于多年以来,他们在商业世界的独特交往。他们相爱相杀,最后惺惺相惜。老者对宁高宁,一直有着发自内心的认同,甚至佩服,他渴望活成宁高宁的样子。
但即便如此,宁高宁那一套,他始终没有学会。
因为工作原因,我与老者也有不少近距离的交往。与外界那个充满火药味、充满攻击性的“大炮”形象不同,他私底下还是非常儒雅随和的,跟年轻人打成一片,辛辣的言辞说多了,反而更接近段子或者玩笑。与其说是一个意见领袖,他更像一个不甘落伍的老顽童。
但有一件小事,却让我产生了一丝隐忧。
有一次,邀请老者参加一个论坛活动,他的眼镜忽然坏了,于是陪他去到附近一家非常高档的眼镜店,配了一副镜框。当然没让他付钱,尽管,那副镜框抵得上一个都市白领近半年的工资了。老者戴上了新眼镜,神采奕奕。一切都很理所当然。正是这种理所当然,让我有了那么一些违和感,心中泛起一丝丝不安。
一个人常年与那些商界大佬们同台同桌,平起平坐,任性发表的每一句言论,就可以被媒体争相追逐,久而久之,容易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也是一位大佬,过着大佬一样的理所当然的上流生活。但归根结底,你是一个国企的掌门人,无论你过往的功绩有多大,给国家挣了多少钱,在业内多有影响力,你都是国有资产的看门狗而已。
这种身份上的错位,最终害了他。
其实老者很早就意识到这个问题,在一本书的序言中,他细数自己的多重身份:
比如,国有企业的管理者,“一纸公文的丫鬟”,要维护国有资产的增值保值;还有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的社会职务,要求他针对政府的政策提出意见建议;还有行业协会的代表,要求他捍卫这个行业里的多数从业者的利益;最后,他强调自己还是一个公民,要推动改革,甚至要“消灭所我所任职的国有企业”……
他没有意识到,这些角色其实是相互冲突的。他必须有所取舍,但遗憾的是,他没有。各种角色杂糅在一起,让他的人设非常丰富,但也带来了自我认知上的困境。
就像宁高宁评价他的,“不太识时务,也不知道顾全大局,而且有时候不知趣,还老自以为是”。虽然宁高宁还给了他很多正面的评价,但我觉得,这几句才是朋友间的逆耳忠言。
“态度和勇气好像让他站到了河的对岸,一直不停地向河的另一边的众人大喊。”关键是,真正的决策者还在河里摸石头呢,你凭什么站到河的对岸?
既然选择了依附体制,既然享受到了体制给予的一切资源,那就自觉戴上那副理想标尺和道德枷锁。用网上一句流行语说,“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筷子骂娘”,那就不对了。
但老者似乎很享受这种批评者的姿态,犀利如常,本来都已经退休,离任审计也没问题了,却闲不下来。让你卸甲,其实是让你归田的,并不是让你更轻盈地去战斗。
他不知道,从大院里走出来的他,其实是装在口袋里的一根针。平时没什么问题,是因为有一层东西包裹着你,保护着你。但当你的锋芒真正露之于外,也就是最危险的时候。你有了杀伤力,那么必定被拔掉。
电视剧《大明王朝1566》里,海瑞自以为清流,水却淹没了山头,于是清流也成了泛滥。我很早就感觉到了那一丝丝违和感,虽然老者在个人品行上也有很高的声誉,但绝对谈不上私德无亏。你又不是海瑞,你说话能有多足的底气?
这一点,更年轻的宁高宁,确实可以当一个老师。他是所有国企经理人的楷模。
宁高宁也是一头藏獒,但甘愿做一条“看门狗”,而且做了到极致。只是,比起“看门狗”这个词,宁高宁更喜欢称呼自己为“放牛娃”,如果把国企比作一头牛的话。
在华润17年,在中粮11年,再到中化至今,每到一处,都强力推进国企的大整合,摧枯拉朽,大开大合,留下鲜明的个人印记。
一个国企在他的治下,必定有一个大的飞跃,这也是决策者喜欢他、重用他的原因。比如最近几年,从中化并购先正达,到中化和中化工的合并,已经62岁的宁高宁,在退休的前夕,仍在争分夺秒地推进着大事。“红色摩根”绝非徒有虚名。
与老者不同的是,宁高宁甘于做一个纯正的技术性官僚,在做事上非常高调,但是发言时却异常低调。他也很少出席各种无聊的商业活动,并不是媒体版面上的常客,也不屑于和各种大佬出双入对,称兄道弟。
宁高宁曾在中粮内刊上发表《你行吗》一文,让人印象深刻。在这篇文章中,他一口气提出了134个问题,以示他心中企业经理人的条件,包括:“你明白你的任务是看管别人的财物吗?你心理上舒舒服服地接受了你是放牛娃吗?”
在中粮,宁高宁强调一种“体面生活”,这也是他对国企经理人的要求,虽然看起来要求不高——有不错的房子住,可以开不错的车,每年可以休假,孩子可以上不错的学校,老婆可以穿不错的衣服。至于其他的,就不要想了,你还想买私人飞机不成?
在该激进的地方激进,在该收敛的地方收敛,把精气神聚焦在真正的事业上,看起来很简单,但藏着大智慧。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宁高宁,或许仍将是国企领导人的一个标杆。
做了看门狗,忠实当然是你的首要品格,而不是时不时流露野性,甚至快要反噬主人。无论你的嚎叫,有多么的正义。无论你的野心,有多么优雅。最后,用一个满鬓白发的背影,留给我们无尽的凄凉。
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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