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9月24日,上海各大报纸都刊登了一则消息:
丁香花园内即将举办“中秋赏月西湖博览会”。
对,你没看错,丁香花园,就是我们现在熟知的丁香花园。
当时的上海人喜欢秋日去西湖赏月,然而硝烟弥漫,战火频仍,杭州已然去不得了,丁香花园风亭水榭、花木扶疏,颇具西湖之胜,主办方请新华美工方沛霖(他是《渔光曲》《武则天》《雷雨》的美工师)设计了一个小型西湖(我怀疑是模型),另外还有不少游戏项目,看上去是一个完美的中秋游园会。
门票五角,差不多等于一个上海工人一天的工资。广告声明,其中三成捐给逃难至沪的难民。
游园会举办非常成功,而人们更为好奇的,是丁香花园当时的新主人——
新华影业公司老板张善琨
当时的上海,是孤岛。而当时的新华影业,是孤岛中的影业巨头。
如何在日本人控制下拍摄中国人自己的电影?张善琨几乎是在夹缝中求生存。早在1937年12月,日本人便宣布,上海各影业公司摄制或开映中国影片,事先必须到虹口东和电影院接受日军检查,通过之后才能到日军占领区放映。张善琨把自己名下的三家公司均以美商名义重新在租界工部局登记注册,这样可以躲避检查——这个方法在1941年美日开战之前还是管用的,但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新华变成了“敌产”遭到接管,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左起依次为:黄天始、张善琨、川喜多长政、辻久一。
孤岛中的男男女女需要电影,张善琨不想放弃上海电影市场。他先是重新恢复了之前搁浅的《貂蝉》拍摄,在香港完成补拍,最终在1938年4月首映,创下了连映70天的营业纪录。
《貂蝉》之所以在香港补拍,除了演员金山不在上海之外,主要原因是租界的影棚太小,很难完成较大的制作。于是,张善琨租下丁香花园,将其改造成一个大型影棚,供拍摄所用。没有拍摄的时候,就办办“中秋游园会”这样的活动——看来,丁香花园是中国最早的横店。
《貂婵》剧照,顾兰君饰貂蝉。
1938年中秋,丁香花园内的游园会举办非常成功,游人如织,仿佛回到了战前的花好月圆人长久。而此时的张善琨却正在筹备一个更大的项目——
他想要拍花木兰。
十年前,1928年,上海人第一次在大荧幕上看到了中国人的女英雄花木兰,美中不足的是,那部《木兰从军》是无声片,女主角李旦旦是非常传奇的女性,后来成为一名女飞行员,1997年还曾经受邀参加见证了香港回归。我曾经写过她的故事,请戳:在女人还不能抛头露面的年代,她已经把飞机开上了天
上一个版本的《木兰从军》获得了巨大成功,十年后,张善琨想要拍一部有声的《木兰从军》。
剧本来自流亡香港的戏剧名家欧阳予倩,据说他之前跟张善琨借了一笔钱,还不上,张善琨摆摆手说,算了别还了,写个剧本还给我好了。
后来有人说,张善琨是借此敲诈欧阳予倩,有句港句,张善琨这个人,你说他是流氓我相信,毕竟他不仅娶了师徒俩老婆还跟陈燕燕生了个孩子,你说他为了二百块钱勒索欧阳予倩写剧本我真不相信,毕竟他是出了名的仗义疏财,某日,导演屠光启到丁香花园,张善琨听说他要结婚,就让他第二天下午去自己的办公室,那时屠光启还不是张善琨公司的正式员工。第二天,当屠光启来到张善琨办公室时候,张善琨递给他一个纸包:“这里是5000元,送给你,不用还的。如果不够,再告诉我。”
李旦旦珠玉在前,张善琨决定,这次的花木兰要么不找,要找就找一个绝代佳人。
他先看中的是胡蝶。
当时胡蝶和丈夫潘有声住在香港,张善琨几次拜访,然而胡蝶都婉拒了。
然后,他发现了一个出生在香港的新人——陈云裳。
云想衣裳花想容,陈云裳是典型的民国甜妞,但眉宇之间又自带英气。她有戏曲功底,会说国语,扮演花木兰非常合适。唯一的问题,就是上海观众对她并不熟悉。
图片来自陈云裳纪念画册,多谢杨凡导演的馈赠
张善琨最厉害的便是营销,他马上开始了一场盛大的造星运动。
首先,在各大电影报刊上,以“南国新星”的title介绍陈云裳。《申报》上对于陈云裳的介绍是:
一个基督徒,公众形象穿短裤,短裙,甚至泳装,展现健康的线条;爱好户外活动,如网球,骑马,游泳;打保龄球,会弹钢琴,讲英文,住豪华别墅……
图片来自陈云裳纪念画册
而后,宣称陈云裳即将被好莱坞邀请去拍电影。
再之后又宣称不去好莱坞了,因为为了“避免拍有种族歧视破坏华人形象的电影”(《申报》报道)
连之前拒绝了《木兰从军》的胡蝶也被他利用了一把,制造了一个所谓“潘有声抵挡不住陈云裳嗲妹妹”的绯闻:
陈云裳人没到上海,电影还没开始拍,照片已经挂在了南京路上的橱窗里,陈云裳三个字可谓家喻户晓。
这样的造势,《木兰从军》能不火吗?
如果仅靠造势就可以赢,那2020年迪士尼版《花木兰》肯定是不服气的。
1939年版的《木兰从军》,一上来就给我们展示了美貌花木兰vs村里小流氓的冲突,可以明显看出这部电影里借鉴了很多传统戏曲的身段和台词,但陈云裳的花木兰,确实美艳。
顺便说一句,百度百科讲陈云裳1921年出生,1939年只有18岁,但实际上这个信息有误,陈云裳的亲友纪念画册和纪念视频写的都是享年100岁,陈云裳应该是1916年8月10日生,1939年为23岁。
图片来自陈云裳纪念画册
这个版本的《木兰从军》也较为接近原诗,织布机、点父出征、买骏马、挑辔头、见天子、开东阁门、理云鬓、对镜梳妆等都出现在影片里,这对原著党来说颇为友好。
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
唯一的改动是木兰在片中谈了恋爱,这也是第一个谈恋爱的花木兰。
但片中还有一段特别“基情”的对白,放到现在都相当先锋了。
《月亮在哪里》这首歌我很喜欢,听一遍,保证魔音入耳,一天都是这个旋律。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木兰从军》中借花木兰的故事,表达了保家卫国的抗战情怀,借古人酒杯浇今人块垒,据说影片审查的时候曾经差点遭遇到日人的封杀,但张善琨的好友川喜多长政对日本相关部门说,如果封杀这部电影,大家会认为在上海是没办法拍摄任何电影的,这样一来,会激发许多本来还在观望的电影公司彻底撤出上海,这对日本对华政策不利。最终《木兰从军》才得以放映。

全上海市民都激动地前去观看,这一看,简直创造了上海电影放映史上的一个奇迹——连放三个月。
放到连米高梅公司都要来打官司了。
为什么呢?
因为当时首映《木兰从军》的沪光大戏院同时和米高梅签订了二轮放映的合同,但因为《木兰从军》的上座率太高,所以一直放了五十多天还没有下映,米高梅积累了五六部片子没能上映,于是米高梅提出,要么立刻下映《木兰从军》,改放米高梅的片子;要不然就赔偿六万元——而《木兰从军》每天的营业额是2600元。
沪光不肯放弃《木兰从军》这块肥肉,又不能得罪米高梅公司,于是只好和张善琨商量,最终在虞洽卿的调停下,《木兰从军》挪到新光放映,但沪光靠着《木兰从军》两个月的放映,居然已经收回了整个剧院的建造成本,可谓一大奇迹。
图片来自陈云裳纪念画册
《大晚报》上发表了有14位著名影评人共同署名的文章《推荐<木兰从军>》,文章指出,《木兰从军》“尽可能地透过历史,给现阶段的中国一种巨大的力量,它告诉我们怎样去奋斗,怎样去争取胜利”,日本方面也宣称,这是“战事发生后,中国影片商在日本势力下首次大胆的反抗工作”。
《木兰从军》刮起了一股旋风,成为当之无愧的1939年第一影片。与此同时,张善琨开始谋求《木兰从军》的全国上映。
要知道,由于当时购买胶片需用外汇,价格又贵,故私营制片厂拍摄新片一般只洗印8个拷贝,上海投放1-2个,沪宁、沪杭线1-2个。各大区发1-2个,《木兰从军》在上海的成功,使得这部电影得以走出上海,在沦陷区和大后方都得以放映,南京和重庆的老百姓们同时看到了这部电影,这在当时是绝无仅有的。
张善琨也许不会预料到,日本人差点封杀的《木兰从军》,影评人一致认为是“抗战爱国”的《木兰从军》,却在重庆,遭遇到了焚烧胶片的特大风波。
1940年,上海发行量最大的电影杂志《青青电影》举办"影迷心爱的影星"选举活动,陈云裳一举击败了袁美云、顾兰君、陈燕燕等其他红星,成为新一届“电影皇后”。
《木兰从军》剧照
也是在这一年1月27日,《木兰从军》在重庆首映。
放映大概半小时,正演到木兰跪在双亲面前要求从军时,观众席中突然冒出一个彪形大汉跳上台来沉痛演说。认为《木兰从军》是一部来自日本沦陷区的电影, 导演卜万苍是附逆影人(但其实放映时剪去了制片公司和导演的名字)。这部片子侮辱民族战士,离间汉蒙民族感情,片中逼迫木兰父亲从军,实际上是为了动摇我们抗战的决心。
他甚至指出来,影片开头的插曲中,有一句歌词叫“太阳一出满天下”,这里的“太阳”指代的是日本。
有人高呼“烧掉它,烧掉它”,大家从机房里把《木兰从军》的影片拖出来,抛在街心,千万双眼睛瞪视着,许多面孔都做着紧张的表情,一捆捆的菲林,放出浓烟,吐出火舌,《木兰从军》就这样收场,萎时间变成一撮灰烬——素民,《木兰从军》被焚事件之前前后后,现世报
图片来自陈云裳纪念画册
第二天,国民政府中央电检会负责人发表书面谈话,正面评价了《木兰从军》。
“该片系根据历史故事改编,可激发人民抗战情绪,意识尚属正确……且不违反电检法,所谓‘挑起民族感情’与‘抗战有害’ ,概非事实……目前国家推行宪政,人民应有守法之观念, 似此举动发生于战时首都,殊属未合。”
但事态显然已经朝着两极化发展,首先站出来的是马彦祥,他在1939年12月《木兰从军》试映的时候就观看了这部电影,于是和洪深一起呼吁“请向市民提示勿看这部影片”,但他们的呼吁没有被当时的报纸刊登。焚片事件发生之后,马彦祥立刻公开表示,认为《木兰从军》是毒片,烧得非常好,他完全赞同。他对电影的批评主要在以下几个方面:
1、由韩兰根等人扮演的谐星组合,“描写出征军人与家属临别时之种种丑态,不堪入目。谓之侮辱民族战士,决非过分。”
2、导演卜万苍“根据沪港方面影界确实情报,卜某早已为敌人收买,去年且参加汪逆所召集之伪代表大会,被任为上海伪市党部委员。”
3、剧中的反派“竟完全做现代蒙古装” ,这是“挑拨民族感情”
4、所用胶片,是日人生产的富士牌
多么熟悉的批判语言,可以说,三十年之后,五十年之后,七十年之后,乃至八十年之后,仍旧有许多人在对文艺作品的批评上采取的是同一标准,这可谓是中国特色了。
夏衍也发表了看法,他主要是为作为编剧的欧阳予倩辩解:
我可以负责任替欧阳先生声明的,以“木兰从军”影片与剧本原著比较,可以发现很多地方是经过导演改窜过的,这经改窜后变了形且变了质的画面表演与内容意识,剧作人是不能代入责任的。——来民,《木兰从军》被焚事件之前前后后,现世报
夏衍的说法,还是致力于把《木兰从军》和欧阳予倩切割开来,夏衍同事批评了张善琨,认为他不爱国——“上海沦陷以后,他们继续在上海拍片, 不把这重要的文化宣传工作的生产工具搬到内地来,参加抗战工作”。
张善琨怒了,立刻开了记者发布会进行了回应。主要三点内容:
1、“太阳一出满天下” 这句歌词是欧阳予倩湖南老家地方民谣中的唱词,没有一毛钱影射。
2、《木兰从军》是经过检查机关审核通过才准予放映,手续合法,被人强夺焚毁,新华公司也只能走法律程序。
3、假使《木兰从军》这种影片因为“问题” 要焚,那么上海就很难拍摄出“ 没问题” 的影片。
左起:方沛霖,卜万苍,朱石麟,马徐维邦,李香兰,张善琨
卜万苍认为自己从来不问政治,单纯拍电影,针对马彦祥的控诉,他决定走法律途径控告马彦祥:
胶片来源很快得到了澄清,石觉厚《关于木兰从军被焚事件》上,“检视当日所焚胶片剩余未毁灭者呈请当局查验,究属此片产生何国,则赫然美国柯达出品。
不仅胶片是美国的,公司也是美国的,张善琨提交了相关资质证明文件,强调新华是美国特拉华州注册的企业,不是日本资助的公司。
主演陈云裳在导演态度的问题上也发表声明:
“若果因为卜万苍留沪问题或者是个人传说问题为借口而有此焚片之举,这似乎要使许多有血性的留在孤岛工作者要感到不知何所适从了吧。许多出身虎穴,有血性的工作者,他们的艰苦精神,和念念不忘祖国的苦心孤诣,比起一些在内地自由天地里摇旗呐喊的人,其可嘉可敬之处,未必是前者远逊于后者也。”
最终,制片方将歌词进行了修改,把“太阳一出满天下”改为“青天白日满天下”,而后《木兰从军》得以在重庆重新放映,焚烧胶片的肇事者“被判监禁十八个月”。
小时候,好像每年春节晚会的戏曲联唱都会有豫剧《花木兰》的《谁说女子不如男》,很长时间里,我以为花木兰是河南人。
课本里学了《木兰辞》,“木兰当户织”,“木兰无长兄”,“木兰不用尚书郎”,“不知木兰是女郎”——木兰的信息不少,但数来数去,哪里有一句说,木兰姓花啊。
如此深入人心的改变,来自明朝花木兰IP首次开发编剧徐渭——对,就是那个齐白石爹爹超级崇拜,然而脑子有点不清楚,还杀了老婆的徐渭。他写了一个本子叫《四声猿》,里面第一次说了木兰的姓氏(差点把木兰爸看成了桑弧)
“妾身姓花,名木兰,祖上在西汉时,以六郡良家子世住河北魏郡,俺父亲名弧字桑之,平生好武能文……”——《四声猿》
清代《曲海总目提要•雌木兰》就特别提醒了读者:“记内所称姓花名弧及嫁王郎事,皆系渭撰出”。
这个不知道姓什么的木兰姑娘,用自己的勇气,诠释了中国女性自己忠孝两全的传奇。
但她一定无法预见到,这个传奇的每次改编,似乎总会带来误解和麻烦。
就如同她无法预见到,2020年的迪士尼《花木兰》,居然会衍生出和Irregular Choice 合作的这样一款“寿鞋”:
可以有争论,也可以有批评,但我们更希望看到的,是对于作品本身的批评和争论。
八十年前的《木兰从军》,因为在沦陷区的拍摄,遭遇了重庆焚烧胶片的极端事件。
八十年后的《木兰从军》,因为片尾字幕问题,同样遭遇了境外部分地区的抵制。
我们能够让艺术纯粹归于艺术吗?
希望能有那一天。
1、郑健健,新华影业公司探析——中国现代电影产业与电影创作研究丛书,东方出版中心, 2017
2、马子妍,新华影业公司“孤岛”时期电影研究,河北师范大学
3、史博公,不可忽视的传世经典——重读卜万苍版《木兰从军》,当代电影,2011-08-01
4、徐峰,艺术与政治:电影《木兰从军》在渝被焚事件,吉林艺术学院学报
上期留言获奖者为:
请看到的同学后台告知联系方式,我们将为你送上礼物。
*本公众号图文消息为 「山河小岁月」独家创作,欢迎分享至朋友圈, 未经授权,不得匿名转载。
*本平台所使用的图片、音乐、视频属于相关权利人所有,因客观原因,部分作品如存在不当使用的情况,请相关权利人随时与我们联系以协商相关事宜。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