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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利的社会，人被分为了三六九等。
9月5日，昆山世硕电子厂给员工发证件的视频，看得让人气愤。
两位身穿红色马甲的员工，站在桌子前。
每念一个名字，红衣男子就往地上扔出一张证件。
动作行云流水，想必在此之前，他们也经常这么干。
桌前，陆续被叫到的员工，弯腰捡牌。
每一个人，都像是被锁链驯化的牲畜。
他们没有愤怒，没有不满。
如今，昆山世硕电子厂的事情，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有人从各个角度分析事情的原委，把矛头指向了资本。
然而，在整个事件中，我们却忽略了最重要的当事人：
厂狗。
一个极具讽刺且自嘲的词语，他们自己却津津乐道地挂在嘴边。
有朋友告诉我，他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在暑假期间做过“厂狗”。
并且，只是在他们的专科学校里，就有80%以上的学生都进过工厂。
这个群体的庞大，可想而知。
而每一个从工厂里走出来的人，都会说这么一句话：
宁可送外卖，也不当厂狗！
显而易见，厂狗成了职业鄙视链的最底端。
为了了解这个群体，我在“厂狗吧”里混迹了一周后。
有了意外的发现。
没错，这位网友就是“网红工厂”昆山世硕的员工。
他叫张超，是个00后，大专学的机械自动化，毕业后直接进厂。
张超告诉我，做厂狗的几个月里，他真正体会到了，做一条狗是什么滋味。
“被组长骂，被主管骂，活得不像个人”
“扔证件这种事，我早就麻木了。”
这是张超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在他看来，视频里的那种行为，再正常不过了。
如果不是后来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他根本意识不到：
这件事，竟然还有伤自尊。
自从进了工厂，张超早就忘了被当成“人”看是什么感觉。
今年四月末，张超通过网上中介的介绍，来到了昆山世硕工厂报道。
那一天，和张超一起来报道的员工，少说也有上千人。
乌泱泱的一大群人，就这么坐在马路牙子边，等待安排进厂。
他们进厂前的第一件事，就是每人领件臭烘烘的红色小马甲，刺鼻难闻。
披上这身马甲，从此就是厂狗，便要断了七情六欲，与世无争。
张超笑呵呵地，讲着自己当时的内心独白。
那时候的他，还没有意识到，工厂深处是数不清的委屈和哭诉。
上岗第一天，他就遭到了老员工的欺负。
张超被安排在质检部，他的工作很简单。
只需要傻傻地站在机床旁，检查每一块屏幕是否合格。
合格的就放行，不合格的就挑拣出来丢掉。
为了加快熟悉业务，工厂的规矩都是以老带新。
而带张超的老员工，是个三十多岁的壮汉。
蓬头垢面，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两个人轮流在机床前质检，一个人站岗两个小时。
轮到旁边的大哥站岗时，张超就坐在后面稍稍打了会儿盹。
刚闭眼睛没多久，就听见组长破口大骂：
这个岗位的人呢！傻X特么死哪去了！
张超一下从恍惚中惊醒，看见组长站在自己的工位上发飙，赶紧跑过去说明情况。
没等张超开口，老员工就先说了话：
我上了趟厕所，让张超看一会，谁知道他躲后面睡着了。
张超听完就懵了，这人怎么睁眼说瞎话……
还没等张超解释，组长就当着所有车间人的面，对他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
而这样的事情，是厂狗们的家常便饭。
被组长骂，被主管骂，我们整天活得不像个人。
说到这里时，张超语气里充满了委屈和无奈。
当然，如果你忍不了，也可以选择当场辞职。
可一旦跨出工厂一步，就意味着，你将会被拉进行业黑名单。
怕是这辈子，都别想再进厂了。
张超的一个朋友，就被世硕拉进过黑名单。
后来，他花钱托关系，这才给他取消掉。
“21度的车间像停尸房，自己就是一具行走的尸体。”
张超已经连续做了两周夜班。
不过对他来说，这倒是一个“放松”的机会。
厂狗们都有一个习惯，白天干活的时候都特别老实。
因为有主管在，他们话都不敢大声说。
可一旦上夜班，没有了主管，厂狗们一个个都开始放飞自我。
摸鱼也就算了，还要背地里说老板的坏话，狠狠发泄一番。
张超也参与其中，乐此不疲。
而这两周的夜班，张超的工作有了些变化：
做一些简单的钢铁片。
不累，但是相当熬人。
几分钟就要动一次，人不能离开太远。
乳白色的切削液，从管子里喷涌而出。
这玩意看起来像牛奶，但是刺鼻的味道，绝不会让人感到快乐。
如果白天做这个工作，张超只能死死地盯着管子，一动也不敢动。
晚上就不一样了，主管不在，张超就趁着管子喷水的时候，坐在一边。
他最爱看小说。
如果能看一本惊悚刺激的小说，就最好不过了。
这样的话，张超就可以下班回去睡觉的时候，把书中的故事，带到梦境里。
那个时候，是他一天中最爽的时刻。
可每次从荒诞恐怖的世界中惊醒之后，他又要面对这个操蛋的现实世界。
张超就是这样，在荒诞与现实的世界中，反复横跳。
站在机床旁边，盯着钢铁片，任凭枯燥的时间一点点地流逝。
车间21度，很冷。
这种环境，总会让张超联想到停尸房。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的那些同事们，像行走的尸体。
面无表情，麻木不堪。
烂透了，生活真的是烂透了！
张超每天的生活就是上班下班，然后再拿着手机，在几个app之间来回切换。
我问张超，有没有找个女朋友？
没有女朋友，为什么要女朋友，双手不能成就梦想吗？
话虽这么说，但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没钱。
一个月就挣几千块钱，自己都不够生活，哪有心思交什么女朋友。
说完，他就发给我一张跟朋友的聊天截图：
如果这个月发工资，我妈两千，给女朋友一千，自己留一千。
张超曾经住过一段时间集体宿舍。
他一进门眼睛就开始发酸……
倒不是环境有多简陋，而是六个舍友刺鼻的臭脚味，让他窒息了。
后来，张超就决定在工厂附近，自己租房子。
租金不贵，也就几百块钱。
一个硬床板，盖了一层薄薄的床单。
这就是他每天睡觉的地方。
而工厂门口摆摊卖宵夜的，价格都挺“贵”。
一个煎饼果子四块钱，一份煎饺六块钱，一个什么都不加的鸡蛋灌饼，也是六块钱……
没人想在厂子干活，但是只要肯给钱，谁不是拼命往死干。
这就是厂狗最真实的缩影。
吃人的制度，吐不出骨头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喜欢加班，那一定就是厂狗们。
我在B站，看见过一个厂妹up主。
她早上六点下班之后，本应该开开心心地回家，但她在镜头前，却满脸的失落。
因为当时是淡季，电子厂没有加班。
张超告诉我，如果没有加班，一周上五天，一天八个小时。
这就意味着，所有临时工每个月只能拿到底薪：
2020元。
再扣除吃喝住的花销，到手最多也就1000多块钱。
低得可怜。
为了多拿点钱，厂狗们只能熬到旺季。
等待华为、苹果等公司出新产品，工厂有了订单，他们就可以加班挣钱了。
加班很辛苦，但是挣钱很开心。
对于厂狗们来说，手停口就要停啊。
我继续问张超，昆山世硕的新闻爆出后，你们的生活有没有变化？
张超淡淡地说了一句：
没有。
几乎没人在意这件事情。
对工厂来说，他们也根本不在乎这些人的去留。
旺季当前，有的是人削尖了脑袋，想往工厂里进。
如果说，这件事真给他们造成了什么影响，那就是：
薪资暴涨。
为了应对旺季需求，昆山世硕“网红神厂”，开出了高价聘请员工。
返费13000到14000不等。
但是想拿到这笔钱，也是相当不容易。
很多工厂，会算着你的工作时间来。
一旦快到打卡时间，就故意拖延或取消。
到头来，很多员工还是只能拿一个基础工资。
如果合同期间内，员工主动提出离职，不仅一分钱都拿不到。
员工名字还会被拉进黑名单，终生不用。
这种情况还算轻的。
张超说，厂子里有不少员工干了好几年，却迟迟拿不到返费。
这种情况，十有八九都是中介私吞了。
员工想离职，中介不让。
因为这事，他们厂子就发生了好几起暴力事件。
也许有人会问，就没人反抗吗？
别搞笑了，大家谁会跟钱过不去。
而对公司来说，员工“是死是活”，对他们没有丝毫影响。
你待不下去，就赶紧卷铺盖滚蛋。
后面还有源源不断的劳动力，排着队“求羞辱”。
他们，成了人见人欺的软柿子。
当我们高高在上地讨论尊严的时候，厂狗们却没有选择。
在生活面前，尊严就是个屁！
半个月过去了，昆山世硕的热度也慢慢淡去了。
张超的生活，还是和往常一样，没有丝毫改变。
前两天，他被调到了生产部，组装手机零件。
没有了夜班，张超的工作少了很多期待。
但对他来说，也有一个好消息：
生产部每天的午餐，多一个鸡腿。
每次采访结束前，我总会问对方有什么愿望。
然而这一次，张超的回答，却让我有些意外：
我没有什么愿望。
“难道你不想涨工资吗，或者多获得些尊重吗？”
他笑出了声：
我知道，这份工作也没啥技术含量，说涨工资也不现实。
至于尊重，那还不如聊聊涨工资的事呢......
张超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现实。
然而半小时后，他却发过来这么一段话。
其实，他们想要的不多。
不再被中介骗钱、工资能准时发、门口的鸡蛋灌饼再便宜一点......
以及，被当作一个人，而不是一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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