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来自网络
家中有鱼(余),心中不慌,为生活,也为留藏心底的盼头。
溪鱼
文/李海华
不是开玩笑,也不怕见笑,在我小时候,我们家若能像样地吃上一顿溪鱼,并且传开出去,在村里定是件稀罕事。
溪鱼并不稀罕,我们大均村边的小溪就有。那小溪还真叫小溪,名号不大,水量不小,又源远流长,发源于庆元百山祖,经我们景宁,到青田汇入瓯江,流向温州,直至出海。有小儿尿床,总有长辈戏谑:昨夜里又去温州啦。说的就是小儿尿床,像小溪,一夜间就把自个儿给冲到温州。形象,夸张,也说明了小溪的湍急迅猛。这样的一条生龙活虎的溪流,想当然的,平日里最能孕育的就是溪鱼了。
无奈,鱼就在溪里,溪就在村边,咫尺之遥,我们家却只能望溪兴叹。只因为父亲不是土生土长的溪边汉子,而是高山来的上门女婿,不识水性,下不了溪,做不得渔夫抓不了鱼。却是馋鱼得很,像猫一样,对他自己孩提时代机缘巧合吃过的一次溪里的鲶鱼,总是没完没了,提了又提,那味道一直念念不忘。又从不买溪鱼,溪鱼中,最为普通的石斑鱼也要比猪肉贵多了去,咱可是番薯掺米饭,平日里肉都舍不得吃的人家啊,即便馋死的心都有了,就是没有掏钱的胆。
待挑鱼苗的来了,好歹抠了小钱,舀一勺鲤鱼苗,倒了刚插秧的稻田,总等不及有筷子长,就抓了尝鲜。每每烧田鲤鱼,不是辣椒就是辣椒酱,说溪鱼可以不要辣,田鲤鱼则是非辣不可。至于什么道理,我是听了,但也已忘了,也没再问父亲,就记住了那时的辣得直叫我掉眼泪的火锅田鲤鱼。
我十四岁那年暑假,有过一次机会,我们一家人几乎就吃上了溪鱼。那年代管制不严,小溪沿岸,常有人拿了雷管炸药制成的简易炸弹去炸鱼。有一天,艳阳高照的,我们几个半大孩子,就遇上了两个貌似去炸鱼的家伙,便一路跟去,挥汗如雨,眼冒金星,直跟了四五里路来到村子上游的一处深潭。
一个家伙总算拿烟点了导火索扔出炸弹,一声闷响,水面腾起一道几米高的水柱,旋即泛起大片白花花的肚皮朝天大条大条的鱼。只听得有人欢呼:哇,炸到鲴鱼窝了。还真是个炸鱼老手。平日里村头巷尾听人闲侃炸鱼之道,说炸弹扔早了不行,半天不炸,鱼早惊得逃远了;扔迟了也不行,断手之虞不说,光在水面上炸开,咋一听一声巨响威力巨大,但根本就伤不到鱼;只有响得又快声音又沉闷的就对了,准保有鱼浮上来。
这个传说中的场面,居然被我遇上了,就争先扎向水里。四周都是鱼啊,可惜尺把长的鲴鱼两手也就只能抓两条,又不敢就近靠岸,生怕炸鱼的家伙没收了回去,他们是主我们可是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啊,这一点得有自知之明。果不其然,之后就有不识相的几个被没收了大部分的战利品,哇哇痛哭起来。一手一条鱼,就靠双腿蹬了往对岸游去,藏好掖好草丛里,又游回来,水面就剩一条鱼,回头再往水底潜去,就剩石头了。后来爷爷对我说:傻孩子,你不是还有嘴的吗,咋不用嘴多叼一条呢。
那天回来村子,手里拎着的用枝条串起的沉甸甸的三条大鲴鱼,一直在我的左右手来回倒腾,也一路引来无数艳羡目光,有啧啧称奇的,还有试探询价的。回到家里,父亲见了自是两眼发光,然而,最想吃鱼的他却是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其实也该是意料之中的决定:把鱼卖了。
因为太值钱了,一斤能卖三块钱,要知道两年后我去县城学理发,理发的价钱才一块钱呢。就把鱼卖给了供销社一位胖乎乎的管事的,三斤重,九块钱,本来还多出一两,也不在乎,三毛钱的零头大大方方随他砍了。那天到底是没有吃到溪鱼,但一家人比吃了溪鱼还开心,毕竟一个孩子,突然间就赚到了差不多一个大人两三天的收入,就像天上掉下的及时雨,正好贴补家用呀。
我开始正儿八经的买溪鱼,已经是我成家之后的事。我三十一岁那年妻子怀孕,有人告诉我,说孕妇吃溪鱼最好了,野生,不含催熟剂,营养又好,生的孩子准保既聪明又健康。也是我干了十几年的理发手艺,生意还好,手头马马虎虎过得去,又是为了下一代,若生出个绝顶聪明的栋梁之才,将来当一吃公家饭的,有钱有闲,不就啥都赚回来了嘛。
毫不犹豫联系了老家的打鱼人,时不时送货上门,不买则已,买的都是溪鱼中的上品,什么黄刺鱼,老虎鱼,鲶鱼的,头脑发热得厉害时,甚至最为昂贵的鳗鱼都有买过。这些鱼都没有鱼鳞,统称无鳞鱼,都是小溪里的食肉动物,剖开厚实的鱼胃,里面通常会有未完全消化的小鱼残骸,生性凶猛,顽强,买到手时都是活蹦乱跳的,熬出来的汤像牛奶一样又白又稠,特补。看着腆着大肚子的妻子滋溜溜喝下,感觉人生特有盼头。
有一次我买了一条鲶鱼,三斤来重,对于可以长到十几甚至二十几斤的鲶鱼家族来说,这一条一点不算大,但也有点分量,因为已经花了我一百五十来块钱,相当于我那时一天的辛苦了。突然想到了父亲,就满心欢喜的打电话给他,让他赶来县城和我们一起分享,然而吃鱼的时候,父亲吃着吃着就叹气了,说:这鲶鱼,我怎么就吃不出当年的味道了呢。
我真正意义上把溪鱼作为家常菜,又是大儿子五六岁之后的事了。那时候,新建的滩坑电站水库蓄水刚过几年,小溪里就出现了一种从水库上来的鱼——黄瓜鱼,也叫香鱼,中等的有半截筷子长短,最长的一筷子左右,鱼鳞似有似无,不伦不类,但看着顺眼,肉质也鲜嫩,柔若无骨,中小的几乎可以连骨带肉一块儿嚼了吃,尤其适合小孩子。
最最理想的,是价格实惠,因为出产量特别大,中等的只要二十几块钱一斤,这时候鲶鱼都要九十几块钱一斤了,黄刺鱼也要六十几块,这样一比黄瓜鱼就划算了,天天都吃得起。吃着吃着,几年过去,我的一百零几的体重竟然达到了一百二十多,生活工作也更来劲了。想来我的胃一直不好,消化不良,吃什么肉都吸收不去,这下遇上肉质鲜嫩的黄瓜鱼,正好对了我的胃口。
可就是应验了“好景不长”那句话,从三年前开始,黄瓜鱼突然就难得一遇了。听人们说,是因为水利部门不再投放黄瓜鱼苗了,好像也难以自然繁殖的样子,偶有供货,也是价格奇高,达到五十几块钱一斤,物以稀为贵啊。
我接着瞄上的溪鱼,其实前些年时有吃过,都是没有其他好鱼的时候,替补而已,这个鱼就是鲴鱼,我的顾客中有钓鱼行家更分得清,说青尾的就叫青尾鲴,黄尾的就叫黄尾鲴。三十多年前,我从炸鱼的家伙虎口夺食来的三条鱼,即青尾鲴也。时至今日,早已人非物也非,今非昔比了。也是因为稀少,石斑鱼都要七十几块钱一斤了,而青尾鲴黄尾鲴,多年来就一个价——八块钱一斤,猪肉的价格,去年的一个跟斗都翻到它的四倍了。
鲴鱼确实多,自从有了滩坑水库,那里就好像成了鲴鱼的巨大的繁殖基地,又不像黄瓜鱼,根本不用什么人工投放鱼苗,随你怎么捕捞,都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直往小溪上游蹿。
鲴鱼不值钱,也不仅仅是因为多,更有自身不足——杂刺奇多。以前吃这鱼,总是险象环生,我们家吃这个鱼的的过往,往细了说,就是一部吃鱼历险记。
我自己的就不小题大做了,一家之主嘛,见识多,跌过的跤也多,卡过几次鱼刺,多咳个几回,不舒服个小会儿,也没啥大不了。大儿子呢,我用眉毛夹,往口腔喉咙给他夹过好几次,最严重的一次,太深了眉毛夹探不到,也看不清,就跑到牙科诊所,总算夹了出来,喉咙黏膜都给夹出了血。
而我妻子的那一次就更危险了,卡在喉咙深处根本看不到,牙科诊所搞不定,又去医院,胃镜做了,又做了CT检查,医生发现是食道给划伤了,才隐隐作痛的缘故,鱼刺应该掉落至胃里,只需开点消炎药,总算惊魂落定。想必遭受惊吓的不在少数,很多人宁可选择饲料塘鱼,也不愿意吃鲴鱼的吧。
但我还是选择了它——最不济,总还是野生溪鱼啊。
也是迫于无奈。这些年,随着人口越发外流,我的理发生意也颇不如前,随着小儿子的出生,家庭支出日渐增加,猪肉牛肉都已浅尝辄止,动辄上百的无鳞鱼我更是想都不去想了。
好在几年来的经验积累,对于如何稳妥吃鲴鱼,我已成竹在胸。抹盐,煎炸意思一下,放入蒸锅加入调料慢火慢蒸,烧出来的鱼既入味又不上火,这是我最中意的烧鱼方法。吃鱼呢,就包干处理,鱼腹上半部分从排骨捋下的,不含一点杂刺,给小儿子;鱼腹下半部分给大儿子,稍有小刺,他也已应对自如;鱼脊肉则我和妻子一起分享,细嚼慢咽,再赏我一鱼头;鱼尾是杂刺最集中的,不吃也罢。
现在,今年,又是新冠疫情,又是其他复杂因素……只要有卖鲴鱼,我都会把我们家的冰箱冷冻室堆得满满当当。
——家中有鱼(余),心中不慌,为生活,也为留藏心底的盼头。
~the end~
作者简介:
李海华,七零后的兔子,职业理发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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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溪兴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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