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伊始,和几个朋友喝了一场小酒。
虽然北京已经进入天高气爽的秋,又有好友作伴、美酒在喉,但真正聊了起来,或许是感慨时间过得太快、而疫情的余震不断显现,各人才发现彼此都处在一种情绪低谷之中——

有朋友每日提心吊胆,害怕自己会上公司年底的裁员名单。虽然看起来有充足的时间骑驴找马,但今年实在不是跳槽的好时机,他其实已经投了一轮简历,而回音寥寥。不知怎的,最近网上又格外渲染“35岁以后容易终身失业”的情绪,这个38岁、曾经无限自信的男人,怯怯地说:“我怎么就活成了这个样子?”
有朋友状态不佳、严重浮肿,问她怎么了,她说自己三天没怎么睡过觉。她自己经营一家公关公司,主做线下活动,今年直接歇业了7个月,公司账上出现赤字。现在行业终于出现了一些回暖迹象,她不惜拼命压价四处抢活儿,然后没日没夜地做方案,家都不怎么回。酒喝到一半,她居然哭了,问我们:“如果房贷一个月还不上,银行是不是就会立即来收房?”
我也吐露了自己的问题。因为半年的停摆,我的工作节奏被完全打乱。计划中的长篇小说写得非常缓慢,有两个月甚至对着文档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每天就那么枯坐着。又因为这样的严重拖延,导致我十分自责、自疑,严重的时候,我时时刻刻都想彻底删除其实已经写完了一半的小说,关闭微博和公众号,然后搬离北京,躲起来得过且过,再也不工作。

在那个酒局上,每个人都毫无保留、又互相安慰,除了一个朋友。我们聊天的时候,她全程在听,完全不说话。最后我们半开玩笑半疑惑地问她:“你是不是过得特别好,完全没有什么糟心事?”

没想到,她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反问我们:“你们知道我上一次对别人掏心掏肺,别人对我说了什么么?”
两年前,她生完孩子之后,遭遇了很长时间的产后抑郁。她是极爱工作的一个人,但因为高龄怀孕,不得不提前休假、又延后返工,还是错过了几个重大的跃迁机会,加上产后身体各方面的生理变化,她暗自消沉了许久,常在家里偷偷地哭,照顾孩子也有心无力。所有人都觉得她很幸福,老公顾家、孩子主要是亲妈过来帮带、家里有阿姨、公司也保留了她的职位,就连她自己时常也会想:我还有什么可抑郁的呢?——可她就是不快乐。
好在她本身是一个理智的人,发现了自己的抑郁倾向,她开始积极自救,看了许多相关的书、也找了权威医生、恢复运动、尽快回了公司上班,于是渐渐好了起来。在孩子周岁生日的时候,她喝了酒,很高兴,终于忍不住对家人说:我这一年得了抑郁症,很难受,差点出了大问题,但现在我好很多了。
她的本意是表达对家人的感谢,“但你知道我妈听完以后对我说什么么?”,她幽幽地说。
“我妈冷笑了一声,说,你别给自己的懒惰找借口。你抑郁什么啊?孩子是我在带、家务是阿姨在做、钱是你老公在挣,你在家里歇了大半年,啥事也不干,还矫情了?!情绪谁没有啊?我还有情绪呢!你不会自己调节啊?你要嫌无聊,你把家里扫扫、带孩子出去走走,就不会东想西想了。你别跟我说你有抑郁症,你要真有抑郁症,你去自杀啊!”
她当时就哭了,眼泪止不住,感觉人生从来没有如此耻辱和委屈。她说:“如果我当时不是已经恢复心理健康了,我真的会当着我妈的面,拿刀割腕,只为了证明我不是在说谎。”
她让母亲回了老家,母女俩甚至连电话都不怎么打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对任何人说我的处境或者我的情绪了”,她对我们说,“就自己消化吧。”
年纪越大,我越是觉得:活着还好,跟人说话太难。
想起脱口秀大会有一场“保持联系,保持距离”的主题赛,很多人选择了“社交恐惧”这个角度。这一场上,有一个选手失败离场,但却用离开很好地诠释了关于“社恐”的黑色幽默。

那个选手叫赵有成,他说他很想聊好这个话题。因为他没有朋友,是真正的社恐,对这个话题深有体悟、感触良多。
但他看到前两个表现出色、引起全场爆笑的选手,颇有些懊恼地说:他们根本不是社恐,他们很会表现自己,每个人都很喜欢他们。
但他无法把自己去看心理医生的过程变成段子讲出来——逗笑别人,又救赎自己,太难了。
所以,他选择很肤浅、很回避地硬凑梗,结果不好笑。
在脱口秀的舞台上冷场,真是比死还难受。
评委问:你这是何必呢?想说什么就说,就算说出来依然“死”了,但也比这值。你要打开自己!
看到这里的时候,我本能地疑惑:为什么一定要打开自己?
再重看这集,我想起了我那个产后抑郁的朋友,她艰难地在所有人面前保持一个温和的形象,努力找到距离和分寸的平衡点,不冒犯别人也不委屈自己。她住在一个花了很长时间修建的城堡里,开门可以迎接世界,关门可以拥抱自己。
但是现在,有人语重心长地说:不可以关门,你要打开自己,才会被人接受。
然而,换个角度看,如果这个脱口秀选手真的向别人打开了自己,会有什么结果?

  1. 得到短暂的理解与共情;
  2. 段子没讲好,暴露了自己的伤疤,但无人理解(无人在意);
  3. 段子讲好了,但观众的解读有偏差,导致抑郁症或者社恐变成标签、人设,人人拿出来当笑话说,真患者的创伤加剧。
如果打开自己是这个结果,那又何必?
我绝不鼓励所有人封闭自己,拒绝沟通与交流。我只是很同意当事人自己的想法:如果目前力有不逮,无法用一个漂亮的方式、理性的态度将自己从这伤口中释放出来,那么,就暂时不要轻易打开自己。
在同一个舞台上,比较成功的案例大概是程璐。
他在离婚上了热搜之后,再次在舞台上讲起婚姻,直言“这是最难写的一篇稿子”——一分一寸,都是经验与尺度。
向外几分,便是对婚姻的曲解;向内几分,则是对自己的残虐。
所以,当他轻松地说:我是做喜剧的,不用同情我,请尽情地笑我吧。
你会下意识鼓掌,但却没办法笑得没心没肺。
生活对我们投下的阴影,并不是我们足够坦诚了,就能交待得云淡风轻。
很多文章把人的自我保护意识,一概归进了“缺乏安全感、不够真诚”的范畴里,苦口婆心地劝解——要正视自己的问题,要敞开心扉,要突破“茧房”,要拥抱一切。

对于这一类空谈的大道理,一直以来我都无法苟同。
一个人的成长轨迹,决定了他的光明与黑暗。那背光处所滋生出来的种种幽微,旁人无法体察,只有自己最清楚。
所以,我相信,不管听过多少大道理,每个人总是会为自己建一座城堡,把所有人生的伤痛妥善地安放其中。不会轻易示人,也不会反复咀嚼。
城堡的大门,可能会在某个合适的时机下缓缓打开——那开门的钥匙,也许是一个灵魂契合的人,也许是一个想要好好生活的信念,也许仅仅就是一行简简单单的句子,文辞恳切,击中了心头。
而一切“开门”的前提是——你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将往事放生。
电影《心灵捕手》里,问题少年威尔是个数学天才,但他宁愿打架斗殴也坚决不愿意用自己的天赋去走正确的路。他有被暴力虐待的童年,他无比依赖身边不务正业的朋友,他害怕被抛弃,他选择用拒绝所有人的方式来保护自己。
而桑恩教授对他说:(对于你的过去)我知道的不多,但我想告诉你——那不是你的错。
It's not your fault,It's not your fault……一连11句,一句比一句更温柔悲悯。那个看起来暴脾气、叛逆、惹不起的混小子,终于崩溃痛哭。
理解与原谅,爱与真诚,都已就位——只等他,放下去,走出来。

人越成长,越难真的打开自己。有人用幽默遮挡苦难,有人用无赖掩盖无奈。慢慢习惯在嬉笑怒骂中,暗自消化情绪、暗自鼓励自己,要过好漫长又带着点小小希望的日子。
不再随意对人倾诉,也许是对亲情或友情期待过高,害怕被拒绝或被忽视;也许是人到中年,压力大到想倾诉,但同时又很清醒地知道倾诉过后,麻烦更多;还有一种,是面对人间苦难,已经麻木到失语。
年少时,我们也藏着许多童年与少年的伤痕,也有诸多关于未来的苦闷,但胜在心境纯粹又简单,如果能遇到我们命中的桑恩教授,简直是天大的幸运。

等年岁渐长,经历了许许多多琐碎繁杂的人情世故,从大坑小坑里爬出来、从大灾小难里挺过来,已不知道该如何诉苦,即便有人坐在对面耐心地等着你倾诉,你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威尔可以伏在桑恩教授的肩头痛哭失声,但彼时彼刻,有谁能对心结重重的我们也说一句“放过自己”呢?
我所理解的“打开”,其实就是一种情绪的释放——很必要,但无法强求。

对于成年人来说,要么是学会降低预期以减少失望,要么是已足够强大到可以自我治愈。总之,能真正“打开自己”的,或许只有另一个更温柔包容的自己。
但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告诉你、我亲爱的你,无论你正在承受什么——或轻或重的抑郁、难以启齿的遭遇、显失不公的对待,你决定开口讲出来,寻求安慰和帮助,在任何时候都绝不是一件羞耻的事,这是你生而为人的权利。
尤其是你的家人,他们甚至有义务去聆听、去理解、去帮助你。
只是我们也应当接受:这个世上并无感同身受这回事,也不是每个人都有丰沛的同情心。有人辜负你的信任、否认你的感受,未必是他或她不重视你,只是他们真的不懂得。
能被理解的人是幸运,但也总有一条自救的路,留给不被理解的人。
真诚希望每一个人,在被人倾诉之时,能认真聆听、努力理解、即使不认同也不要急于否定——你要知道,对于愿意打开自己给你看的人,你的话语,会决定他们一念之间是天堂还是地狱。
须知,当你救赎别人之时,也是一种自我救赎。

插图来自艺术家Henrietta Harr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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