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成彦已经三天没怎么休息了。他个头很高,坐在我的对面,脸色有点青灰,吊着两个核桃般的眼袋,但说起他的医生集团,仍眉飞色舞。 
在采访的三个小时里,他点了三根烟,末了说抱歉,已经连着做了三天手术。
这是前华山医院神经外科教授孙成彦创业的第五年。
五年里,他没有拿过一分钱融资;但他所创办的上海壹博医生集团,在第一个月就实现了盈利;投资近亿的第一家实体医院预计明年春节前开业。
以前在上海华山医院任职的时候,他同时兼管两家医院,全国各地跑,要是一天没有手术,就睡不好觉。但出来之后,倒是给自己立了一个规矩,尽量不去外省飞刀。别人给他开出了巨大诱惑,一次手术酬劳10万,他拒绝了。
问及缘由,他答到,“你每天都在天上飞,还能把医生集团做好吗?我去飞刀的地方,都是人家购买了我们的技术,是这个协议里边内容,要上门服务的。单个医院要我开刀这种,一个也没开过。不管有多大的利益诱惑,全部放弃了。”
他反而跑去位于上海郊区的新医院工地上待了两天,放下手术刀,戴上安全帽,当一个纯粹的工人。
△ 上海壹博医生集团创始人孙成彦
图片来源:本人供图
自建医院的资金压力,让他不得不加大手术量。他没有投资方的钱放在账上,自己得赚钱去开一家医院。
孙成彦甚至不认为自己是个创业者,只是换一种方式做医生。
        一家日门诊量100人的三级医院的赌博
壹博和孙成彦的故事,要先从一件轰动全国的技术转化开始讲起。
刚开始的那一个星期,李震甚至觉得自己被骗了。
他是盘锦市人民医院神经外科的主任。为了找全国知名脑瘫专家孙成彦“取经”,他所在医院付出了200万人民币,派他和医院的一个年轻医生一同来到上海。在浦南医院不远处,租了一个公寓,房子小到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只能放下一张床。实在没有办法,两个人就床上、地铺,轮流着来睡。
远在千里之外的盘锦市人民医院,正青黄不接、难以为继,虽然是一家公立三级医院,但一天的门诊量不足100人,刚接手这家建成不到五年的医院院长鞠培新正焦头烂额:先不说如何众多竞争对手下,走出一条差异化发展之路,起码得让医院活下来。
一则旧闻让他眼前一亮——壹博医生集团和一家医院签署了价值200万的脑瘫诊疗技术的转化协议。小儿脑瘫发病率不算太高,但患者住院周期长,做完手术再康复,一般需要6个月时间。
医院缺人气,也急需一个特色学科打出名气带动整个医院系统发展。就整个辽宁省而言,也没有几家地市级的医院能做这种手术,更遑论脑瘫的手术康复一体化诊疗技术。
医生出身的鞠培新不是一个草率的人。毕竟,200万的技术转化费摆在那里,万一转化不成功,自己的错误决策可能会成为压死医院最后的一根稻草。
他不想背负骂名——送一个医生去三甲医院进修,一年花费是3万元左右。但又实在找不到别的法子——因为医院的进修制度很难培养出来。技术转化就不一样。那不仅仅是培养了一个手术医生,康复科医生、儿科护理、麻醉医师,都能相应培养起来。再加上,合同里白纸黑字写着,不承诺百分之百包教包会,但绝对承诺,学不会,壹博会继续上门服务。
此时的主角孙成彦,正处于舆论风暴中心。2018年,他所创办的上海壹博医生集团开出了“巨额”培训费用——购买技术的医院派出一名医生到壹博学习脑瘫、偏瘫外科诊疗技术,时间6个月,费用最开始是150万,后来涨到200万。
这份在当时看起来近乎“天价”的培训费,引起了业内质疑:医生集团成了技术贩子?在公立医院进修也不过万元以下,甚至几千元。一个医生集团竟可以如此“狮子大开口”。
但孙成彦并不这样想,他坚信技术的价值和力量。
这个培训里,包括40个课时的理论授课,以及门诊、病房带教和手术操作的实践教学。医生掌握70%左右技术,就可以返回当地医院,壹博会再派出医生到当地医院进行20台手术指导,由进修医生主刀,医生集团负责监控手术操作的安全性。在孙成彦眼里,这是一件“扶上战马,再送一程”的事。
△一个正在练习走路的脑瘫患者。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鞠培新更谨慎一点,毕竟200万的真金白银,是得从自己腰包里花出去的。他和院里的三位领导,去了一趟上海。看到爆满的床位之后,鞠培新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当时在壹博就诊的一位辽宁患者说,“你们要是能发展这个技术的话,我们就直接到辽宁去做了。上海的住院成本、交通成本、手术成本都太高。”
一个孩子为期6个月的手术康复一体化治疗,在盘锦当地费用十来万,如果在上海,费用会达到20万。
神经外科主任李震被派往上海拜师学艺。他在医院大外科轮转过,骨科、普外、急诊外科的基本功没有问题。读神经外科硕士期间,又在北部战区总院进修,神经外科的基础兼具。
李震一露面,孙成彦挺高兴,“来了一个基本功好的。”
经历了头一个月的质疑、否定,本身就有神经外科手术底子的李震很快就上道了。
在学成回盘锦的前夕,有好几个手术,孙成彦开始放手不放眼,李震可以独立操刀了。回到盘锦之后,一开始,盘锦市人民医院还会应部分患者的要求请“孙教授”——虽然是医生集团,但孙成彦几乎不去外地飞刀,只有签订了技术转化合同的医院,他才会应邀前往。
后来,当地的患者都会直接找李震来安排做手术。
一年时间里,盘锦市人民医院已经独立做了30多台脑瘫的手术。脑瘫的手术康复一体化诊疗技术也成为盘锦市人民医院的一个发展切口,围绕脑瘫手术的神经外科、麻醉科、康复科逐渐发展起来。
目前,这家三级医院的日均门诊量近300人次,是一年前的三倍。高峰的时候,一天超过500人次。
“天价”培训费的底气
孙成彦最早想到技术转化模式的时候,周围人的看法出奇一致——这不是精神病吗?哪里有人肯花这么高的价钱去买一个技术?几百万培训费简直闻所未闻。
但孙成彦自有其底气。
过去,在学术会议上,不认识的、认识的,都会主动找上门想跟着学新的FSPR手术治疗方法,即“功能性选择性脊神经后根部分离断术”,这是目前国内外治疗痉挛型脑瘫的最重要的手术之一。但孙成彦没能力答应,当时要到他所在的华山医院进修,需要排队。
“我知道市场有需求,”在这一点上,孙成彦很自信。
壹博医生集团200万技术转化的消息传出之后,两年多的时间里,前后有四五十家医院表达了合作的意愿,真正开始合作的不到两位数。
“学科能力不行的,讲价的,要求我们给回扣的,全部pass。”
卖技术只是医生集团的一个副业,并不是主要收入来源,通过卖技术,孙成彦算的其实是一笔供需账。
脑瘫作为导致儿童残疾的主要的病因之一,是无数个家庭的梦魇。中国现有脑瘫患者600万,其中0~6岁的脑瘫儿童有将近200万人,并且每年新增脑瘫儿童4万至5万名。
△四川的泥人妈妈照顾脑瘫儿子整整17年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现代医学公认,脑瘫是无法治愈的疾病。但可以通过手术和康复的一体化治疗,让部分因脑瘫导致躯体残疾的病人能自理,少数甚至能拥有和正常人差不多的生活——这对苦苦挣扎的患病家庭而言,有致命的吸引力。
虽然孙成彦赖以成名的FSPR手术有严格的手术指征,但这仍然是一个供需完全失衡的市场:需求量太大,供给却严重不足。
20年前,全国开展脑瘫治疗的医院不下100家;如今,全国只有不到20家的医院有能力开展正规的脑瘫综合治疗。
也因为这是一个技术和服务意识缺一不可的专科领域,医生要不断地复查、随访、指导病人,一个患者平均下来,跟踪随访的时间长达一年。所以,它也是最适合做成医生集团的专科领域之一。
早在华山的时候,医院给了孙成彦八张床位,当加床到加无可加的时候,他只能全国各地去飞刀,几乎跑遍了全国各个省份。
2012年,医院派他去四川援建,他当时翻了一下自己的慢病管理册——排队等着手术的人有400多个。
更为痛心的是,脑瘫诊治存在诸多问题。
有一对双胞胎因为早产引起的脑瘫,在北京做干细胞移植——一种无效的、目前已经被卫生部叫停的治疗方法,花了60万,家长把房子变卖、四处求医。孙成彦在沈阳会诊的时候发现,他们症状中等偏轻。如果诊断了以后,正规治疗,该康复就康复,该手术就手术,开销并不会很高。
一次在山东巡诊的时候,孙成彦碰到了一个9岁的孩子,活泼可爱,智力语言正常,上肢正常,因为母亲妊娠期间脑室穿通畸形,导致一侧下肢正常,另一侧偏瘫。按孙成彦多年行医的经验看来,这样的孩子,两岁半就适合手术了,如果能没有动力性畸形阶段接受手术,治疗周期不会超过6个月。
“可就这样一个孩子,足足康复了9年,也浪费了9年的时间,”孙成彦感叹。
我不是华山医院的孙成彦
我是走在马路上的孙成彦
在前5年里,壹博医生集团的主要根据地,是上海的浦南医院——一个多家医生集团多点执业的共享平台。
开张的第一个月,壹博医生集团就实现了盈利。
孙成彦一直是一个有运营和品牌意识的医生:在互联网1.0的时代,孙成彦就在运营华山脑瘫网;早在公立的医院的时候,他就开始做慢病管理,那些他做过手术的病人回归社会后,孙成彦也会持续保持沟通和服务。
病人信任他。就在一周前,他回东北祭祖,顺道看望以前的一个患者,做一些家庭康复指导。结果,这个患者带了24个病友等着他,其中有18个需要手术。
做壹博医生集团之后,过去在公立医院的十几年里积累的2万例手术病人,给他带来了最初的客源。
孙成彦一个人,第一个月就做了80多台手术,第二个月,增加到100多台。
直到今天,壹博医生集团仍然是靠口碑传播。
每一个患者和家属进诊室的时候,壹博医生集团的慢病管理团队都会把他们加入患者群,如今仅上海的患者群就有五六个,里面的人数已经有上万,慢病管理团队几乎能叫出所有复诊患者的小名。
患者带来患者,“我们服务过的病人,给我们介绍新病人的比例可以达到1:0.8。”
如今,他一年的手术量是600例左右,没有背靠大树,病人的量确实没有以前多了。但孙成彦从来没有觉得有闲或者有空床的状态。
对孙成彦和壹博医生而言,赚钱不难。单是做手术一项,就曾有外地医院开出10万一台的酬劳,请孙成彦主刀,但除了签订了技术转化协议的医院,孙成彦极少去外地飞刀。
孙成彦的战场不仅仅在手术台上,更在浦南医院的诊室里。
孙成彦最初做了10年神经外科医生之后,选择以脑瘫和偏瘫为代表的肢体伤残痉挛状态,通过外科多学科和康复的一体化治疗来解决神经损伤,和它所引起的的肢体功能障碍。
脑瘫的治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割裂和碎片化的,神经损伤归神经外科,康复归康复科,矫正畸形需要骨科。
哪怕是到了今天,康复医院缺技术,有技术的医院缺康复场地。这也是孙成彦想做医生集团的初衷,如果能像一架飞机,哪里需要,就停在哪里。这也不失为分级诊疗的一种方式。
孙成彦在华山医院的时候,患者爆满,寸土寸金,没有办法拥有一个康复场地。到了浦南,孙成彦立马向院长讨要了一个康复场地。训练场地,位于地下一楼的停车场,不足200米,条件极为简陋,一块屏障围了一下,就算是孩子的康复训练室。
△在院为壹博医生一起庆祝医师节
图片来源:孙成彦供图
为了实现手术、康复一体化治疗。在孙成彦出诊的时候,会有五六个人跟诊,这些人并不全是医生,而是慢病管理团队。
以前在公立医院,病人量太大,没有一个队伍为病人术后随访。创业之后之后,孙成彦首先重视这个问题,要提供这样的服务。这也许只是一个微小的转变,但延伸的服务,才能创造价值,传播更好的口碑。
病友介绍而来的患者依旧源源不断,浦南提供的20张床位仍旧不够。这也是日后,孙成彦想建医院的一个原因。在他自建的医院里,床位有115张,康复训练场地有1300平方米。
离开公立医院的第五年,孙成彦终于不再是复旦大学华山医院神经外科组孙成彦。“我是在马路上走的孙成彦,独立的一个人。”
在他看来,多数创业者过于理想化——自己是一个大专家,离开体制,不管到哪,都应该是是受欢迎的。
但实际上市场和社会可能跟想象差距很大。可能是在什么医科大学,什么附属医院,什么学科里边,才是一个专家。直接提名字,可能经不起市场的检验。
怎样复制出更多的孙成彦?
从不缺患者的壹博,缺的是人。
孙成彦也坦言,“过去,我的理念是,就这点床没关系,天下有需要你的,床都可以为你所用。现在不行了,精力还是有限的,只能干这点事儿,近几年就只能发展队伍。”
他招聘了6名全职医生,30多名护士、医技。和别的医生集团不一样的是,他拒绝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兼职医生。队伍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直接请大咖会诊。这样的组织架构,在孙成彦眼里,足够纯粹,也足够专业。
这些全职医生多数是高年资的住院医生或低年资的主治医生为主,有一部分是硕士,有一部分是本科生。刚来的住院医生薪金待遇是税前30多万。工作超过4年,差不多可以拿到50万。与公立医院同年资的收入相比,至少要高1.5倍。
在吸引力方面,孙成彦回答得很坦诚。“他们出来,还不具备条件进入更好的平台。在我这可以学一门技术,可能这样的理由多一点。”
和所有医生集团面临的困境如出一辙——一个孙成彦,如何复制出更多的孙成彦出来。这个过程,连他自己都坦言,太慢。就像老牛拉车一样,又急不来。
新医院的招聘已经开始。目前收到50多份简历,孙成彦想再招20名专科医生,但多数不适合。“体制内利好,人都不愿意出来,有些在民营医院晃晃的,水平没有那么好,水平不错的医生,要价特别高。”
关于新医院的营收,他倒颇为乐观认为,一个季度就可以打平了。他一直对业务量有信心,新医院有115张床位,开业的话,最少可以转过去现有的80个病人。
上海壹博医院效果图。
图片来源:孙成彦供图
对于盈利,孙成彦并不担心。毕竟在做医生集团的后期,每年的利润都是千万量级。连新建医院需要的近亿元投资,他都没有融资,而是通过自有资金和少量的贷款完成。
“资本是要有回报的,钱不能白拿,羊毛出在羊身上,我们就得从病人身上收。”
孙成彦希望,壹博是一个博士发起,未来有N个博士能参与进来的医生集团,但也做好了准备,这是一个艰苦的过程。
“这个艰苦的过程是因为小,就像华为任正非一样,一开始只能在马路边开一个学无线电的小铺子。但迟早有一天,我们会壮大。名气大了以后,就会有更多的优秀的人愿意加盟进来。我希望到那个时候,所有的专家都在壹博医生旗下冠名第二品牌,可以用自己的名字,我也用壹博医生孙成彦功能神经外科团队。”
他不畏惧竞争。孙成彦打了个比方,就像美食一条街一样,大家都知道那有个美食一条街,大家都去。最好的店,需要排队三小时,有些人等不及,可能就在美食一条街找个地方吃顿饭了。
“一个充分竞争的市场,病人的选择才会更理智。比如说,全国各个医院都做肝胆外科,但是病人就是要选中山肝胆,或者是东方肝胆。当每个机构或团队都能为这样的病种服务的时候,那么专病的科学研究、技术进步就快。如果在这个阶段,我能够比别人做得好,不说脱颖而出,而是继续保持领先。我相信,我们一定在食物链的顶端。”
谭卓曌|撰稿
徐卓君|责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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