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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离开我们,愰忽之间竟是一个甲子轮回。   
甲子之祭
文/丁松
父亲离开我们,愰忽之间竟是一个甲子轮回。岁月蹉跎,白驹过隙!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是那么遥远;遥远的那么模糊。六十多年来,我从未享受过父爱;也从未领略过父亲的教诲。父亲与我竟是那么的陌生;陌生的如此冷漠,一如情感的土地上,一片荒凉。
不是我不爱父亲;不是我没有丝毫的记忆。而是在我心灵的深处,如同结了痂的伤口,不愿去揭开。那是一种痛,一种揭开伤口表面的痂,拉出来是一股鲜红的血肉,一股钻心的锥痛。  
这多年来,我没有为父亲留下只言片语。人生只有一个甲子轮回。在这特殊的年份,特定的时刻,我再己无法回避曾经的父亲,那怕把自己撕得支离破碎,也要走一趟练狱,去见久远的父亲,触动心灵的伤痛。

1

听母亲生前说过,三兄弟从脾气秉性,身材相貌,我最接近父亲,传承父亲的基因最多。
我不知道父亲的生辰八字,不知道他去世时准确年龄,应该不到五十岁。
父亲在熬过一个寒冬的病痛,在春暖花开的日子里,或许他知道自己要走了,借着回光返照的余力,拖着孱弱的病体,从阁楼一步一捱的扶着楼梯下来。
那是早晨,母亲在锅灶下烧火。见到父亲下来以为父亲病情好转,莫大的喜悦让她站起来扶着父亲,说了一句话,意思是你好些了,我煮糯米粥给你吃。父亲太虚弱了,没坐一会就吩咐母亲支一张床铺,他躺下后就没有说话了。
看到父亲呼吸越来越急速,越来越微弱,母亲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我们兄妹几个叫到床前跪下,为父亲送终。
我可以想象父亲离别时望着跪在他身边的一群孤儿寡母,撒手人寰弥留之际滚出的眼泪即是眷恋又是耽忧。
父亲终是走了,家里穷买不起棺材,雕了四块楼板草草掩埋。
那年大哥十岁多,姐姐七岁,我五岁,弟弟三岁。
母亲四十岁就守寡,拉扯我们兄妹四人,经历饿死人无数的三年自然灾害。其间还有那场无情的大火把一个破碎的家化为灰烬。好象老天爷要置我们这些孤儿以死地。今天我们活在世上,若不是父亲在天之灵的保佑,就是母亲历经磨难把我们拉扯成人。
2
父亲生活的年代是动乱的年代,国家积贫积弱,频繁战乱致使民不聊生。祖父给父亲起名:国安。希望国家和平安定,民众安居乐业。
据母亲讲解放前家中殷实,父亲是独子,为了不受外人欺负,父亲从小习武,练得一身武艺。又读了私塾,上了学堂,是个习文练武之人。
抗日战争时期,跟随安庆行署候专员到太湖打游击,结识了太湖县城彭家二小姐。
那时父亲家中有原配妻子,生育一子,日本鬼子到江镇,奶奶的一个干姨娘(结拜的姊妹)带着父亲的长子“跑反”,在皖河中坐腰子盆不幸沉没,掉水里淹死了。
抗日战争胜利,父亲回到江镇。侯专员要带走他,奶奶不放。老人家经历战乱,太希望一家人守在身边。
解放了,做为有文化的父亲在镇上算上一个人材,土改时工作队介绍他入党,奶奶又干涉不要他入党。解放初的老百姓对共产党不了解,只想安安份份的过日子。
你想安份,可命运却不让你安份。
五八年打右派,斗争场面如火如荼。街上经常看到群情激昂的游行队伍,举着红旗,喊着口号,走在前面是被五花大绑的右派份子低着头,被民兵押着,走向南街口中间的一块空地,那里有一个土台子,成为露天的会场。土改、反右、文化大革命都在那里开斗争大会。土台对面还建了一个炮楼,解放初期还有民兵持枪站岗。小时候我们一群顽皮的孩子,经常在炮楼玩干战游戏。
那天早上,街道两个民兵到家里带走父亲。上午在土台上挨斗。广场聚满了从乡村里来开大会的农民,“斗争”、“打倒”之类的口号此起彼伏,刺激着人们好斗的神经,人们亢奋着呼喊口号,高举的拳头彰显一个阶级的力量。
土台两边站着荷枪实弹的民兵。父亲与几个右派被绑着双手,低头站在台前。轮到批判父亲的发言人是公社武装部长,他列数了父亲的罪状,高呼着打倒反革命份子丁国安!人们呼应着,口号一浪高过一浪。高潮中那人上前对父亲腿上踹了一脚,父亲止不住跪下。旁边的右派难幸其免,也都跪了下来。
那是一个火热的年代,斗争的年代。除了频繁的开斗争大会,举着红旗游行。然后就是押着右派到石牌公安局。
我亲眼见过一个被绑的人经过南街塘时趁着民兵不注意纵身扑进塘里,背上还背着棉絮。捞上来的时候水一直往下滴。这个右派叫朱学逃。那时有个顺口溜:朱学逃,往水里逃,逃来逃去,死路一条。
江镇是个十字街。那天在十字街口押送父亲到石牌去,我也象其它的孩子一样看热闹。有同伴故意问我你伯到哪去啊?我说我伯去开会。
几十年过去了,这个场面和我说的话,己经深深地烙在记忆的深处,随着年龄的增长,越老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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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一直以来,父亲被捕入狱象个沉重的包袱,压得我喘不过气。
在我下放农村七年多时间里,曾经三次招工都被政审刷下来。
在农村,冬寒酷暑,沉重的劳动连饭都吃不饱,还要忍受一些人的刁难。只有招工当工人,才能改变生存环境,结束苦难的日子。一次次的希望被严酷的现实打破。出路在哪里?难道要在农村做一辈子农民?

看到少年的同伴升学读书,当兵,招工进厂。而自己在偏僻的农村艰辛的劳动,孤独的生活着,独自承受着美好希望一而再,再而三被破灭的打击,那心中的苦楚向谁诉说!


人家的孩子有父亲呵护,可我的父亲给我的却是政治上的牵连,这是为什么呀?越想越整晚睡不着觉。
只要有月亮的夜晚,我总会拿个竹椅坐在门口望星空,望月亮。一坐几个小时。孤寂的心如同一叶扁舟,在无际的海洋中巅波,没有尽头。1978年大哥来信告诉我,父亲的问题平反了。回到家里,那平反书上说当年父亲被捕入狱的罪状既不是历史反革命,又不是右派份子,而是父亲当年给江镇商店代做帐领了四十多元的工资。
看到这张平反书,我没有丝毫的欣喜。甚至有些哭笑不得。就是这区区几十元钱,而且还是正当所得的报酬,竟构成犯罪。让父亲蒙羞、耻辱,含冤而死。给一个家庭带来无尽的伤害和灾难。
手捧这张平反书,我无语、悲愤、万千的感慨向谁诉说?刻骨铭心的苦难向谁讨还?


4

后来,在母亲的诉说中我知道了原委。
那天在父亲的斗争大会上,那个公社干部(人武部长)对父亲大打出手就是冤案的始作俑者。姑且不道出他的名姓,就以W代替吧。
古往今来,江镇一直叫江(刚)嘎嘴,水码头。一条长街沿皖河而建,对面是一望无际的湖汊,水面辽阔。古镇盛产鲜鱼,有很多魚行,就连小市、三桥后畈这一带的人都到江镇挑鱼来卖。五四年发大水,江(刚)嘎嘴被洪水淹没,才迁到大石岭山脚下的高处兴建成现在的江镇街。
大跃进年代全县抽调大批的民工挑皖河。皖河改道拉成直线,南边是国营皖河农场。解放前我家和W家是邻居。有一年水灾把两家的院墙冲倒,在清理倒塌的院墙砖块时产生矛盾,其间有肢体冲突。W家父亲是病秧子,在拉扯中失足跌倒在砖堆上,后来不久就死了。W就此怀恨在心。
解放后W当上了公社干部,掌管民兵,很有权势。借着反右运动,动用手中的权利报仇泄恨,必欲置我父亲于死地而后快。
父亲是刚烈之人,受此大辱积愤难消。尽管入狱不到一年因病保外就医释放回家,但巨大的打击摧残了父亲的意志,致使一个身体强壮的中年汉子回家不到半年就因无钱医治而含恨离世。
那是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反右斗争全国有五十多万人派打成右派。在国家层面父亲的冤案只是冰山一角。然而对于一个家庭,灾难和对家人的伤害则是巨大的!

父亲不是反右斗争的对象,而是被那个掌权者“借东风”稍带私货行公报私仇之卑劣行径的猎物。
联想文化大革命又有多少革命功臣,科学家、艺术家、知识份子蒙受不白之冤,甚至迫害致死?


所幸党在探索走社会主义道路中纠正错误路线,终止阶级斗争,不断完善民主法制制度,为千万个“五类份子”摘帽,还他们的子女以做人的尊严。  
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再也没有出现大规模的政治运动,党把重心转移到四个现代化的建设。我们的国家呈现政治清明,人心安定,国富民强的大好局面。
在历史的长河中,六十年弹指一挥间。而在人生的历程中,又是那么漫长。
唤醒尘封的记忆,缅怀父亲短暂的人生,只为韶华做一个留存,以慰先灵。
愿父亲在天国安息!己亥年清明泣拜!
~the end~
作者简介:
丁松,笔名俗人俗语。以对文学的热爱和敬畏,用不太敏锐的眼光去观察社会,怀着虔诚的心,用笨拙的笔去表对生活的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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