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张玉环“招了”
冤狱羁押了9778天的张玉环,无罪释放了。
从26岁到53岁,实在太过漫长。
时间回到1993年10月24日,江西省张家村,两名男童失踪,第二天,遗体在水库找到。
干完农活的张玉环也去凑热闹围观。
在一片哀伤和不解中,孩子家属准备将遗体下葬。
村医张幼玲却本着职业警觉跟家属说,有勒痕,有淤血,有锁喉的手指印,这是一起谋杀案,赶紧报案吧。
警方封锁村庄,每家每户去做笔录。
案发三天后,村长请张玉环到家里吃饭,没想到是一场鸿门宴。埋伏在周围的公安把张玉环拖上了警车。
从此,有去,无回,开启了他近27年的冤狱生涯。
证据:一是,张家里的麻绳和案发现场的麻袋有着相同的黄麻纤维;二是,张左右手上存在伤痕,疑是受害人被掐死时挣扎留下的。
实际上,从张玉环家搜出的麻绳与证据链中的麻绳长度不一样,他双手的血痕也是农忙时节收谷子弄伤的。
然而,这些没有打动警方。
在强烈的破案压力下,张玉环遭受了多次的刑讯逼供。
有一次他看着妻子宋小女被带进来威胁,为了让她免受皮肉之苦,张玉环“招了”。
他做了两次有罪供述。
第一次供述的作案地点是在同村村民菜地里,第二次变成了哥哥张民强杂物间里。
第一次供述说自己用手掐住一男童,捡了蛇皮袋将他勒住,再用直径3厘米的杉树棍把他打死;
第二次说自己用手掐住男童后,先用木棍击打,再用一根长2米的麻绳把他勒死。
很明显的前后矛盾。
庭审中,张玉环哭得稀里哗啦,说自己是冤枉,被屈打成招。
没人听他,没人管那些漏洞百出的证据,他被强行拖到车上,运到看守所。
看守所的干部领导很烦他:“你这个两条人命,你不能上诉,上诉枪毙的。”
但张玉环还是在坚持上诉。
案子从最开始的“基本事实清楚、基本证据充分”,
到“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撤销原判、发回重审”,再到“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希望后又不断绝望,张玉环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把牙刷捅进喉咙,还用床单上吊,都被狱友救下;常常闹绝食,碰到领导模样的人就喊冤。
狱友里有一个大学生开导他:
“自杀死了就是畏罪自杀,你子孙后代都要受到牵连,都要背黑锅,如果你活着还可以申冤。”
张玉环听了进去,转变了情绪。
既然死会那么惨,不如好好上诉,直到成功为止。
02
张民强奔走
1993年是张家祸不单行的一年,上半年父亲因病去世;下半年张玉环入狱。
哥哥张民强是为此操劳最多的人。
案发之后,张民强问张玉环,他说他没有杀人。
张民强相信弟弟,决定帮他伸冤,到处跑去部门和机关反映情况。
 一周雷打不动地去法院,有时候一个月跑了6次。
“人家都知道这个事,但回复都是‘等’!”
  每隔两个月,张民强就去探监,带上很多信封和邮票,他们会聊案件申诉进展,会研究突破性线索。
入狱之后,从2001年12月份开始,张玉环每周一封申诉信,持续到2019年3月份,足足写了900多封申诉信啊。
从监狱里带出来的申诉信,高中学历的张民强会重新整理小学学历的张玉环的文字,修改到直白、精确、易懂。
他们较真似地在每一个细节上琢磨。
可27年里,张民强遭受了太多白眼和委屈,邻居们视他为“杀人犯帮凶”。
无奈下,他很早就出外打工,回家的次数少,回家也只是和母亲见面,吃完饭便离开。
2017年,他学会了上网,开始在微博上喊冤。
名字是“江西张玉环冤案”,发布案件详情。结案前,寥寥几人关注,没多少人相信这陈年旧案另有冤情。
也是在那一年,接触到了援助律师。

张民强这才知道,法院会有专门的接收途径,原来那么多年做的都是无用功。
“我们走了好多弯路,我们家里没有钱,但一直没有放弃过。”
那一年,他才算是真正成功递交了材料。
也是从那时起,事情真正有了转机。

03
宋小女渴望拥抱

张玉环入狱后,妻子宋小女感觉“天快塌了”。
 (当年的张玉环和妻子宋小女)
受害者家属上门闹事,抢走了家里的稻谷和值钱的东西,还拿石头追着砸她。
她躲进被子里偷偷抹眼泪,跑到山上没人的地方放声大哭。
1993年到1999年,带着两个儿子到娘家和几位亲戚家,两个月换个地方寄居。
找工作时,她告诉老板,工资可以少点,但每周给她请一次假的机会。

“因为周一找政府的人最好找。”
她要把自己丈夫申诉。不会写字,就买字典现学,用了将近四天的时间,写出了自己满意的申冤信。
1999年,宋小女被查出子宫瘤,为了有人照顾两个儿子,她再嫁人。
还和新丈夫约法三章:1.要随时去看前夫;2.随时可以去看前婆婆;3.把两个孩子视如己出。
2011年,宋小女被确诊为宫颈癌,那时刚盖好新房,欠了11万多的外债。
几乎没什么退路了,宋小女想自杀,丈夫劝住了她。做了手术,但手术出了意外,膀胱破了。
她再次绝望透顶,丈夫就让她去问张玉环:“张玉环让你死你就死,他不让你死你就别死。”
宋小女探监后,她觉得和张玉环惺惺相惜,要一起撑下去,如今得为了两个家庭。
50多岁的宋小女遭受了最可怕最煎熬的前半生:丈夫蒙冤、遭受非议、改嫁异地、抚养三子、奔走鸣冤、身患恶疾。
即使生活再苦痛,对她来说,只求张玉环能在无罪获释那天,给她一个紧紧的拥抱:

“我非要他抱着我转。”
她很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欠下的拥抱能被补偿回来。
04
王飞们的热心

信如雪片般飞出去,张玉环却没有收到一丁点回应。
哥哥张民强机缘巧合下认识了律师王飞。
王飞用了两年多的时间走访了很多户人家,经常长途奔波,无偿干活。

申请重审的过程并不顺利,申请立案就花了一年。
王飞发现越来越多存疑的地方:
凶器麻绳无法证明与受害孩子之间有接触;同属于黄麻纤维,但也不能证明麻袋是作案工具;遇害孩子的指甲里也未能提取出张玉环的皮肤组织;江西高院终审时没有律师为张玉环辩护,存在严重的程序违法。
这些地方,他可以用专业法律各个击破。
张玉环很感谢律师,20多年了,从来没有人过问,现在终于有人出现帮他了。
不止王飞,还有尚满庆、冷克林、罗金寿、张维玉、张金华、燕薪、陈广鑫等律师,他们热心参与了这个案子。
家人、律师以外,还有很多人在帮着张玉环,包括渴望正义和无私建议的网友们。

每个人一了解案情,就发现这么简单的证据不足,怎么还能关人这么久?
社会总是更多数者在渴求正义和温暖,他们一块儿为了沉冤昭雪,宁可搅乱了自己原本平静的生活。
不幸的张玉环有这么多人的相信和支持,也算幸运的了。
05
总有一种相聚让人泪流满面
2020年7月9日案件再审,原审认定的三份物证都不能直接证实张玉环实施了犯罪行为。
两份矛盾的有罪供述真实性存疑,因此出庭检察员建议法院改判无罪。
开庭近4小时后,审判长宣布择期宣判。
27年,光如果走上这些岁月,它已经飞到了比织女星还远的地方。
到了2020年8月4日下午4时,无罪宣判,仅十几分钟。
从漫无边际的等待到尘埃落定只用了一刹那。
虽然农历六月没有飞雪,但很多人听着无罪释放的消息潸然泪下。
那天正好是十五,月圆,适合家人团聚。

县政府的公车把张玉环接到了酒店,他洗了澡。
第一个看见的人就是哥哥张民强。
张民强不知道怎么表达多年努力转变为回报的感受,只说了句“出来就好,要好好过日子”。
50多岁的兄弟俩人,只管拥抱着痛哭起来。
张玉环接着抱着母亲张炳莲和妹妹,三人哭得声嘶力竭。
宋小女泪流满面,她最终也没能等到期待中的那个拥抱,张玉环和他握了握手。
她情绪激动,晕倒后被送去了县城的医院。

如果不是相信张玉环有朝一日会回家,或许83岁高龄的母亲早就不在了,或许身患重病的宋小女会轻生。
信念、正义的诉求,支撑着这些人活下去。
晚上9点左右,张玉环和家人吃上了自由后的第一顿晚饭——一碗汤圆和黄金糕。
后来,宋小女给张玉环买了1800多元的智能手机,儿子教他怎么使用。
张玉环不会用电灯、热水壶、冰箱、电扇,还比不上现在五六岁的小孩。
2020年的进贤县对停留于1993年的他来说光怪陆离。
县里村里涌进了很多人看他,包括那个村医张幼玲。
这些年他总是在想,当初自己晚到一两分钟,亲属把小孩下葬了,自己看不到有勒痕的尸体,就不用提出“谋杀案”的想法,张玉环也许不用蹲冤狱这么久。
但冤死的两个小孩就永远冤死了。
张幼玲想了又想,觉得自己并不后悔,只要有良心的人,看见小孩无辜遇害,谁都会主张寻求真相。
是的,似乎大多数人都在做着对的事。

那么错的究竟又是什么?
06
谁的人生都经不起折腾
说来有些讽刺,张玉环出来后,戴大红花进村回家,宛若高中状元般接受了所有人的祝贺。
本应该没有祝贺,或者更早地接受这些被纠正的祝贺的。
张玉环蒙冤的1993年,白岩松正好进《东方时空》当主持。
而这27年的世间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白岩松愤慨地说:
“更盼望这样的错案,今后不要再有了,过去有的也都能够迅速纠错,谁的人生都经不起折腾。”
能折腾的从来不是人生,而是人本身。

1993年,收审三四天后,张玉环被蒙着眼睛,被吊打、蹲桩、被电击枪击打。
还专门用两只狼狗前后夹击,他手上和腿上的伤痕,二十多年后依然清晰可见。
在难以忍受的情况下,被迫做出两份“有罪供述”。
但是张玉环却不妥协,他看见上面有人来检查,叩首大喊无罪。
头都叩红肿了,撞击地板,发出砰砰的响声,那是人性的呐喊。
半夜用被子蒙住头哭,那是脆弱的求助。
申诉信中他写道,人生自古谁无死,死并不可怕,怕就怕不明不白的死。
失去的名誉,他要拿回来;失去的尊严,他也要补回来。
25岁的青年白岩松,变成了52岁的著名主持人。
年轻的张玉环变成了一个严重脱离社会、像从古代来的老头。
“他们害得我家破人亡,我不接受他们的道歉。”张玉环回顾人生,悲愤异常。
毕竟迟到的正义如同一罐过期牛奶,不止没有营养,还会伤身。
当年刑讯逼供的办案人员不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杀人凶手吗?
理所当然追究这些人的刑事责任。
2013年至2015年各级法院共依法宣告1039名被告人无罪。2014年-2016年2月,受理申请国家赔偿案金额共1.13亿元。 
佘祥林,因不认罪被殴打了十天十夜,被错关11年,获得国家赔偿70万;

赵作海,被屈打成招,被错关11年,获得国家赔偿及生活困难补助共计65万元;
钱仁凤,被刑讯逼供和被伪造认罪笔录,被错关14年,获得国家赔偿172万;
于英生,遭受雪天浇冷水等刑讯逼供七天七夜,被错关17年,获得100多万元的国家赔偿;

陈满,遭受刑讯逼供,被错关23年,获得国家赔偿275万;
刘忠林,遭受刑讯逼供,被错关25年,获得国家赔偿460万元;
还有蒙冤的呼某和聂某,被执行死刑了。

目前张玉环也在申请赔偿,具体金额他还在确定中,无论是多少,我们都应该尊重他的出发点。
毕竟任何钱也换不回他的青春年华。
钱也换不回呼某和聂某等人的宝贵生命。

而国家到时候怎么赔偿,也有相应的法律依据。
这些钱来自每一名纳税人。享受着日益完善的社会平安的纳税人,同样也在为人为的错误埋单。
如果想省钱,那就加大法律追责,杜绝刑讯逼供,减少冤假错案。
该负责的人,终于老到不能负责了?退休了?死去了?
仍然得为当初的行为负责。
就像王飞律师说的:
“冤案平反后如果不严厉追究当年制造冤案者的责任,那么这个平反将失去社会意义,同时也无助于防范、减少新的冤假错案。”

应该与生态破坏、高考顶替一样,建立永久追溯机制。 
谁破坏了美好,谁就得永久受惩罚。
如今张玉环的27年坚持,注定会让当年渎职的办案人员被追责。
回家后的张玉环和已为人父的儿子、年迈的母亲站在曾经的住处前拍了照,穿着黑色T恤,印着德语单词Das Leben,意思是“生活”。
这就是生活——光怪陆离的最后,总算回归到了温暖。
我想起《肖申克的救赎》的一句台词:
“懦怯囚禁人的灵魂,希望可以令你感受自由。强者自救,圣者渡人。”
说的既是张玉环自强,讲的也是所有人可以渡人渡己。

其实正义从来不该属于稀缺品,不该只掌握于某些手中。
美好的明天更应是,
强者弱者都能自救,社会温暖渡众人。
-END-
欢迎关注
周周有抽奖
回复晚安
可以看到一篇“性瘾者”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