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来自网络
奶奶,我妈妈是不是十年没回家了。   
爸妈在哪里?
文/大帅铁哥
学校放暑假了,虽然疫情使许多学校开学较晚,但还是放暑假了。许多留守儿童还是高兴地被父母接到打工的城市里享受不可多得的天伦之乐。
疫情没有完全恢复,也使许多靠在外打工的父母们留在家乡与儿女同聚。但他们的心在远方:不能外出打工,家里的经济怎么办?矛盾的心态纠结着。而未成年的小孩则高兴着父母在身边的日子。
我的心也在纠结着:城市的繁荣离不开这些外出打工人员的辛勤劳作:工厂工人、建筑工人、保洁工、环卫工、饭店服务人员、快递人员……。可是他们的子女因为户口问题不能在务工的地方享受免费的义务教育,要不接受价钱较高的民办学校,要不离开父母回家乡接受免费的义务教育。许多经济困难的人接受了后者。
于是,城市繁荣后面的代价是留守儿童的存在及其教育。
本世纪第一个十年里,我曾经指导我的心理专业学生运用心理学叙事研究的方法,去调查了解熟悉的人和事,写出毕业论文。
我的学生生活在底层,经常接触的人和事都发生在底层。底层人的命运是他们在研究中关注的对象。我一个同行说是“以笔录像”。底层的人虽然难以进入正史,但三教九流也是历史忘记不了的人。浩渺的历史大海是由这些小水滴汇聚成的。
这里说的是我的学生梅在其研究论文中讲的故事。故事虽然发生在十年前,但今天也重复着留守儿童同样的故事。一首著名的歌《弯弯的月亮》唱道:
我的心充满惆怅,
不为那弯弯的月亮
只为那今天的村庄
还唱着过去的歌谣
在梅的家乡,每四个孩子中就有一个留守儿童,她为这些有爸爸妈妈的“孤儿”感到可怜,为他们的处境感到担忧。
人们都在盼望着“留守儿童”这歌谣什么时候不再唱!
 一、小锋:“我没有这样的爸爸妈妈,我当他们死了”
暑假的时候,梅回家去看望一下她住在大山坳里的亲戚甘某。在他家里,甘的第二个孙子小锋刚从砖厂卸完砖回来,他的两个裤脚挽起来,一个高,一个低,汗水湿透了背心,膀处留有红红的印痕。梅和小锋随意地聊起他的爸爸妈妈时,小锋神情淡漠,冷冷地说:“我没有这样的爸爸妈妈,我当他们死了。”
是什么让十八岁的小锋对生他养他的父母说出这样的话呢?甘某告诉了梅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
 “ 我家世代是农民,我有三个儿子,每个儿子都娶了媳妇,生的孩子一共有十一个,除了小儿子的三个孩子他们带在身边外,其他的八个孩子就留在家里,由我们两个老人带。我们既要抚养孩子,还要种田、煮饭、砍柴、种菜,一刻都停不下来。

那些孩子差不多一样大,也还干不了什么,我们精力有限,其中大儿子的小锋的爸爸妈妈,先在东莞开了一个废品回收站,儿媳妇和他在一起,孩子就扔给我们。家里孩子那么多,我们两个老人哪里顾得过来?更别谈怎样进行教育了。
大儿子的两个男孩,才读小学四五年级,就说不想读了,听说他们根本就是没有进教室,每天也背着书包去上学,但就是没进教室,躲起来,等别人放学了就背着书包回来。成绩不用说,是一塌糊涂了。连最基本的算术加法都不会,实在读不下去,家里人怎么叫,怎么骂都不肯去学校了。
小锋是不想再继续念书了,那就出来打工吧。因为是小孩子,工厂都不要。小锋的外婆在家里开了一个做牙的小厂让小锋去帮忙,谁知道他嫌辛苦,做不了多久就逃了。我的小儿子在广西开了一个废品回收站,就让他去那里帮忙。那个地方的人们喜欢喝酒,每天回收的啤酒瓶有很多,但小锋把那些数目都搞错。

有一天,他居然把我小儿子家里的摩托车拿去卖了,就逃到东莞她妈妈的地方去了。我的小媳妇那个气呀!在东莞,小锋的舅舅开了一个电子厂,他进去打工,也是打一两个月,领到工资后就不干了,回家了。
小锋在家里种了四季豆,卖到一点钱,到处去赌,去喝酒,跑去东莞,把钱花光了就回来。我种了一些芋头让他拿去卖,本来有一千多斤的也可以卖到一些钱,他回来说才卖了很少的钱。
还有一次,小锋骑邻居的摩托车去镇上,车给别人偷去了,他就蹲在一个墙角下不敢回来,刚好我二媳妇看到了。就问发生了什么事,他才说出来。邻居问他要车,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我只好把自己辛辛苦苦养了几年的牛卖了,给他买了一辆全新的三千多块的摩托车,本来借来的摩托车半成新,最多值一千块,现在平白无故又赔上三千多,还不敢和其他儿子说,怕其他儿子知道又挨骂。”
这位老人现在已七十多岁了,说起孙子时,老人浑浊的双眼迸射出的痛苦和担忧,让人心痛。他说:“怎么办呢?哪里还有人敢要他做工?……”老人说完这句话,有些无奈地叹气了。
如果我处于那种情境,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老人。他说的是孙子“坑爷”呀!
孩子以诅咒父母、破罐破摔的语言和行为宣示自己的存在,仿佛冷眼盯着远离他的父母。心灵扭曲了,如何扳过来成为社会需要的人?这是教育和社会面对的难题。
二、小君:“假如有一天,爷爷不在身边的话,不知怎样才好”
小君十五岁,与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她是家里的长女,妹妹读六年级,弟弟读五年级。梅和她谈话开始的时候,她是满脸笑容的,但说到自己对弟弟的淘气的担心,对老人身体健康的忧虑,声音越来越低沉。
这么一个满脸笑容的女孩,说起爸爸妈妈不在身边时,大部分的时间她的心情都是很“厌”:“有时会想到家里,想到学习上怎样不知道……想着我爷爷有七十多岁了,想着爷爷那么大年纪了,然后,假如……有一天,爷爷离开身边的话,就想着这些,爷爷不在身边的话,不知怎样才好了,有时会很厌。

奶奶身体也不好,也会担心自己的弟弟妹妹,有时很调皮,还会打架,那时,自己看着心里很难过,有时……有时会哭出来。一般不敢在他们面前哭,有时睡觉的时候想起会哭,在被子里捂住嘴,偷偷地哭。”
作为家里的长女,小君过早地承担了成人一样的责任,面对年老的爷爷奶奶,年幼不懂事的弟弟妹妹,内心的孤独无助只好独自忍受:“晚上,在家里常常感到孤单,孤单的时候,想到自己,自己一个人,这样过着不开心,不愉快那样,看着人家个个玩得那么爽,自己去玩又很不应该,不去玩自己又觉得很孤单。”
留守儿童的吃饭住宿的问题虽然在老人的照料下得到了解决,但他们离开父母的孤单空虚却是老人们难以解开的。
三、 小燕:“在姑妈家天天有猪肉吃,但不自由”
小燕今年十六岁,国庆期间与妹妹住在姑妈家,国庆后她一个人回家,也不回姑妈家了。这是一个爱笑、活泼、健谈的女孩,长得很漂亮。她们家只有两姐妹,两人都是读初一,妹妹在加强班,性格比较文静,她在普通班。她们的爸爸在外地做瓦工,做了二十多年了,妈妈去了两三年,在外地某间工厂。姑妈是嫁在本村。刚开始的时候,她们两姐妹是住在自己家里的,晚上很害怕:“每当村子里有人去世时,晚上躺在床上,就很害怕,想起别人说的鬼火,那些鬼火啊青绿青绿的,会到处飞,在树林里飘啊飘,我家开门见山。一到晚上,我们早早就躺下了。把门窗关得紧紧的,大气也不敢出,生怕鬼火飘进来。”
小燕两姐妹在生活上也诸多不便,“生活上呀,没有爸爸妈妈在家是没有那么爽,又要自己煲饭。买米也很难,我们这里的小店没米卖的,要出到镇上。只好麻烦别人帮买回来。”
小燕在姑妈家住虽然吃肉的机会比自己家里多,但总觉得寄人篱下。她对梅说:“在家比较自由,在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在姑妈家没有那么爽,没有那么自由。在姑妈家要煮饭、上山捡柴、帮姑妈带孙子,做完这一切才能吃饭。”
后来小燕没有再回她姑妈家,不知道是因为在姑妈家不自由,还是因为什么。她邻居说,经常有社会上那些后生仔骑着摩托车载她去玩。她姑妈证实了是真的。
她姑妈说:“在八月十五那天,邻居的女儿叫她过去玩,她告诉我,我说,去吧,在那里晚了就在那里睡吧。她说,好的。不过那晚她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那天是在我家睡觉。到了十六日晚上,她吃完饭就出去了。

我说,小燕,你那么晚去,不回就不要回我这里了。谁知道,那个晚上,她就去了网吧,带上妹妹,和邻居婆婆的两个孙女,那两个后生仔(社会青年)用摩托车把小燕和婆婆的大孙女搭走了,丢下两个在网吧,小燕的妹妹和那个小女孩,一直在那里坐到天亮。从那晚开始,小燕再也没有回我家了。”
柴静说:人最大的痛苦就是心灵没有归属。家,是心灵寄托和休息的港湾。老人们、亲戚们也许都不懂小燕们追求的是给予心灵食粮的地方,那才是家。
四、小娣:“奶奶,我妈妈是不是十年没回家了”
小娣姐弟俩从来只是直呼他们爸爸妈妈的名字。在2007年的暑假小娣的爷爷就带着他们去了一趟云南父母处。一起快活地聚会了十多天回来之后,从没叫过爸爸妈妈的他们,爸爸长,妈妈短的,事无巨细地把所见所闻告诉梅,妈妈给他们买了新衣服了,吃饭吃的是玉米,还去了哪里哪里,姐弟俩抢着说,从来没见他们那么高兴过。

可能以前是年龄小,还是因为弟弟在家,小娣的脸上在玩游戏的时候都会很开心地笑。但自从2008年爸爸回来,把一直与他作伴的弟弟也带去云南读书以后,小娣的脸上难得看到笑容,只有在看湖南卫视的《快乐大本营》的时候,才会哈哈大笑。

她在家的时候除了看电视还是看电视,而她的奶奶一看到她去玩,就会站在门口大声呼喊:“小娣,小娣,快回家!”于是小娣乖乖地回家,她有的时候帮奶奶收一下稻谷,烧一下火,大多数时候就在家里坐着,不学习,不说话。
小娣的爷爷除了整天在田里劳作,到了镇上的赶集日会去玩大半天,几乎没对小娣进行过教育,只在小娣做错事的时候骂她。小娣的奶奶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身体也不好。她终日待在家里,也是很寂寞。她不想她的孙女出去玩,在家里陪着她。她希望小娣在她看得见的地方,在她的眼皮底下她才安心。
后来小娣不肯去学校了,问什么也不肯说。爷爷用一些很难听的话骂她,奶奶哀求她,爸爸在电话里恳求她,叔叔恐吓她,都不凑效。家里人只好从她的同学口中了解到:开学两个多月了,她连宿舍的同学来自哪里都不知道,她们班女生分成两派,一派六七人,一派十多人,她就是这十多人中的一个。她们上下铺的经常吵架,有的女孩子连别人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
据小娣所说,她们班大部分同学都不想读书了,说读书没用。这个才上初一的女孩,就这样离开了学校,回到了家里,除了帮奶奶晒谷,就是坐在家里看电视,一整天都不说话,也不出去玩,也没人找她玩。那一天,她忽然问奶奶,她妈妈是不是十年没回家了,还说不要她妈妈回来了,妈妈回家也不给她进来,要用扫把赶她出去。
梅在文章中问:是什么原因让一个两年前口口声声叫爸爸长妈妈短的女孩,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呢?真是她叔叔说的:“人大了,变怪了,有书也不读。”还是像爷爷说的:“羞死人了,养了这样的家伙!她羞家里人,她不懂得害羞啊!……”? 
爷爷的问题不好回答呀!究竟应该懂得害羞的是谁?
五、    都是户口惹的祸!
英国有一句名谚,“妈妈你在哪儿,哪儿就是最快乐的地方。”在子女教育中,爸爸和妈妈都不可缺,父母的关爱是其他任何事情无法替代的。
梅后来对此分析比较中肯:在留守儿童家庭中,父母外出务工所带来的家庭人力资本减少以及家庭劳动负担的压力使得留守儿童过早地体味到了劳动和生活的艰辛。在自我支配的学习和娱乐时间被剥夺后,他们的内心会产生压力和不满,甚至与祖辈或亲戚监护人形成对立心理,对他们的学习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祖辈监护人很多都是年老体弱,不仅要辛苦劳作完成家中的全部农活和家务活,还要承担照顾孙辈的责任,生活上的压力使得他们往往在对孩子的教育上失去足够的耐心,在教育孩子上只是简单的采取打骂这种最严厉的、在他们看来最为有效的方式,给留守儿童的身体和心灵都造成了深深的伤害。
留守儿童的存在与教育问题很大程度是户口惹的祸!当子女到父母打工的地方,免费教育不关注或极少关注没户口的“外来人”。户口后面隐藏的是教育资源分配的问题。教育资源的匮乏与教育公平的奋斗形成着矛盾。
当人口流动了,伴随而来的教育流动呢?当教育流动滞后于人口流动时便带来了“留守儿童”。“留守儿童”的存在实质上也反映了教育资源的流动又滞后于教育流动。在老家“留守”读书上学确实要比跟着父母“流动”于异地上学便宜,但这种简单的“经济学”做法却付出小孩健康成长的“质”的代价。

人口流动按照的是市场规律,教育资源流动却还是“计划”话事,它们的矛盾不能不冲撞出问题的存在、考虑和最终的解决。
人员流动外出打工是一个长期存在的事实。现在众多的留守儿童及其父母们一边承受着亲子分离的煎熬,一边仍然从心底里理解必须经历的这种现实生活,仍然选择以顽强的坚守来等待梦想实现的那一天。
调查到现在已经十年过去了,故事中的留守儿童怎么样了?能否融入社会成为社会所需要的人?他们的梦想已经接近目标了吗?
弯弯的月亮永远在,当年的歌谣希望不在!
(感谢已经毕业的志梅同学留下宝贵而详尽的调查资料,你现在他乡还好吗?)
~the end~
作者简介:
大帅铁哥,心理学教授。喜欢听人们说他们经历的故事,希望通过叙说往事把普通人的悲欢离合纳入到历史中,对叙说者也实现从话聊到话疗的转换。有关的专著有《叙事心理学与叙事心理辅导》等。
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与本平台无关
希望歌谣不再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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