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拍立得
坐落于中环金融街8号的四季酒店，是香港四方辐辏之地。其所在的香港国际金融中心，楼长415米，高耸入云。烫金的香港金融管理局七个大字，为这栋楼平添了几分威严。
传言无数内地的富商掮客们云集于此，或是刺探消息，或是暂避风头。无论是一天豪掷上亿的mt掌门xjh，还是七千万嫁女的山西煤商邢利斌，在这里都如过江之鲫，不足为道。但时间久了，未免就有一些常客，成为店里酒会的焦点。他们的一言一行，常常能令在场的客商们，闻出那么一番味道。
后来，酒店得了一个雅号，名叫“望北楼”。望北楼里不过是驻足过客，他们的眼中，是远在北方的江湖。
1.
太原盆地
1962年，山西人姚刚出生于太原盆地西北缘的文水县。
太原盆地可谓山西精华所在。太原王氏曾从这里走向全国，晋商票号在这里掌控天下银两。时移世易，现在的太原盆地，已成为山西的粮仓。
但是晋商不甘落寞。
2001年，在离文水县数十公里的榆次区，30岁的张俊德盘了一家店面，做起杂粮生意。年轻的张俊德颇有生意头脑，店面越做越大。2004年，张俊德创立晋中德御农贸有限公司，并自任董事长。
十几年后，榆次区山庄头村旁，几座厂房分外惹眼，这是德御农贸翻修的一座大的生产工厂。专注做杂粮生意的德御农贸，十几年如一日的做着老本行，张俊德依然是它的掌控者。唯一改变了的，是晋中变成了山西。
至于晋中德御，则是另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了。
和张俊德一起看上这个市场的，还有他的同乡任永青。1981年出生的任永青，其时不过二十出头，高中毕业在太原铁路局工作一段时间后，追求进步的他下海创业，先后成立了晋中永成粮油贸易有限公司和晋中市榆糧粮油贸易有限公司。
任永青，来源：网络
和张俊德一样，十几年后，这两家公司已不再属于任永青名下，而是作为一起掀开山西金融腐败盖子的15亿元银行违规担保融资案件的被告，再次引得市场关注。
改变这一切的，是一个叫田文军的男人，还有总和田文军一起出现的郝江波、郝建明、王宏、李韶军、赵晶，当然还有其他的成员，如郝晓辉、郝建秀、赵培林等。
其中，郝江波是田文军的配偶，王宏是田文军的“代表”，据南方周末报道，赵晶似是田文军的财务总监。
2006年是一个节点。这一年，张俊德和任永青的粗粮公司蒸蒸日上，郝江波、王宏勤恳地做着公务员工作，赵晶、赵培林还是晋中的个体户。唯一例外的，是郝建明、李韶军开始追随田文军创业，在这一年，他们成立了山西栋盛担保有限公司、中海博大科技发展(北京)有限公司，随后，相继成立了晋商国际融资租赁有限公司、山西星光投资管理有限公司、栋盛国际投资（北京）有限公司。
多年后，星光投资改名和柚实业，成为郝江波旗下公司，并参股山西省十余家银行；栋盛国际玩法更为高级，和国内诸多知名投资公司合作，比如，和国泰君安证券圈子拥有的国君创投合资成立的国君创投隆盛投资中心。
田文军与国君的合作，不止于此。
在南开本硕郝建明、清华MBA李韶军的辅佐下，田文军将带领这个资本帝国在未来数年内，震动山西资本圈。
2.
德御初起
新千年的第一个十年，正是山西煤业的巅峰。煤价大涨，煤矿私有化，山西的煤老板们成为了全国知名的土豪。
以山西栋盛担保为主体，田文军们在不差钱的煤老板身上掘到了第一桶金。或许是在和煤老板们觥筹交错中获得了灵感，更或者是自身的认识更为精进，见识资本力量的田文军们开始筹划更大的生意。
2009年，任永青、张俊德和田文军们，开始了合作，在晋中人社局浮沉十余年的王宏选择下海追随田文军。当年，田文军将中海博投资(北京)有限公司更名为德天御生态科技(北京)有限公司。第二年年初，任永青、张俊德将各自的公司注入德天御，并出任德天御董事。在这次变更中，德御系正式成型，元老悉数到场。
在选择与田文军合作后，未满30岁的任永青前往清华大学进修EMBA学历，在一篇晋中日报对任永青的报道中，任永青表示，收获最多的就是“认识到了资本运作对于企业成长的作用”。
但早在任永青认识资本力量之前，田文军和郝建明们就已经运作多年，技术娴熟。
2010年5月，以德天御为主体的德御农业在美国纳斯达克OTCBB（场外交易市场）上市。6月，德御系成立旗下经营主体德御坊，并注册两个控股马甲晋中龙跃和君大乾元。28岁的赵晶与36岁的赵培林登场，成为晋中龙跃股东。而晋中龙跃与君大乾元又通过VIE架构，由德御农业掌控。
德御系初级形态
就这样，通过简单的企业捆绑，德御农业号称创造了一个新的商业模式，从采购、加工到销售，德御农业打通了整条产业链。
在2013年晋中市榆次区的经济工作和农村工作会上，区领导专门提到了德御农业。他号召企业学习仿效，总结借鉴德御农业资本运作和组团上市的经验做法，“就像任永青、张俊德、郝建明、田文军四个不相干的企业，组团在纳斯达克上市，融回资金投入再生产”。
德御农业的盛况还有更多。
2011年，软银资本注入德御农业2500万元，成为持股35.71%的第二大股东。
2012年，德御坊在香港文华东方酒店，举行了香港融资启动大会。香港国泰君安国际董事长阎峰与德御坊董事长田文军共同签署融资意向书，“国泰君安的参股，将加速推进德御坊在香港这一全球性资本市场的登陆”。
2013年，田文军当选晋中银行董事。
随后，张俊德、任永青也一同当选晋中市、榆次区人大代表，成为当地的功勋企业家。
奇怪的是，在德御系成形，即将开始在资本市场翻云覆雨之时。任永青和张俊德却又起炉灶，做回了老本行。2010年底，任永青与张俊德共同成立了北京神农尚品科技有限公司，并于次年成立晋中金粮农业作为运营主体。2012年，张俊德在晋中德御的老厂区内，重新成立山西德御，继续做他的粗粮生意，从德御系公司内隐退。
2014年，任永青成立山西盛农，由郝建秀作为另一股东持股1.5%。旗下的三家核心公司中，两家由任永青自任法人代表，另一家公司山西金谷，法人代表为郝俊明，系晋中市政府全资拥有的晋中公用基础设施投资控股的副董事长。
多年后，田文军夫妇远遁海外，任永青和张俊德的粗粮生意越做越大。任永青，也从晋中的人大代表，晋升为山西的人大代表。
3.
造富神话
关注股市的人常津津乐道于德御系操纵股票的手法，每每德御系入主一家上市公司，无一不是股价在短时间内一飞冲天。然而，德御系的操作并不算高明，只要有钱，一切水到渠成。
2014年12月，德御系马甲龙跃实业（原晋中龙跃）从山东齐星集团手中收购齐星铁塔18.895%股份，成为新的实际控制人。随即，齐星铁塔宣布进行重大资产重组，2015年7月2日，齐星铁塔公布定增方案，拟用于收购北讯电信100%股权。
复牌后，齐星铁塔股价一飞冲天，从6元涨到了34元。龙跃投资浮盈近40亿。
相似的手法，出现在另外两只股票上。2015年底，山西盛农入主顾地科技，2016年1月，郝江波全资拥有的天津和柚入主宏磊股份。
当年五月，顾地科技与宏磊股份不约而同发布重组/转型方案。顾地科技的对象是越野一族，宏磊股份的对象是广东合利。
德御系颇为擅长玩“双赢”游戏。2016年6月起，顾地科技实控人任永青前后借给越野一族两亿元，越野一族用这笔资金持续买入顾地科技股票。至9月底，越野一族持股达4.92%，逼近举牌线。
与此同时，2016年11月，顾地科技决定给子公司越野一族体育赛事公司31位员工2764.8万股(占总股本8%)的股票激励，授予价格为17.31元/股。2017年1月，任永青为上述31位员工提供资金认购顾地科技激励股票，并与31位员工签署借款协议，约定股票解禁后按出资方要求在二级市场卖出、出资方分享50%的股票收益。
作为对比，2016年6月底，顾地科技报收17.74元/股，12月，股价上涨至45元。
数年后，任永青被立案调查，因信批违规等行为，被处以75万元罚款。
宏磊股份对广东合利的优惠就更大了。2016年9月，宏磊股份斥资14亿现金收购其90%股份，数月后，再次掏出1.55亿购入剩余股权。不仅如此，这笔并购不用卖方作出业绩承诺，而是在完成全部收购后，由作为买方的上市公司控股股东郝江波作出2017年和2018年的业绩承诺。
不出意料，在随后几年中，广东合利均未完成任务，最终补偿上市公司1.39亿元。
从定增，到合资，再到现金购买，德御系手中的现金越来越宽裕。背后是入主公司股价的大幅上涨。通过反复质押，德御系以最大限度获取资金。2016年末，齐星铁塔控股股东质押率接近70%，顾地科技与宏磊股份几乎是100%。
为了让钱来的更快捷，德御系广泛参股山西境内银行系统。
2013年的晋中银行是德御系的第一次出手。德御系专门的投资平台和柚实业，密集入股了十余家山西本地大大小小的银行。不仅如此，在获得银行股权后，德御系对其进行再次质押。
如此这般，通过入主上市公司，炒作股价，质押股权，购买资产，反复质押，德御系的资产短时间内飞速膨胀。成员郝江波、任永青、王宏先后空降富豪榜，风头一时无两。
德御系巅峰形态
4.
望北楼上
高杠杆的游戏终究有落幕的一天。
2016年12月，明星中概股稳盛金融传来消息，股东王宏以每股不到20美元的低价将公司67.1%的股份卖给了张永东旗下民众金融科技全资子公司，交易总价为2.6亿美元。
稳盛金融2015年登陆纳斯达克，经营主体正是晋商国际融资租赁和山西栋盛担保。至2016年6月，稳盛金融维持着10美元的股价，随后一飞冲天，12月份，已经涨至超过100美元。这意味着，德御系以2折的价格，向张永东转让资产。
张永东是资本市场的资深玩家。早在德瑞系试水A股之前，张永东就因一起操纵辉煌科技股价获利被处罚。随后，张永东转战港股市场。
身为资本新贵的德御系，与张永东一拍即合。2016年年初，德御系入主宏磊股份，张永东一并入局。张永东通过其控制的民众创新，持股18.56%。
2016年11月，张永东增持宏磊股份至20%。一个月后，稳盛金融大股东易主。
相较于9元的复牌价，2016年最后一个交易日，宏磊股份报收26.36元（前复权），增长接近两倍。
一出手就赚得盆满钵满的张永东，身在国际金融中心的香港，自然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机会。
彼时，l掌门的hr叱咤香港资本市场，成为港交所仙股们的金主。望北楼上觥筹交错，少不了张永东的身影。
2016年夏，张永东以0.5港元的成本入主民众金科，一年后，hr旗下公司连续两次认购民众金科可转债，为张永东提供了12.16亿港元现金。
涉及民众金科的不仅有hr，另一持股超过10%的股东，为国泰君安。
2017年12月，民众金科先后以0.4港元左右的价格6次回购了股份。2018年1月底，已经改名为民盛金科的宏磊股份公告，拟以现金购买等方式，收购民众金融科技通过其附属公司持有的若干受香港证券及期货事务监察委员会监管的牌照业务。
民众金科股价迅速拉升，不到一个月，股价突破2港元，上涨三倍。张永东趁机减持，大笔套现。
然而，这笔收购最终未能成行。并购期间，民盛金科连续收到六份监管问询函，并在5月份宣布收终止收购。
收购失败后，民众金科的股价迅速由2港元跌至0.02港元，超过300亿市值灰飞烟灭。
那也是l掌门出事的时间。2018年4月，l掌门被查，香港资本市场，失去了一个重要的金主。
在民盛金科公告收购民众金科资产之时，一场暗流涌起。2018年2月，民众创新将其所持有的10.77%股权转让给了内蒙古富二代霍东旗下的仁东信息，民盛金科另一自然人股东景华及其一致行动人将所持13.82%股权的表决权也委托给了仁东信息，仁东信息共持有民盛金科29.9%的股权，成为大股东。
资产并购终止后，霍东正式接掌民盛金科，并将其改名为仁东控股。
5.
再入泥潭
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
德御系高质押高杠杆的资本玩法，开始显露危机。田文军们，并没有心思打理上市公司的主营业务，加杠杆炒作、套现，才是最关心的。这样的资本市场，无疑是大股东与股民之间的零和游戏。炒作结束之后，股价下跌，一地鸡毛。
自2018年开始，德御系旗下上市公司北迅集团出现大额债务逾期及股价暴跌，随着而来的便是龙跃集团悉数质押的上市公司股权平仓风险。在这种情况下失去对民盛金科的控制，当是情理之中。
作为德御系资金来源、深入合作的农商行们，开始感觉到压力。
风险一触即发，但总还没有发作，山西省地方金融的官员们，想到了一个主意。
数月后，以仁东集团、东旭集团、华讯方舟集团为主的债务重组团队，被山西引入，承接龙跃实业200亿元债务。据传，好处是，三家企业将得到山西银行业的大力支持。
对资金如饥似渴的企业自然是欣然应允。
2019年2月，仁东信息耗资8.60亿元收购天津和柚持有的仁东控股12.73%股权。收购完成后，仁东信息完成控股。
吊诡的是，仅仅5个月后，仁东信息及其一致行动人与国资背景的北京海科金签署了战略合作协议，将仁东控股托管给对方，并每年支付2000万元托管费。海淀区国资委目前成为仁东控股新实控人。
将股权托管给别人，还给付托管费，这样的“善举”，令人惊诧。
然而时间证明了霍东的先见之明。海淀国资委入主之后，仁东控股股价节节攀升，仁东集团在这场山西金融风暴中独善其身。
反观另外两家企业，华讯方舟从去年下半年起就已风险暴露、陷入债务麻烦，出现贷款逾期、连遭诉讼、银行账户及股权被冻结等问题。在华讯方舟集团陷入危机之际，实控人吴光胜曾筹划将所持上市公司华讯方舟部分股权转让至深圳国资，今年初又打算将华讯方舟集团控制权转让给仁东集团，不过至今未有下文。
如此看来，霍东无疑技高一筹。
更加震惊市场的是东旭集团。
2019年底开始，东旭集团因旗下上市公司东旭光电19亿元债务违约引爆千亿债务危机，波及超过百家金融机构。
今年7月1日，东旭集团延期两个月后披露2019年财报，当年营收334亿元、亏损310亿元，凭空消失了500亿货币资产，公司的总债务高达1500多亿。其中，龙跃实业处于公司前五大应收款方的第一位，截止2019年往来未归还资金达127.78亿元，约占公司应收款总额660亿元的15.73%。且账龄已达2-3年。
对于龙跃实业的127.78亿元应收账款，东旭集团在年报中表示预计无法全部收回 ，已计提38.33亿元坏账准备。
7月20日，华讯方舟集团公告称，其发行的5.4亿元“18华讯02”债券因未及时兑付本息发生实质性违约。
6.
资本终局
今年4月，公安部成立“4·16”专案组，包括4个工作组，17个小组，山西省农信联社一二三把手等100余人被带走问话或留置调查。
这意味着，揭开山西省金融圈风险盖子的时候，到了。
今年6月，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则诉讼公告，揭开了这一系列案件的一角。
公告显示，山西潞城农商行认购了大业信托设立的一款信托计划，认购金额15亿元，年化收益8.5%，资管计划实际投向德御系旗下企业榆糧粮油。最终，上述资管计划合同到期，而晋中榆糧没能如期偿还贷款本息。
在该资管计划中，仁东控股提供了担保。同在被告名单里的，还有德天御、天津和柚、龙跃实业、田文军、郝江波、民众创新、张永东。
仁东股份随后发布公告，表示不知情，已报警。
天眼查显示，德御系的和柚实业和龙跃实业分别持有潞城农商行7.92%和7.5%的股权。这也意味着，在两年前，德御系还掌控着时名民盛金科的仁东控股时，通过自己旗下企业发行资管计划，由旗下入股银行认购，再由上市公司担保。
这或是山西省中小银行风险的冰山一角，也是这些银行资金流失的典型案例。
通过银行资金左手倒右手，反复质押，地方银行与企业之间的关系，模糊了起来。作为监管者，在其中又扮演者什么角色呢？
7月18日至7月20日，山西省银保监局原局长、金融监管局原局长、省联社一二三把手悉数落马。
有报道称，山西金融监管局原局长竟晖家中，被发现藏了4亿现金。竟晖的弟弟竟阳也牵涉其中，为竟晖干皮条客的活，给山西部分企业跑融资挣回扣。
不知道德御系疯狂融资的那段岁月，有没有竟阳奔波劳碌的身影。
田文军夫妇远遁，旗下资产均被冻结。仅龙跃实业，就留给山西金融体系数百亿债务黑洞，两家前来“救市”上市企业暴雷。随着案件的进展，不知还有多少坏账有待揭开。
“德御系这几年在山西比较有名，不少中小银行机构栽在上面，收不回贷款，德御系掌门人田文军被山西当地人开玩笑说是‘贾跃亭二号’。”某山西金融圈人士曾对媒体表示。
然而，在喧嚣的资本运作之外，粗粮生意在默默地进行着。
榆次区苏家庄村西边的田野上，一座欧式风格的城堡型建筑格外惹眼。作为德御坊的办公楼和厂房，其中的工作人员秩序井然。
不远处的山庄头村，张俊德重建的山西德御，粗粮生意颇为兴旺。
山西省人大代表任永青旗下的金粮农业，在复工复产的当口，收获了来自晋中银行和榆次农商行近两亿元的贷款。
夏天来了，偌大的太原盆地上，又是一片丰收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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