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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曾说过人生有三大遗憾: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未完。
《红楼梦》后四十回作者是不是曹雪芹?已成为学界一大未解之谜。有些原本不了解这一背景的读者,带着“有罪推定”的视角去读红楼,似乎也能发现些端倪。
或许就如作家蒋勋所说:人人心中都有《红楼梦》的结局。
*以下内容节选自蒋勋《云淡风轻》,有删节。
01
《红楼梦》对我而言是一部佛经,作者从繁华到没落,他对一切看得透彻,“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了悟生命本质绝对虚幻,对人世爱恨还会有分别执着吗?
我用这样的心境读前八十回,读许多微尘众生的卑微与庄严;我也用这样的方法读后四十回,读到薛蟠又在酒楼里打死了人,被关在牢里,薛蝌努力张罗,设法营救。薛蟠的妻子夏金桂和丫头宝蟾,想方设法,诱惑薛蝌。
一直到一百零三回死亡,夏金桂在续写的部分始终是一个一无救赎可能的“坏女人”,淫欲、卑劣、残酷、刻薄、悭吝、惹是生非,每天闹到鸡飞狗跳,最后还给香菱下毒。
她的坏,这样直接;她的坏,坏到让人憎恶讨厌。一旦警觉到心中生“憎恶”,我可能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前八十回中没有一个人物使我“憎恶讨厌”,而阅读后四十回时,为什么如张爱玲所说,人物“面目可憎”起来了。
现实里有没有夏金桂这样卑劣到不堪的人?当然有。
但是,《红楼梦》前八十回,为何从不这样写一个人物?为什么前八十回最恶质的生命,像倪二,像马道婆,像赵姨娘,像夏婆子,他们只是让作者觉得愚昧,愚昧写完,作者对人的愚昧却有不忍?
常笑别人蠢,通常大概自己的生命不会高明到哪儿去
“无明”是愚昧,然而众生都在“无明”中。一个好的创作者不会轻易嘲笑愚昧,指责“无明”,而是可能在愚昧者的身上领悟到自己的五十步笑百步吧。
人世间的斗争如此残酷难堪,小人嘴脸,作者一定也都看多了。在家族落难时,如何被侮辱欺凌,如何被小人落井下石,这些,作者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大劫难的经历,让一个生命看着眼前的小人嘴脸,看到的不是恨,而是彻底领悟:啊,原来小人长这个样子……
小人的样子,或许恰是每一个众生都可能有的样子。作者细细描述,不是让读者讨厌这个人,而是很深的自省,很深的悲悯吧。
或许后四十回的真伪问题永远不会解开,后四十回的“补”,“补”到什么程度?全部改写,还是依据真实残稿的修正其实是关键所在。可惜两极的对立,只有“全部真”“全部假”两条死路,更不能逐一在后四十回里找到两极对立之间可能的中间地带。
过去讲《红楼梦》从不涉及后四十回,有一部分是想避开考证。我有偏见,文学美学到了要“考证”的时候,琐琐碎碎,有点煞风景。我还是喜欢原作者开宗明义的一句话—“假作真时真亦假”,像早已预知后世烦烦琐琐的纠缠,作者留下了一句这么不合逻辑的“偈”。
何为真?何为假?作者让众生在纠缠无明时跳脱一下执着,可以了悟解脱。
02
读《红楼梦》最后的结尾,不断回到前八十回做印证,不轻信别人的结论,可能是最好的评比方式。
第一百一十回贾母死亡,是大小说进入尾声了,“树倒猢狲散”。我们读着小说,满眼繁华,人物一个一个出场,花团锦簇,常常会忘了繁华里那一棵屹立不摇的大树,枝繁叶茂,家族百年的富贵荣华是因为有一位像贾母这样的家长。
贾母其实极精明,她在贾家六十多年,从孙媳妇做起,她是真正管家的人。她懂得管理,小说里几乎所有出色的丫头都经由她调教过。她精明干练,但是小说一开始,她已经像退休的董事长,诸事不管,家务都交给孙媳妇王熙凤打理。
贾母每天只跟孙子辈玩笑吃喝、看戏闲聊,但作者不时透露老太太的精明,例如第四十回,刘姥姥来了,贾母带着刘姥姥逛大观园,看到潇湘馆窗纱颜色不对、随口就说起库房里放了几十年的“软烟罗”。“软烟罗”的出处、四种色彩,她都清清楚楚。一种银红的叫“霞影纱”,她说用来糊窗纱,衬着外面绿色的竹子,有颜色对比才好看。
这是贾母管理的细腻,几十年记忆如此清晰,但要给目前的管理者王熙凤留余地,因此贾母说得委婉,给王熙凤留了做事的空间,也透露了她杰出的美学品味。分配昂贵稀罕的“软烟罗”给众人,贾母最后不忘叮嘱留两匹给刘姥姥。乡下来的贫穷婆子,贾母也不会忘了要照顾到。
这是贾家富贵百年的秘密,管理者精明而不刻薄,真正是一棵大树。大家看到的是树上面的光鲜亮丽、枝繁叶茂,看不见泥土下面深根广远的基础。
贾母正是那棵大树的根本,她在,众人便安心,可以安享荣华。贾母逝去,家族繁华便失了依恃,树倒,当然猢狲都散。作者在小说一开始的谶语中说贾母的大树倾倒,家族荣华自然一夕烟消云散。所谓续书里努力经营的“家族复兴”,恐怕也的确不是原作者的初衷吧。
贾母走后,鸳鸯自尽,接下来就是王熙凤的死亡。
“力诎失人心”,王熙凤有贾母的精明,却少了贾母的宽厚,贾母都看在眼里,但她没有选择。她的两个儿媳妇王夫人、邢夫人,都既无能又心胸狭窄,贾母只有把管家重任交到王熙凤手上,但她清楚知道这样苛酷的管家方式,伤了家族,也伤了管理者自己。
贾母常常要施济贫穷,她也常虔诚祈祷。第二十九回贾母看戏,在神前卜出戏码,从汉高祖斩蛇起义的《白蛇记》到郭子仪家族荣华盛极的《满床笏》,再卜出繁华匆匆逝去的《南柯梦》,贾母仿佛一切了然于胸,却始终沉默不语,她看到天意,人力不及挽回。
贾母嘻嘻哈哈,但本质上总是荒凉。她带着儿孙赏月,在桂花丛里品笛聆乐,她看到繁华背后的荒寂,默默流下眼泪。她最疼宝玉、黛玉,因为宝玉、黛玉和她,都一起看到了繁华尽头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大地
03
第一百一十二回妙玉的遭劫,第一百一十三回赵姨娘的死亡,都有些突兀。
再读一次妙玉遭劫一段的文字:“那个人把刀插在背后,腾出手来,将妙玉轻轻的抱起,轻薄了一会子,便拖起背在身上。此时妙玉心中只是如醉如痴。可怜一个极洁极净的女儿,被这强盗的闷香熏住,由着他掇弄了去了。”
我在《微尘众》一书里对后四十回妙玉的描写有很多讨论,传统世俗社会有对“尼姑思凡”的长期妄念心理。男性在“尼姑思凡”的想象里像看A 片一样满足着淫欲吧。“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妙玉的判词却毫无一点轻薄,也是作者最大的悲悯处。我们每一个人其实都是“欲洁何曾洁”,我们每一个人也一样“云空未必空”,那么,哪里敢在妙玉的劫难里有一点嘲笑轻薄?
其后是赵姨娘的死亡。赵姨娘和马道婆勾结,用法术陷害过王熙凤和贾宝玉,此时发病,口中恶魇,是马道婆鬼魂前来勾索了吧。
赵姨娘在前八十回无论如何难堪鄙琐,总让人看到她的无知愚昧,无知愚昧到令人不忍。她是佛经里说的“无明”,她自然无法反省自己的“愚昧”。那无明的悲苦使她身陷万劫不复的炼狱,折磨自己,也折磨亲人。但是看到她像是被厉鬼催逼,还是不忍,不知应该如何改写赵姨娘的死亡。
赵姨娘可厌可恶,可笑可恨,但我总在她身上看到《红楼梦》的悲悯。众生间有多少赵姨娘,我们若一一恨去,其实也就很近似赵姨娘了。
读第一百一十三回,总觉得想改写赵姨娘的死亡。
是的, 改写。人人心中都有《红楼梦》的结局:黛玉如何死?马道婆如何死?贾府如何抄家?贾母如何死?鸳鸯如何死?王熙凤如何死?迎春如何死?妙玉如何遭劫?惜春如何出家?第一百一十三回,巧姐儿如何躲过劫难,被刘姥姥救到乡下?
也许回到小说开始的判词,每个人的结局都已经写得清清楚楚了。按照第五回的判词,是可以续写《红楼梦》的,但是,有趣的是“词频”不同,植物少了一半,虽然结局事件相同,像塑料花替代了鲜花,气味不见了,文学的氛围自然出现变化。
04
第一百一十四回之后,作者努力要在最后让繁华重现,甄应嘉“蒙恩还玉阙”。“甄”家一直是“贾”家的暗示,“甄”家先抄家,接着就是贾家抄家,此时“甄”家蒙皇恩复职,也当然预告“贾”家复兴。
第一百一十五回,甄(真)贾(假)宝玉的见面,这一段应该是结尾的一个重要情节。“云门舞集”的林怀民编舞,舞台上有两个宝玉,这是抓住了《红楼梦》的神髓。书中一直有两个宝玉,同样年龄,同样长相,同样性情,他们却始终没有见面。
我们总觉得世界上有另一个自己,跟自己如此相像,又始终无法见面。那个自己,有时近,有时远,扑朔迷离,若有似无。
甄宝玉和贾宝玉在第五十六回见过面,是在梦中相见的。贾宝玉睡在榻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蒙眬睡去,神魂出窍,去了南方甄家,见到甄宝玉,见到梦里的自己。那一次相见如此迷离,使人看到第一百一十五回的“甄”“贾”相见,反而怅然若失。
我们跟另一个自己要如何相见?我们跟另一个自己要如何说最深的心事?
我们跟另一个自己渴望相见,却又觉得还是莫如不见?
我们都有寻找另一个自己的渴望,也同时又有恐惧。
第一百一十五回,甄宝玉出现了,不是在镜子里,不是在梦中,是在现实世界。这样的出现,让我大吃一惊,连贾宝玉也怅然了。甄宝玉像一个励志的老师,讲经世济民大道理。他如此正经八百,以完全世俗的角色出现,和“顽劣”“感伤”“颓废”“虚幻”的贾宝玉如此不同。甄宝玉向贾宝玉开示,劝导他如何改过自新,走向人生正途。
读到这一段,我忽然觉得“真”如此恐怖,常常泫然欲泣,想永远躲在“假”的世界里。如果“真相”如此,我很疑惑究竟要不要跟另一个自己相见。
05
《红楼梦》的尾声有很多干扰,包勇写得粗糙,何三也早有张爱玲批判过。小人物写得粗糙,很难让人满足,跟前八十回大相径庭。
前八十回写贾蔷与龄官的爱,写贾芸和小红的爱,都让人怀念,但他们如何一一“面目可憎”了起来?
第一百一十九回宝玉中了乡魁,沐皇恩,连贾珍这样败家的根本,最恶质的人物,也得到皇恩赦免,重新复职袭爵。续书者为了复兴不遗余力。
在第一百一十八回、第一百一十九回,冯其庸的“说明”中都有严厉批判,不再赘述。
我只是觉得批判可能太过,人人心中都有一本《红楼梦》,结尾应该也可以各自改写。改写,自然就有好有坏。文学上的事,还是云淡风轻的好。
读到最后一回,心里会有一种荒凉沉静。贾政扶贾母灵柩回金陵,不只有贾母灵柩,还尾随着王熙凤、秦可卿、鸳鸯的棺木,贾蓉也另送林黛玉棺木回苏州。一个送葬的队伍,却收到家书,说宝玉、贾兰中了科举,获罪的贾赦也复职了。
贾政在回家路上,悲欣交集,“行到毘陵驿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个清净去处”。他在船上写家书,写到宝玉,抬头忽见远远雪地里有一个人,光头、赤脚、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斗篷。
这人在雪地里向贾政倒身下拜,贾政看不清楚,急忙出船。那人拜了四拜,贾政要还揖,发现好像是宝玉,大吃一惊,问道:“可是宝玉么?”
宝玉已经被一僧一道夹住,他们催道:“俗缘已毕,还不快走。”
这是尾声的好文字,也是好画面。有一天,我们都要倒身下拜,拜一拜俗世缘分,拜一拜俗缘里要告别的人,就可以了无牵挂,就可以走了。
一僧一道,把一块顽石带到人间,“俗缘已毕”,这一块顽石也要回到青埂峰下,嗔爱多事,天荒地老,他其实也只是回到原来的自己。
选自《云淡风轻》
作者: 蒋勋
湖南美术出版社|博集天卷
出版年: 2020-3
-END-
编辑 | 草草
图源 | 87版《红楼梦》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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