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旅行作家约翰·斯坦贝克(John Steinbeck)是这样剖白自己的:

“我幼小之时一心向往远方,大人说成长会治愈这种心痒。当岁月的流逝证实我已长大成人,他们开的药方又变成了中年。
等到了中年,他们又说再大一些我就会降降温。现在我已经五十八岁了,也许他们还会说,年老了就好了。从来就不见效。
轮船的四声鸣笛总让我汗毛直竖,踮起脚后跟。飞机掠过,发动机轰鸣,甚至马蹄敲击路面的声音,都会令我浑身战栗,口干眼燥,手心发烫,令肠胃在肋骨编织的牢笼里涌动翻腾。也就是说,我没有长进。
换言之,本性难移,一旦做了流浪汉,终身都是流浪汉。”
出走
这个世界不乏丢下一切浪迹四方的人,一个人决定出走,永远是一个故事的开场。大航海时代有致力寻找野人的航海家、冒险家,现在也有浪迹在世界每一个角落的旅行客和旅行文学。
曾经有人在知乎上提问,怎么看待快手上的徒步者?谨慎的人说“可能是想实现自身价值,所以不好评论”,羡慕的人说“做无数人想做却不能做的事”,也有解构的说法,“总比直播啃个东西强吧。”
回答者的犹疑不难理解,要解释一个选择“出走”作为生活方式的人则不那么容易,毕竟在当代社会,脱离日常的生活和家庭,抛开升职加薪、升官发财、学区房的诱惑,往往会让人觉得是自愿认输。
在快手上,有着成千上万的主播选择一边流浪一边直播,不讲究的就一个手机,讲究的就加上自拍杆,他们浪迹在城市、山川、无人区或者花海,目的地千差万别,四方皆有,就像那些经典故事里的漫游者一样随心所欲,走到哪都有新奇的遭际。
不同于前人的地方在于,他们有的每天拍段小视频,晚上休息时直播聊天,也有的将直播从早上八点开到晚上八点,走一路直播一路,不如此无以解脱独行的寂寞,反正有太阳能充电板给手机充电。
他们流浪的方式也多种多样,比如迈开腿徒步走,又或者拉一辆装满生活用品的小板车,骑一辆自行车,开着或威武或寒碜的私家车,还有人选择电动摩托,当被问到没电了怎么办时,驰骋在川藏线上的电驴骑行者回上一句“没电了它会叫,然后还能再走三公里”,就显得胸有成竹。
相比我们,这些在路上的人自然是另一类人。美国旅行作家约翰·斯坦贝克(John Steinbeck)是这样剖白自己的:
“我幼小之时一心向往远方,大人说成长会治愈这种心痒。当岁月的流逝证实我已长大成人,他们开的药方又变成了中年。等到了中年,他们又说再大一些我就会降降温。现在我已经五十八岁了,也许他们还会说,年老了就好了。从来就不见效。轮船的四声鸣笛总让我汗毛直竖,踮起脚后跟。飞机掠过,发动机轰鸣,甚至马蹄敲击路面的声音,都会令我浑身战栗,口干眼燥,手心发烫,令肠胃在肋骨编织的牢笼里涌动翻腾。也就是说,我没有长进。换言之,本性难移,一旦做了流浪汉,终身都是流浪汉。”
浪人
前一个视频里,“北京浪人”还被困在延伸向天际的孤独公路上,冰雹像千万颗流星一样砸向地面,让你担心会不会“啪啦”一声镜头就被砸坏,下一个视频里,这个四十四岁的男人已经盘坐在同样无边无际的高原草地,行李放下来,自行车停下来,天高云阔,乱云如卷,已经开始准备午餐。
他要在镜头里做一道香辣牛肉丝,乙烷气炉已经点上,小锅里油在冒着烟,倒入牛肉、小米辣、香蒜,先把水分炒出来,然后放入灵魂之配菜,洋葱和香菜,美食的香气和风景的闲适一样溢屏而出,让观看者从味蕾到心灵都感到惬意。
这里是西藏那曲境内,从申扎县到尼玛县240公里公路上的某一处。“北京浪人”骑着自行车,自行车前框后架装满了衣服、帐篷、水、油、腊肉、牛肉、锅碗瓢盆,总重也就有个一百四五十斤,240公里他要骑上四天,当地人告诉他,路上总的来说荒无人烟不好补给,他就在县城带了够四天吃的食物。
当地人还说,路上可能有狼和棕熊,还有坏脾气的野牦牛,这倒是不妨碍他在中午十二点停下车来,从自带的茶饼上敲下一块,泡杯普洱茶,然后做顿香飘四溢的孤独午餐。
从哪方面来看,“北京浪人”都是“永远在路上”的典型。翻开他的快手记录,你会发现三年来,他几乎每一天都在路上。
2017年9月29日,他发布了第一条快手视频,一双面向无尽公路伸出的烂球鞋,配文是“正面看我是穷光蛋,背面看我是流浪汉”。
他夏天在北方骑行,冬天就跑到南方,夏天时骑行横穿内蒙古去新疆,秋天就从大凉山骑行去云南,一直跑到中缅边境,直到踩在自行车上,看见一块路牌上中缅两国语言言简意赅的提示:“有地雷”。
然后他又骑去了中越边境,又是路牌提示,“前方野象出没”,才算打道回府。在群山间的老山前线,他骑着车和驼香蕉的骡子赛跑,看是你快还是我快,北上到了贵州丹寨,又将侗族同胞赠送的米酒挂在车杆上。
2019年年初他在海南岛骑行环岛,在旅游淡季的海滩想着在海里洗双袜子算不算污染环境,年尾又骑车去了老挝,这次要环国。到了今年年初正闹新冠疫情的时候,他才回国,但疫情也只能稍稍阻断他的脚步,4月份在背包里揣着口罩,又从云南骑着去了西藏,本来想去藏北阿里,但办不了边防证,他现在想着骑车去青海。
“北京浪人”顾名思义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但在这方面他又极不典型。作为北京大学教授的儿子,他从小生活在知识的海洋,饱受“老子教授儿学霸”的摧残,只读到初中毕业,作为数学系教授的儿子,他最差的就是数学,按他的说法,自己的电话号码都记不住,和数字没缘分。
成年后在望京卖过烧烤,在中关村卖过电脑,从“浪人”变成“浪哥”,直到成了“浪叔”,对于按部就班的生活还是心不在焉。
他有一个继承家学渊源的学霸弟弟,名校毕业,现在是只对赚钱感兴趣的成功人士,他却哪哪都反着来,卖电脑却对科技潮流不感兴趣,他还讨厌北京,讨厌车水马龙高楼大厦,至今不会开车,没有驾照。
直到41岁的某一天,他想我不能一辈子这么活着,于是关掉铺面,房子空着但也不租,骑上自行车就逃离了北京,一路骑到云南,决定将异乡当故乡。
第一次骑行去了广西桂林,不为旅游,那里是已经过世的父亲出生的地方,他想看一看。作为叛逆的儿子,父亲一直不满他的学无所成,但他想,如果父亲如今知道他的选择,大概也会支持他,对于旅途中的大千世界,一辈子在书斋的老人也有旺盛的好奇心。
有他拍摄的视频为证,雪山、瀑布、大江大河大概激不起新奇之处,但骤雨后满山新生的蘑菇呢,几个人又见过山野间拦路的猴群?猴王端坐路中央,群猴环伺,对着往来车辆龇牙咧嘴,一副不留下食物不罢休的架势;又或者一头可怜的小牛,不知为何脑袋套在了铁桶里,正茫然的横穿马路,“北京浪人”停下车解救它,我们于是可以跟着镜头,看见重见天日的小牛欢欣的眼神。
困难当然也是有的,在滇藏公路翻越垭口,一连多少公里的上坡骑得生不如死,在镜头前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年纪大了,忍不住就要飚脏话;在穿过柴达木盆地的沙漠公路,他对着镜头喉咙嘶哑,说怎么也骑不动啦,头晕、眼花、四肢无力,地表温度起码65摄氏度,他感觉要中暑。
后来是把自行车丢在戈壁滩,一辆路过的警车带他去看病;在大凉山,两只野狗死命追着他的自行车咬,把后座的行李包都撕烂了,彝族同胞还问他是不是藏族,毕竟他有一张饱受高原风吹日晒黧黑的脸,头发梳成发髻,多日不洗油腻如条,怎么也想不到会是北京来客。
“北京浪人”说,他还停不下来,“在城市我会觉得孤独,越是人多的地方越孤独,在北京,甚至像日喀则这样的地方,待上几天我就受不了,反而在野外我不会。”
他说在野外住上一晚你就知道,有虫声、风声、树影婆娑声,荒寂无人的夜空比城市的夜更明亮。
以流浪为业
但也不是每个流浪者都不害怕孤独,快手主播“峰弟”就说自己最喜欢热闹,他拉着一辆小车徒步了570天,浪迹了全国南北14个省,他可以从早上八点直播到晚上十二点,不为别的,就为唠嗑,“我徒步啥都不怕,遭点罪都不怕,徒步最难忍受的就是孤独,直播还可以有人说说话。”
常常是在公路边,他满面灰土坐下来打开直播,叫两声“老铁”,有时候还喝点小酒,要抽烟的时候,碍于平台规则,就把拿烟的手伸在镜头外,间或脖子就出去了。他还有一个抵抗孤独的方法,旅途中他收留了六只狗,狗绳系在小车上,号称“一家七口游中国”。他说狗是他最好的伙伴,帮他抵挡孤独。
第一只狗是在山东桃林捡的。他正搭帐篷呢,一个路过的老大爷邀请他去家里坐坐,到了老大爷家,看见了几个月大的小狗,老大爷本职养猪,对狗就不大上心,间或还要踹两脚,看着也可怜。他问大爷,您这狗是养来卖还是吃肉啊。他想要是拿来卖,他可没钱。大爷说,等养大了杀了吃。您给我吧,我用我买的肉跟你换。大爷看了看他就明白了,哦,你是想找个伴。
从此之后,这只土黄的小狗就在镜头里和他一起出现了。后来他在狗肉场买过待宰的金毛,在路上捡过瘸腿的“旺福”,渐渐也就越来越多,小狗变大狗,大狗又给他生了一窝,野外露营,小狗大狗一有动静就叫唤,闹得他辗转难眠。
但也有好处,他说进西藏的时候翻几千米的垭口,他在前面拉,狗在后面拉,让他轻松很多。等翻过去了才发现,狗爪子都磨出血了,那天晚上他抱着忠诚的伙伴涕泪横流。
“峰弟”对狗的喜爱可以一直追溯到流浪之前。那时他在天津开了宠物店卖宠物狗,但流年不利,狗瘟横行,很快就关门大吉。说起徒步前那一年,真是倒霉透顶,宠物店办不下去了,他借钱开烧烤店,没开上几天,气罐就爆炸,他又赔钱给伙计治病。
店开不下去,他回到东北大兴安岭的老家,母亲脑出血,媳妇得了慢性肾炎,他借钱治病,负债眼看着就过了七十万。中年危机来得猝不及防,他在家愁闷难解,以酒消愁,从早上喝到晚上,体重就过了210斤。直到他觉着在家也待不下去啦,不如出来走走。
当时的快手上,徒步主播们已经闯进了大众的视线,忠诚的粉丝们每日围观,督促他们上路,唏嘘他们的困难,也发红包鼓励。所以不难理解,对于36岁的“峰弟”来说,这既是一次自强之旅,也是一种事业的契机。当然对于讨债的人来说,他这也有跑路之嫌。
出来时漫无目的,他只带了500块,要么去菜市场买便宜菜,要么吃泡面,镜头里他挂了两串馒头在胸前故作豪爽,但也捡过剩菜吃。有狗了以后,他还要给狗找吃的,有时候不宽裕,狗就在路上逮耗子。他摔断过尾骨,拉车拉得肋骨折,爬坡爬得膝盖废,渐渐的也就从天津一路南下,过山东进安徽,由北而南,由东而西,一年又一年,竟然也就到了西藏。如今他比出发时轻了六十斤,有了超过一百万的粉丝。
“这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一段,以前过得没有头绪,就是不着调。走在路上也会想,我怎么就到了这一步。现在每天走在路上,起码灵魂不空虚。”他不讳言出来是为了生活,但走着走着也就有些真心喜欢。有一次在一条不知名的河边,他走累了,躺下来看碧草白云,云生云灭,一躺就是三天,无人打扰无心烦愁,那是从未体验过的自由和宁静。
可以说,像“峰弟”这样的徒步者,是独属于这个时代“眼球经济”的获益者。与其说他们是独行者,不如说他们是在围观中流浪,是想走而走不得的普罗大众的替身,所谓替身出游。观看的人以镜头代替自己,以最近的距离,跟随流浪的主人一起流浪。原本孤独的旅程因围观而变得火热,以这种方式,他们在网络上获得关注,积攒粉丝,以苦行的方式获得成功。选择“出走”的人不仅不会显得异类(当然还是有一点),反而更像一个明星。
最意想不到的是,一位打工失败的年轻小伙子告诉“峰弟”,他要将他的照片贴在墙上,人生起落难以避免,如今他成了励志的偶像。
像“峰弟”一样的徒步者和“北京浪人”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前者是将远方当做为了回来绕行的路,后者只是天然的向往。这么说的话,后者更符合我们对独行客的期待,所谓“每一次出走都是一次朝圣”,但不要忘了,两者却有着同样火热的执念,甚至前者更甚。
在快手上,还有许多女性徒步客,其中一位已经过了四十的中年女人,决定徒步前刚刚做完手术,医生让她静养三周,她却要出走四方,而且要走就要走的特别,决定拉着一吨多的房车上路(房车当然有助力装置),她走一回儿就要休息,走一回儿就要休息,也就从老家神农架一路走到了北京。
“我就想这个事我一定要做成,我这辈子其他的都做成了,这事怎么就做不成呢?”这位叫青姐的女子说,她要在快手上闯下一片天地,自己是冲动型人格,18岁时让家里拿钱做生意,父亲赌气说钱没有,只有房本,她转身就去把房本抵押了,赚了人生第一桶金。
如今她琢磨在快手上成功的方法,就是要特别。比如人家都是拉小车,她就拉房车,现在跟风的多了,她就想别的,比如每徒步到一个地方,就在公园里介绍观看直播的粉丝相亲。
对于这些徒步者来说,流浪就是一次创业。初听起来有些俗气,但如果想一想,“出走”总是为了“寻找”,有人想看世界,有人想内观自己,自然也有人想寻求成功,本质上来讲,都是因为不甘于现实的焦灼,他们都迈出了出发的那一步。
“峰弟”碰见过完全不同于自己的一类流浪者。那是在玉龙雪山附近,他碰见了一个65岁的老头,老头骑着自行车,车胎都爆了,还紧赶慢赶的骑。老头说他一辈子在村里,临到老来最大的心愿是去一次拉萨,村里人都说他发白日梦,他却一个人出发了。
只是在云南手机和钱包都被偷走,让他狼狈万分,只好穿着单衣在冬日骑行滇藏线。当时“峰弟”在快手上已经是不大不小的网红,吃饭总不成问题,他邀请老头一起上路,给他买衣服,请他吃饭,还给他庆祝了65岁的生日。
他们一起翻过垭口,一起在深夜被狼包围,握紧手里的石头。后来他们分手,“峰弟”目送老头再次独自出发,两个人有不同的路,他们不是一类人,但不妨碍他们成为朋友。
旅途中总是会遇见不同的人,不同的事,“峰弟”说,重要的是大家都在路上。人生何尝不是一次徒步,每个人都走向四面八方,途中所遇,途中所见,各各不同,陌生的会变成熟悉,熟悉的也会分开,艰难困苦欢欣满足,故事也就发端于山海之间。
这也意味着,重要的永远不是出发的目的,而是出发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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