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写了滞留海外华人的话题后，经常收到一些滞留同胞的留言。

有辗转在各个机场的留学生。有飘荡在海上的海员。有旅游滞留的。
本文的主角何先生写来了他的故事。通过采访他，我了解到了在此次疫情中没有声音，仍在苦苦挣扎的滞留海外务工群体。以下为他的第一人称访谈自述。

01、

我是一名滞留在海外的务工人员，据说目前滞留在海外的务工人员有七十多万人，我是这个群体中的一粒尘埃，真的是一粒尘埃。
海外务工群体主要是以30-50岁之间男性为主，文化程度偏低，在国内就从事工程建设工作。随着一带一路政策的实施，务工人员遍布东南亚、中东、非洲和南美洲的国家。我们大部分是通过劳务公司派遣到国外工作，也有企业本身派驻的技术管理人员。
目前海外务工群体主要是在中国企业海外投资的建设工程项目以及生产企业上。一般是大型国企做基建工程，中小型民营企业做一些小工厂或者小的建设工程项目。
我们的外派时长视项目大小而定，几个月到几年不等，一般是和所在国的工人混合作业。
2020年，是我从业以来第一次出海外差。
我从未想到过我的第一次海外出差会如此的不平凡，它会成为我人生经历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2020年对于海外的中国公民，是令人难忘的一年。虽然大部分人的第一个作文题目叫“难忘的一件事”，可是疫情之下滞留海外这件事没有人能写好。截止目前无人能知道这篇作文会如何收笔，因为收尾的笔杆子不在自己的手中。
我的职业是建设工程项目经理，从事行业是厂房车间装修。
我是公司外派到印尼做施工管理，原项目进度计划是两个半月完工。我心想也就2个半月的时间，随身携带的衣物也就很少。哪知滞留了半年，带来的衣服已经磨烂了一半。
每天穿这条磨成两截的裤子上班

02、

我是今年1月份抵达印尼。
1月底中国开始爆发疫情。我刚到印尼的时候，当地人总是调侃我们携带病毒。那个时候我们经常劝他们一定要重视这个疫情，但是病毒不到眼前，谁也不相信它会有多厉害。
2月5号，因为中国疫情严重，印尼宣布停飞往来中国的直航航班，严禁持中国护照的人员入境印尼。这个时间点距离国内武汉封城14天。我们原本春节后过来的作业人无法进入了，但项目还是要继续。我当时以为这个项目还是能顺利收工，现在回想，我2月的心态就是名言所曰，“too naive，too simple”。
3月份开始，病毒开始席卷全球。3月2号，印尼官方通报2个病例，我急忙和国内通电话，我告诉雇主，得赶紧撤人。我毕竟在印尼快2月了，还是对本地的情况有些了解的，直觉未来状况一定会很糟糕。然而国内的雇主觉得只有2例而已，抱着看看事态发展再做决定的心态。大家都没有想到形势会陡转直下，10天之后的境况让我的雇主肠子都悔青了。
一个星期之后，印尼病例开始每日几十例的增加。我们决定必须回了，再不回就没有机会了。但是问题出来了，业主把我们护照拿到遥远的地方去续签了。
在此期间，印尼老百姓像往日一样生活，大街上依旧熙熙攘攘，公交车上挤满了学生和上班族（当地的公交大小类似于国内的加大号面包车，非常拥挤），路边的摊贩也是人头攒动，没有几个人佩戴口罩。
我们项目的中国工人从国内的亲友那里知道这个病毒的厉害，开始闹着不上班了。我完全能够理解他们的心情，但我真的无能为力。出门在外，除了分工不同，大家都是同坐一条船，抱团取暖是惟一的选择。
护照在路上走了三天才到了我手中。这个时候已经是3月21号，我们立即购买了4月1号的机票。
为什么购买4月1号的机票，因为马来西亚总理穆希丁三月中旬宣布封城的解禁时间是4月1号，我所在城市转道吉隆坡回家是最快捷方式。
但是大家并没有注意到国内的一则新闻：江西机场成为全国第一个禁止境外飞机降落的机场，时间节点是3月26号零点，原因是3月25号QD704柬埔寨西哈努克出发的航班发现15例感染者。紧随其后，中国航空史上著名5个1横空出世，这个政策直接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
我们很快收到4月1日的航班取消的消息，后面重新购买的四月十几号的航班也被取消，两次航班取消，直接是拿几万块钱打水漂，从此踏上漫长的等待航班的路程。
确切来说，印尼4月份才开始重视这个疫情，很不巧的是4月下旬到5月下旬是印尼的斋月，重灾区雅加达并未采取严格的控制人员流动措施，导致很多人员像中国的春运一样从雅加达返乡过节，把病毒带到了印尼的各个省份，这直接导致后面的疫情扩散，难以控制。即使后来印尼各地采取了严格的社交控制措施，关闭商场、轻轨等一系列看起来很严格的措施，但是为时已晚，况且民众并未严格执行政府的要求，隔离政令形同虚设。

03、

在5个1政策下，迄今，印尼是东南亚各国中唯一一个没有和中国直航的国家。
印尼是东南亚国家海外务工人员的主要市场，这里滞留的中国人非常多。我们都不能理解这个重要的地方，为什么没有直航中国的飞机。我们看到的消息是，印尼鹰航申请复航没有被中国批复通过。
等票就得关注票，下图取消往返航班的串串烧，那真是吃了老坛酸菜面—酸爽。
我文化程度不高，看到别国撤侨的新闻内心总有些波动，也只能说我这样小民的思想觉悟还是有待修炼。
既然官方的路走不通，那民间包机行不行呢？平常大概1000多的机票，已经涨价到2万左右了，航空公司的包机都是被本地的中国人或者华人垄断了。
2万元，是一个工人在工厂工作两个月全勤的报酬，有多少人能拿得出呢？

很多劳工这次就是穿着衣服过来，光着身子回去，有些人还要倒贴。
有一些人是在5月份定了包机机票，等到他们坐飞机从外岛赶到雅加达的时候，被告知航班没有取得国内的入境落地许可，航班取消了，1万多块机票不也知道是否有退款。
这些同胞等在雅加达，期望5个1政策能网开一面，然而现在7月了依旧没有通航。他们吃住在雅加达旅店，每天食宿费用高昂。来印尼赚的打工钱根本没法支付这么高昂的滞留费用。
有位务工人员打电话给我，他60多岁，基本就是我父辈的年龄，他告诉我家里全靠他养家，他因为海外务工工资会高一些，第一次出来，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告诉我现在一个月要花9000多的食宿费用，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在电话里，他语不成声，我们能想象自己的父辈在外漂泊衣食无着走投无路，找陌生人痛哭的境况吗？
这样的群体到底多少，我没有能力去统计出个具体数字，但是肯定不少。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走投无路，他们不会在7月6号和7月7号连着两天去雅加达的大使馆，大使馆也无法给他们找来一架飞机。

04、

我这次滞留在外这么久，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我媳妇。
我签这个海外务工合约的时候，媳妇已经怀孕了，预产期是今年7月。媳妇觉得既然合约里写着三月中旬就可以回家，那就快去快回吧。
从三月下旬到五月初，媳妇身怀六甲，还带着我家四岁的老大，一个人艰难地生活着。
我五月初，还残存希望，想着六月中旬回去，隔离半个月，还能在预产期前见到孩子，担负起到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
然而，六月初，就我知道没有希望了。
媳妇性子比较坚韧，她没有闹，没有哭，只是想着怎么过下去。
我每夜都在想，我不祈求生男生女，只是祈求母子平安。
七月的第一天我家的新生命降临了。
就在这一天，工人们又因为回不了国的事情来找我吵闹了一整天。我们的项目因为新的工种来不了印尼，早已经停了，工人在异国困在工厂里，无事可做，早日回家是最大的心愿。
谁不想回家呢？
难道我不想回家吗？
那天，媳妇一个人在产房，我怕打扰她，没敢视频。
我看到孩子的照片，哭了。
我觉得真是对不起媳妇，一个人生孩子，最该陪在她身边的丈夫不能在她的身边。
我四岁的女儿，从过年后开始问妈妈为什么爸爸总是在手机里面，她说手机里面那个爸爸是假的。
是的，我总是在出现在5.8”的手机里面，我知道孩子已经在长大了，一个好爸爸不应该每天只在视频里。
小猪佩奇我已看到了第4季，我把不认识的单词都记下来了，以前我总是出长差，没有时间陪伴孩子。现在滞留在外，我想抓紧时间多看一些孩子爱看的东西，回去可以给孩子讲故事。
我写信告诉我媳妇说，我想回去之后，带孩子回一趟河南老家。老家父亲年龄大了，昨天我又把每年回家的照片看了一遍，父亲真的老了。我真的想念生我的小村庄，那里有牛羊，有红薯地，有玉米地，有朝露，有后山。晚上还能看到银河，这次我要把买的天文望远镜带回去，让孩子们看看木星、土星环、月亮上的静海和陨石坑。我要把那本星图书也带上，教他们认识夏夜大三角，教他们认识不同的星座。就在大哥家的房顶，那里晚上有夜风。

无论我对我媳妇和孩子以及新生命有多思念，我不愿在这里多叙述，因为我不想文章发出后，下面的恶言伤害他们，哪怕一点点。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谁会把我们接回国，从来没有指望过政府包机。我只希望国家能了解到我们这七十万滞留人员的艰难生活境况，能尽快正常通航，能让印尼直航，能让自己的公民回家。
我把这境况讲出来的最大奢求，就是希望国内的同胞能知道我们是在如何艰难求生，不要再用恶毒的语言攻击我们是“千里投毒”。
恶言就像匕首一样，令人六月发寒。
大家都是一奶同胞，相煎何必如此之急？
海外劳工背井离乡只是谋一份生活而已。
如果这些劳工有错，那错就是，一个人不能选择他们在哪里出生，他们只有一个家可以回，如此而已。
*星空图片来自网络，其余插图来自何先生的供稿，侵删。
USDollar∣自由指南，识别二维码，加关注
联系方式：[email protected]
版权声明：USDolla内容全为原创。微信内容未经授权，不得部分或全部转载。欢迎个人分享至朋友圈。
欢迎转发朋友圈！
喜欢就请点「在看」，让此号可以常更新。👇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
关键词
印尼
疫情
航班
中国
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