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154 篇文章
题图：《想见你》剧照。
作者：微木，执业律师。笔名取自陶渊明的《读<山海经>》：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作者公众号：微木的proxima。
“无合法身份的移民一旦遣返，将会受到如下入境限制：……”
桑宜滑动鼠标，屏幕下拉，“……如在美国境内无身份的时间超过一年，那么一旦遣返，十年内不得再次入美国国境……”
十年。
碗里生牛肉去了粉红色，饱满的豆芽在滚水中缩成柔软透明的细条子，紫苏和薄荷糅在一起，热腾腾的，熏着桌子上窗子上都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雾。
“好香啊，在饭店里从来没吃到过那么好吃的牛肉粉。”桑宜一小口一小口舀着汤喝，很珍惜的模样。
“外公做的牛肉粉，没人能超越。”向寅放下碗，冲偻的背的老人露牙齿笑，“对吧，外公？”
老人也放下碗。他动作慢，手微微颤着，手背上的皮肤皴了，静脉经过的地方拱着，像田埂纵横阡陌，朴实得让人心安。老人用他清矍的眼睛看了看向寅又看了看桑宜，温和地说，“Tran，下次你看我做。她喜欢吃。”
饭后向寅刷碗。桑宜和老人坐在沙发上聊天。外公年纪大了，方才在厨房一阵忙碌，已显出劳累之色。桑宜拿过一只米色的垫子放到老人身后。“阿公垫个垫子吧。”
“你第一次来我们家的时候，也这样把垫子给我。”老人比划着。
老人颤巍巍站起身，嘴角原本因疲惫而下垂，却被老人努力支撑着。“我的女儿谈对象的时候，我不在，不是个合格的父亲。Tran 带你来见我，我想这次我可以试试做个合格的外公。”老人说，“我有样礼物要给你，咱们图个好寓意。”
老人回房间取礼物。厨房处向寅收拾好了碗筷，便出门倒垃圾。老人再回到沙发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个羊皮纸包着的盒子。“打开看看吧。”老人说。
桑宜当着老人的面小心打开盒子。里面安静躺着一条毛料围巾。婴儿蓝，工整地叠成四方形，边缘露出流苏的穗子。是桑宜喜欢的颜色和细节设计。“说来很不好意思，不知道送你什么好，还是问了 Tran 才知道。”老人说。桑宜用手摸了摸围巾，极柔软的触感从指头尖尖一路往心里去。桑宜说，“谢谢您。”
老人笑起来，皮肤上的斑点都躲进了皱纹里。像只言片语连成快乐的句子。但老人很快又忧惙着，“Tran，他有没有不好相处？会不会委屈你？”桑宜想起半年前第一次见外公，老人家也问了同样的话。老人问外孙的律师，外孙是不是很难相处，让她费心了。—语境并不一样，但生命里处处是互文。
“外公这是哪里的话？”桑宜从短暂的回忆中回过神。
老人还是忧惙，“他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自己家的孩子，缺点是很知道的…希望你能包涵他，但这样的话其实不好直接对你说…”
“没有的，没有什么不好说的。而且阿公 —”桑宜倾着身子，轻声说，“他对我很好的，我们相处得也很好……”
“如果是那样就太好了。”
“您刚才说 Tran 的妈妈—”桑宜问。
“他没有跟你说起过吗？”老人问。
“他只说，小时候他妈妈把他带到旧金山给您，开始还会来看他，后来就不来了。过了两年多，您才告诉他他的母亲去世了。”
“是啊。”老人叹着气，皮肤的斑点从皱纹里挤出来，往事的斑驳阴影重新笼罩了老人的面孔。“75 年我从越南逃难，没能带上他怀孕的外婆。”
老人清矍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涌出来，“二十年之后，我才找到我的女儿。那时候我的女儿已经怀了 Tran。”
“我很后悔这件事情，”老人停了一下。“可是人啊，前一步路没走对，就很容易接着错。你们中国人说，一步错步步错，就是这样的无奈。”
“我拿了难民绿卡，入了籍，找到了我的女儿。我想把她和 Tran 接来美国。可我当时不懂，也没有找到好的律师。”老人说着古旧的事，可脸上的悲和悔仍有新伤汩汩流血的模样。“我女儿的绿卡申请没有被批准，也影响到了 Tran 的绿卡申请。害的他没有身份，却也只能呆在这里，回不去越南了。”
桑宜听得恍恍惚惚。越战结束四十年了，仍在影响着当日的见证者，还一并影响他们的下一代。一个人背负的重量，有时候并不来自于他自己的所作所为。记忆不管是个体的还是集体的，一旦存在，便很难被清零。
门口响起锁匙转动的窸窣声。“Tran 倒垃圾回来了吧。”老人说。“应该是，我去看看。”桑宜说着，起身开门迎接向寅。
公寓门门响起锁匙转动的窸窣声。桑宜下意识晃了晃鼠标，黑掉的屏幕重新亮起。移民局的网页提示她方才的搜索。“一旦遣返，十年内不得再次入美国国境。”—还是那行字，一点都没有变。
“我回来了。”向寅的声音传过来。
桑宜关掉网页，走到门口，向寅刚换好鞋，将两杯奶茶和一袋鸡米花放在玄关处。刚刚进入七月，天气热得迅猛。向寅穿一件短袖 T 恤，手臂上蒙着细细的汗珠。“我去买奶茶的时候，来了一个好消息。”
“是 Lee 那边的事情吗？”
“猜得很对。”
桑宜取一杯奶茶，把吸管猛地一下戳进去。她说，“都告诉我。”
桑宜往书桌处走。向寅回过神，也拿了一杯奶茶跟在她身后。桑宜坐下后，向寅背靠在桌子上，望着她。
“说吧。”
“原告最近一次见他的医生 Jason，有了突破性进展。”
桑宜若有所思点点头，“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原告第六次会诊了……我们等了足足两个月。”
“那医生很精，也还算意料之中吧。”向寅说。
“所以，原告从医生那里套出了 Lee？”
“对。但那医生真能做到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的—你猜他是怎么传递 Lee 的联系方式的？”
“嗯？”
“他跟原告说，‘你不是说你很痛苦嘛，我们有一个患者俱乐部，你要感兴趣可以加一加’。”
“‘患者俱乐部’？”桑宜反倒笑了出来，”他们管鸦片药物交易圈叫’患者俱乐部’……”
”是不是很扯？”向寅说。
“掩饰做得真好，”桑宜无意识捏着杯子，”这样即使被发现，也是‘患者俱乐部’内部搞出来的事情，和医生没关系。”
“是。据原告说，那医生还劝他，止痛药少用一点。”向寅说，“表情可真诚了，现场效果非常之动人……”
“只是这样的话，很不方便我们拿证据。”桑宜叹了口气。
“其实，我可以试一试 —”向寅忖量，“等原告拿到和 Lee 交易的证据，我去找 Lee 谈，看能不能套出些给那医生治罪的证据 —”
“会不会影响你和 Lee 谈退还外公股份的计划？”桑宜担忧地问。
“应该不会吧，”向寅说，“除了让 Lee 更加讨厌我……”
“那等拿到交易证据再说，”桑宜把奶茶杯放在桌子一角，”拿到证据，照原计划，先争取外公的股份。然后我们再想办法从 Lee那里套话。“想了想又说，”我也去问问援助中心做刑事案件的律师。我印象当中，如果 Lee 提供 Jason 诊所非法贩卖药物的证据，是可以获得豁免的，他可以通过这个和检察官达成协议，不被治罪—”
“但先争取外公的股份。”桑宜强调。
说完发现向寅的眼睛里蓄着很柔和的光。向寅俯低身子，用手顺桑宜的头发。在一起半年了，桑宜很习惯了向寅在她长头发上的诸多小动作。— 人的感情抽象而浩渺，但会被习惯固定住。
向寅的手从头发移到桑宜肩颈处，用力揉着。桑宜迁就他的动作，微微仰头，闭上眼睛。
“肩膀好紧。”向寅说，“这周还加班吗？”
桑宜闭着眼睛点头。
“你回律所之后，忙了好多。颈椎和手腕的毛病也糟糕了不少。”向寅说。
桑宜睁开眼睛，“没办法。”她伸手晃晃鼠标，这一次屏幕上出现的是一份打开的WORD文档，开了修订模式，红色的下划线和删除线密密麻麻，谨慎又执拗的模样。向寅把头凑过去，“这是起诉状吗？”
“嗯。”
”就那个五个鸦片药物上瘾者起诉旧金山药品经销商和开药诊所的案子？”
“是。我跟法律援助中心的前同事一起弄这个公益案子—你知道的。”
向寅“嗯”了一声。但他马上又摇了摇头。
“怎么了？”
“你跟我说的时候，我也没想那么多。但现在看你这么辛苦—白天在律所上班，晚上和周末还要管这个公益案子，你吃不吃得消？”
“我没事的。”桑宜说。
“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你都告诉我。”
“你已经做了很多了。”桑宜说。她想到屋子里整整齐齐，灰鼠舒克在跑转轮，白鼠贝塔在睡回笼觉。冰箱里用微波炉盒盛好周一带去办公室的午餐。
“等外面没那么晒了，带你去游泳。对你这种久坐办公室的人特别好。”向寅说。
桑宜“嗯”了一声。
向寅继续帮她揉着肩膀。过了一会儿，桑宜突然想起什么，“对了，MCAT 准备得怎么样了？”（注解：MCAT，医学院入学考试）
“我觉得没什么问题吧。”
桑宜瞄了眼电脑，电子日历上九月九日圈了个红圈。“还有一个多月就考试了，Lee 的事情，要不要缓一缓？”
“问题不大。”向寅说，“MCAT 这种，其实功夫都在平时。而且我考试一般不会失手。”
“口气倒是很大。”桑宜嗔道。
“看结果吧。”向寅说。他停下动作，绕到桑宜身后环住她，“Yi，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向寅的语气太过正式，桑宜在他怀里忍俊不禁。“你这话听起来，就好像我是你的辅导老师一样……”
向寅手臂收紧，下巴贴着桑宜头顶。“Yi，我指的不是MCAT的考试—”
“那是什么？”桑宜向后仰着头问他，声音像呢喃。
“是医学院住院医外科医生这条路。”向寅自上而下看着她，“更准确的说，你肯相信我，肯跟我在一起，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他说。
就在这时，向寅的手机震了。是条短信。向寅拿起来，手机开始持续震。短信和电话同时来了。“我去接个电话，待会一起和你汇报。”向寅说。
电话打了很久，久到桑宜将十页纸的起诉状修订版完整理了一遍。回来的时候，向寅的脸是木的。但他仍然冲桑宜笑了笑。说，“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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