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对你未老先衰的圆滑世故感到厌恶,是在大三上学期我的课上。课间,我习惯性地绕着教室走几圈,看看同学们都看些什么书。路过你桌子边,你主动招呼:“老师,您推荐的书你全都买了。”
我拿起你面前一本泰戈尔的诗集《飞鸟集》,觉得非常惊讶。在我印象中,你不可能是一个喜欢文学的人,更不可能喜欢诗歌。你为人处世透着的那股工具理性之下的精明算计,无论如何也无法让我把你与诗意的浪漫联系起来。
我半信半疑:“这书是你的?”
“是的。听您课上提到这本书,而且您博士论文写的是泰戈尔。我上周特地在京东买的。才看几页,就很喜欢。”你说得面不改色,泰然自若,却没有想到,在书的扉页上,赫然写着你邻座同学的名字。他那一刻正好出去了。我假装不知道,心里感觉像吃了一只苍蝇。
由于大一大二忙着拉关系、搭人脉,你的综合成绩在班级排名靠后。你担心毕业学位有危险。更担心那个学期一旦挂科,下学期预备党员资格注定泡汤。整整一个学期,上我的课,你都坐在最后一排、最角落、离我最远的位置,忙着手抄党章,偶尔站起来发表几句我“爱听”的见解。
课间偶尔主动凑过来闲聊几句:“老师,您啥时有空了,我开车接你去我兴义的家里玩”,“老师,以后我工作了,约您和我一起去新加坡旅行。我那边有亲戚,吃住给您全包了”……认识两年了,你从没在课余和我有过任何主动交往,甚至直到毕业,连我的微信或QQ都没有加。一个和我没有半点交流欲望的人,怎么可能约我去年自己家里玩呢?甚至还要跟我一起旅行呢?
在那个学期末我教的最后一门本科课程结束之前,我不可能离开学校出去玩。等我有空离开学校出去玩的时候,分数早都录入系统了。分数一旦到手,远远看到老师就绕道走的学生,我这几年可没少见。
你曾经说,你将来想从政。乍一听,我感到愕然,接着我又想笑。你显然把当官与从政混淆了。当官,靠的是任命和提拔。从政,主要依靠选举,用自己的理念和才华征服选民。你想从政,路在何方?
你的“抱负”来自在农村耕田种地的父母。他们一辈子身居底层,非常希望自己考上大学的儿子将来当官。这是他们眼里唯一够得上“人上人”的标准。作为普通工薪阶层的大多数人,在平凡的日子里,从审美和淡定中获得的幸福,他们几乎无法想象和理解。他们反复告诉你:“在这个社会,唯有关系,才是王道。”于是,课余时间,你经常到校外结交你眼中的各类“权贵”。
在任何一所大学,都活跃着一小群学生。大一入学伊始,他们就铺开阵线,费心攻入学生会这第一座“体制”堡垒,全心投入搞关系。尽管高校学生早已半社会化了,但跟象牙塔外面比起来,还是相对单纯,非常社会和老道的学生不多。少数几个搞关系派学生只要稍微使一点劲,就非常“吃得开”。
当老师这么多年,我十分清楚,作为一介书生,我这一类任课老师手里根本没有他们所觊觎的资源。除了“不让他们挂科”那点可怜巴巴的权力,从人脉角度考量,我毫无利用价值,入不了他们的法眼。只有在考试、打分数的节骨眼上,对我们这一类“没用”的老师,他们才会主动笑脸相迎。
然而,在毕业离校,踌躇满志踏入社会后,迎接他们的多半是幻灭。高校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王国,不具对外管理的公共权力属性。高校内部好使的权力,拿到校外,就不那么好使了。所以,搞关系派学生在象牙塔内费心经营的“人脉”,毕业之后,无法向社会移植。耗费四年时间,到头来还得白手起家,人脉还得重建。
你从不参加学生会,甚至连班干部都不当,专心在校外搭建“人脉”。在学生群体中,你这算得上是搞关系的最高境界了,而且你对社会上的很多事情皆了然于胸。这种“智慧”应该“得益”于你的阅读。
也许是为了给“从政”提供经验和理论指导,从你的阅读书目中,我早就发现了一些异样的苗头。有一段时间,整整四个星期,我看到你手里捧着《三国演义》和《人性的弱点》,非常投入地看。我提醒你,三国这本书读不出现代政治文明,尽是些阴谋诡计,权术心机,帝王之术,为臣之忠。读好了,学好;读坏了,学坏。
我们经常能遇到一种人,他们看似知道很多历史,可一旦触及对很多问题的事实和价值判断,一下就暴露出三观严重扭曲,因为他们的大脑塞满了历史垃圾。
何谓“历史垃圾”?洪秀全攻占南京后,还没来得及称帝,就已经养了三千名后宫嫔妃。这一史实,你知道与否,影响到你对太平天国运动的整体评价。所以,非常重要。然而,有些人一提到太平天国,脑袋里首先想到的是,洪秀全跟某几个后宫嫔妃感情纠葛的细节,洪秀全跟将领功臣们开展权力争斗的细节。对于林彪,他们感兴趣的不是文革的前因后果,而是林彪如何博取信任,如何挑拨离间,如何试图政变,甚至是林彪的老婆和谁谁谁有那么一腿,林立果如何选美。对于武则天和慈禧,他们感兴趣的是她们如何夺权弄权的细节……
对于这些人物的研究者,上述历史细节属于有价值的史料。对于已经掌握宏观历史脉络的非专业研究者来说,我们知道洪秀全养了三千佳丽就够了。他每天晚上如何挑选佳丽侍寝,他的后宫佳丽们如何争宠等等细节,只是我们偶尔填充知识缝隙的历史碎片,能给我们带来的不过是娱乐价值。你知道和不知道,都不会影响对宏观历史的认识。对于唯独钟情于这些细节碎片的人来说,这些碎片就相当于历史垃圾。读太多了,终将毒化认知和心灵。就好比茶余饭后,喝点小酒,能活血通络。如果每天把酒当茶喝,迟早要酒精中毒,神志不清。
三十年前,我们提倡“开卷有益”。在出版泛滥的今天,开卷早已未必有益了,甚至可能有害,因为出书太容易,两万元就可以搞定,导致市场上充斥着文字垃圾。读错书,人会越读越傻,越读越坏。
那几年,你从图书馆借阅的书目,几乎全部是帝王将相、后宫嫔妃、政治阴谋等等相关类别的书,一看出版社和不知来头的作者,就可以判断档次极低。你才二十一岁,“政治都是肮脏的,腐败很正常”,“政治都是肮脏的,想从政就不能善良”已经成了你笃信的信条。
在英国历史上一场著名王位争夺战中,年仅十四岁的亨利二世试图从对手斯蒂芬手里夺回王位。双方刚刚开战,亨利的军队就没了粮饷,士兵忍饥挨饿,有气无力。斯蒂芬竟然没有利用宝贵时机,直捣敌营,消除后患。困窘万分的亨利竟然向斯蒂芬请求支援。史提芬斯竟然慷慨解囊。双方休战几年之后,翅膀硬了的亨利二世再启战端,最终斯蒂芬俯首投降。胜利者没有忙着登基或砍人头,竟然和失败者达成了约定:斯蒂芬老了,就让他继续再当几年英国国王吧。但要,他必须宣布亨利二世为王位继承人。这一连串的“竟然”也是政治。
取得美国南北战争胜利之后,林肯总统本来可以按军法处置战场上的劲敌罗伯特·李将军,他没有这么做,而是握着李将军的手深情地说:“您到了退休年龄了,就告老还乡吧。”李将军光荣退休之后,回到庄园,撰写回忆录。在回忆录中,作为失败者的他,毫不客气地“吹嘘”自己军队如何正义、如何英勇。这种的书竟然能够在胜利者占领的国家销售发行,甚至被引用到美国中学历史教科书。这种宽容也是政治。
在期末考试前三周的课程演讲上,你站在讲台上慷慨激昂。从选题到观点,全部都是我“爱听”的,言辞中洋溢着对自由、平等、公平和正义的热切追求。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前面几届我遇到的几位“小粉红”学生。和眼前这位既世故圆滑又稍显稚嫩的22岁的“中年人”比起来,他们在偏执中透着的几分真诚和简单,显得多么可贵和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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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
浙江大学历史学博士。高校历史教师。
人到中年,有些人只想赚钱,把口袋装满。我只想独自走遍世界,把记忆装满。读遍好书,把精神装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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