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摄影 吉它木影
可以想象,若从空中俯瞰,一条五百多公里长的绿化带,把中国最大、世界第二的塔克拉玛干沙漠横劈成两半的景象有多壮观。
南疆大地
文/ 秦安江
我到了巴仁乡
我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去巴仁乡,因为它在我想象中,实在太远、太偏,是一个到哪去都不会路过的犄角旮旯。然而我却到了。
我们驾车从帕米尔高原下来,一路穿过峻岭、戈壁、荒漠,终于走到一个树冠遮阴、人烟稠密的地方。家贵说,这里就是巴仁乡。我大吃一惊:巴仁乡?就是那个“巴仁乡暴乱”的巴仁乡吗?家贵说是的。我感到突然,我从没想过我还能来到巴仁乡。我手把方向盘,慢慢从主街道的街心穿行,仔细看两边的街市和人群。我感到这次来南疆不虚此行,这样一个冷僻的地方,也来到了。
主街道不长,一千米不到,我却看到了两个公安警务站。我把车停在路边,下车想走走看看。一个十来岁维族巴朗子(小伙子)过来,我向他招招手,问:你是乡上的人吗?巴朗停下,用疑问的眼光看我,不说话。我又助着手势问:你会说汉语吗?巴朗还是不说话,两只眼紧紧盯着我。他的眼睛大而黑,尤其眼仁大,睫毛也长,不时闪动发出黑色亮光,眼里内容并不复杂,除了疑问,我没看出有其它成分。
家贵在旁边说,这里人一般不会说汉话,他们生活中接触汉人很少。我相信他的话,因为进入南疆一路上不管我问路还是找旅店,大部分城里人可以听懂也会说一点汉话,乡村人基本是听不懂也不会说汉话的。快到喀什时,我在一个岔路口,问一个穿警察制服的执法者,某地怎么走。他非常认真地看我,听我问,然后停一两秒钟,抱歉地笑笑,再摇摇头,那意思是我听不懂。在一个县胡杨林景区门口,我问去阿克苏的路怎么走,两个门卫都听不懂我说什么,我只好凭感觉选择。在往叶城路上,有一段国道在维修,得从乡村小道绕行。绕来绕去走不通,问一路边老者,老者全然听不懂,害得我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南疆的乡村转悠了大半天。
我站在一个离卖干果板车不远的地方,注意观察那些商店、饭馆、铁匠铺、清真寺和街面。街道两边树都粗大,也整齐,浓绿的树冠特别茂盛,把人行道和半边马路遮在阴凉处。人们或三三两两聚一堆,或零散地进出店铺,电动车、板车、少量的汽车,都在悠闲地干着自己的事。这是一条按自己节奏流动的街市。但我突然意识到,从来到镇上到现在,我没看到一个汉人。我又仔细扫了一圈街面,还是没看到。怪不得以前听人说,南疆有些乡镇,基本没有汉人,派个汉人乡党委书记去,语言不通,不能交流,那书记跟聋子瞎子一样,天天被人糊弄,待不多久就被挤走了。此刻,我站在巴仁乡看不到一个汉人的街头,我相信那些传言不是空穴来风。反而在整个飘荡着羊肉和孜然味的街道上,我们几个惹眼的汉人,却像傻子一样东张西望,引得周边人们都歪头看我们。
在赶回城里的车上,我们谁也没说话,沉默了好长时间。关于巴仁乡,关于暴恐事件,关于新疆的稳定,一直在我脑子萦绕不去。我想他们不说话,或许也在想这些问题。
我以前并不知有巴仁乡这个地方。那是1990年4月,我在西北大学念书。一天,在图书馆的报纸上,突然看到新疆巴仁乡暴乱的消息,暴恐分子手拿刀枪、自制火器冲击乡政府、公安派出所,武警公安死了不少人,很是吃惊。从此,这个地名深深印在我脑子里。
回到喀什,天已擦黑,我上网打开百度,搜到关于巴仁乡的信息:巴仁乡是驰名中外的巴仁杏产地,地处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帕米尔高原脚下,隶属于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阿克陶县,面积1087平方公里,人口2.85万人,辖10个村。
穿越沙漠公路
昨晚前台服务员说,到民丰的,都是来走沙漠公路的。他们早上六七点就出发,早餐准备些馕,趁凉快穿过沙漠,要不晚了路上太热。
一晚上没睡好,想着早起早走,生物钟被打乱,迷迷糊糊一看表才五点多,就再也睡不着。妻说这么早就出发吗?我说躺着也是躺着,反正睡不着。
沙漠里的公路特别安静,偶尔一辆大货车,亮着灯从前方闪来,又呼哧一下从身边擦过。大车卷起的气流,像一股浪潮,我隔着玻璃都能感到冲击波,把我的车子像要流动着掀倒一样。公路两边隐约的树丛,有一人多高,像两道屏障黑暗地从前方两侧压来,只留下一道窄窄的灯光,在甬道间跳荡,使我顾不得瞟一眼光道以外的任何东西,树后面无限延伸的沙漠,此时的天空有没有星星,一概顾不得,因为我的眼前只有50米土黄色不固定的光明。
路况时好时坏,油门和刹车不停地交替使用。此时浩瀚的沙漠,只我一辆车在弹跳着蠕动,只我和我的妻两人是醒着的动物。
这条塔克拉玛干沙漠公路,是中国最早的沙漠公路。这里自古以来就是古丝绸之路的中心,如今已是石油勘探开发的主战场,是中石油、中石化的主力油气田基地,途径轮南油田、塔河油田、塔中油田,也是众多旅游者前来观光的目的地之一。此公路纵贯沙漠南北,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建成,主体采用“强基薄面”结构的施工工艺,全长566公里,成为世界最长的流动沙漠等级公路而创吉尼斯世界纪录。
防沙采用“芦苇栅栏”加“芦苇方格”固沙技术,这种技术在当时世界上处于领先水平。目前种植有各类耐碱性较强的怪柳、梭梭、沙拐枣等防风固沙灌木2000万株,已逐步替代原来的草方格和草栅栏。可以想象,若从空中俯瞰,一条伍百多公里长的绿化带,把中国最大、世界第二的塔克拉玛干沙漠横劈成两半的景象有多壮观。
天有些亮了,四周变得灰白,我看了下表,七点半,比北疆差不多要晚一个半小时,乌鲁木齐的六点就是这个样子。我看到路边时常有大货车一辆或两辆,停在休息区,我想那是司机夜间在车上休息,还没有醒来,像一只只沉睡的巨大彩色蚂蚱,一旦日出,它们会在沙漠中狂奔不止。
突然,我看到前面有一个人影在路边走动。这么早,在沙漠深处,怎么会有单个的人呢?我问妻,她也看到了,我们都觉得奇怪。
当看清楚确实是一个女人在晨昏的沙漠中像一只蚂蚁在挪动时,我们把已冲过去的车停下,又往后倒,倒到女人身边。
妻探出头问:你怎么一人在沙漠里?女人答:我是护林员,每天早上七点半上班。又问:你到哪里上班?女人说:到我管辖的树林段,就前边几公里远,给树浇水,一天浇12小时,要到晚上才收工。我马上想到,几百公里的绿化带,是需要专人浇灌养护。
妻说你上车吧,我们拉你一段。女人感到意外,但又很感激,边上车边一个劲说谢谢。女人姓李,今年60岁,河南南阳人,和丈夫两人管理护养四公路长的灌木林带,前些日丈夫生病住院,现在只她一人上班。
我问你一月工资多少?她说太少了都不好意思说,才两千,老伴住院花得我吃饭都困难。我说石油上不是工资高吗?她说哪里,就是个生活费。
我一想,她们应该是临时工,不是正式石油工人,就没再往下问。
到了路边插一小绿旗的地方,女人说到啦到啦就是这。我停下车,让她下,妻还将车上的香蕉、苹果、饼干等食物塞进她怀里,说一整天在沙漠,前没村后没店,拿去吃吧。女人接过食物感激得谢谢不断。
好长时间我们在车里没说话。
这时天已大亮,我确实看到路的右边,隔一段就有一间蓝墙红顶小房子半隐匿在树丛中间,我想那就是护林人工作、休息之所。
沙漠晨间的空气,干净得像刚被湿毛巾擦过,到处留下湿漉漉的痕迹。左前方树丛顶上,有一抹红晕浮起,云由远至近地呈放射状散开,好似彩色的波浪凝固在天上,使得那些稍长的树枝,像一根根桅杆航行在波浪上。
不时有大货车、大巴车迎面驶来,呼啸一下从身边擦过;也有小轿车犹如慢镜头时的子弹,从前方射来,射向身后。他们应该昨晚宿在塔中,今早天一亮出发,从时间上算现在刚好到这里。这说明塔中可以食宿,我想我们的早餐就赶到塔中吃。
民丰到塔中240公里,虽说一路标识不少,但据加油站工人说,基本属于不测速路段,而塔中到轮南335公里,严格限速60迈。
在一个卡子上,手持冲锋枪的特警边检查我身份证边说,四个小时一刻钟后到轮南检查站,注意时速。
我说是全程区间测速吗?
答:是。
然后特警特意看我一眼,说许多人到南疆一趟,12分全部撕光。
正午时分,我把车停在一个蓝房子旁的树荫下,妻拿出西瓜和干馕,准备午餐。这时一个约莫50岁出头的男子走过来,向我们示好地笑。我知道这人应该是护林员,就递瓜于他并聊起来。
这个护林员是四川南充人,姓王,老婆孩子在库尔勒,一人在这儿护林,一月左右回去一次。我们参观他的工作兼生活为一体的小房子,还有旁边抽水嗡嗡响的机井房。我还加了他的微信,希望保持经常联系。
临走时护林员老王小声问我,工程需不需要人,我可以随叫随到。我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他是把我当老板,以为找他揽工程。便对他说,我不是老板,也是打工的。他摇头说不像不像。两排牙黄黄的从嘴里露出,笑容在我离远了后有些凝固。
在车上我半天不语,妻不时大声提醒:限速、限速。我在想,现今社会,人们南来北往,都是为了钱在奔波。
一路上我小心谨慎,不敢有一点超速,到达轮南然后又到达库尔勒,刚好是从民丰出发时的一个对时。太阳在西边还没落下。
~the end~
作者简介:
秦安江,生于新疆哈密,祖籍湖北孝感,西北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诗歌学会常务理事,新疆兵团作家协会副主席。新边塞诗代表诗人之一。
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与本平台无关。
不虚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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