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147 篇文章
题图:《隐秘的角落》剧照。
作者:微木,执业律师。笔名取自陶渊明的《读<山海经>》: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作者公众号:微木的proxima。
那天与原告达成协议,又定下正式见外公的日子,就已经到了傍晚。短暂的春天踩着降雨量钟形曲线的窄尾姗姗而来,太阳不再早早沉入地平线下,湾区的人们开始拥有一日更长一日的白昼。

那时候是晚上六点半,夕阳留下一圈光晖,在天空慢慢晕染。黄昏离开时不再将暖意悉数带走,春夏的夜晚比秋冬的更怡然可盼。
桑宜将车开到一家越南菜的小铺子。向寅与她隔九十度分坐桌子的两条边,爱情的两脚圆规。一支定准才有另一支环绕安然,反之亦然。一碗越南粉一叠米皮春卷一份甜蔗虾,两个人分着吃。筷箸在碗碟中磕碰打闹,直线亦有缠绵之意。
吃过饭去往渔人码头。桑宜玩心大起,说要尝遍码头每一家小吃店的章鱼丸子。这份宏大的愿景在桑宜腼腆的胃口前成了一句俏皮话。桑宜捧着纸盒子,最后两颗章鱼丸子赖在盒底,丸子上薄薄的柴鱼片随微风翕动。“吃不下了。”桑宜把纸盒子挪到向寅面前。“眼大肚子小。”后者边笑边接过盒子。
桑宜与向寅肩并肩,坐在码头的木板上。前者学后者晃荡两条腿,玩世不恭、戏谑天地的强调。海浪是天然的节拍器,缓慢的二四拍,一首抒情调。不远处的浮木架上,海狮们拍着肩头拥在一起,也昂着脖子呼来喊去,发出的声音像狗吠。
”Yi—”
“嗯?”
“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好啊。”
“你们法律里面是不是有个叫’诉讼时效’的概念?”向寅问。
“有啊,”桑宜随口答,“就是如果你想上法院找一个人的麻烦,得在一定时间内把这件事情做了,过期法院就不理你了。”
向寅听进去,却低下头,像在想什么。
“怎么了?”桑宜问。
向寅还是低着头,过了会才说道,“那找 Lee 的麻烦,最迟可以是什么时候?”
“我一时说不上来,需要回去搜一搜加州法律的规定。怎么了?”
“我在想…我为了Tim—”向寅终于说,“Yi,你觉得我这么做对么?因为 Tim……”
“你还是不想放过 Lee?”
“我不知道。”向寅说。“我曾经想过,让 Lee 吐出侵占我外公的股份,然后再把他告了。但又觉得那样很自私,如果 Tim 知道了,会恨死我的。可是,我什么都不做,就不自私了么?我真的不知道。”
向寅抓过桑宜的手,“像你前夫那样的受害者,以前有,以后也不会少吧。”
桑宜在他手心里蜷起手指。也低下头。看海浪舔着码头的支柱,像黑色的舌头。
“我很讨厌那些开药的诊所……”向寅说。
“我也是。”桑宜说。
“你有没有想过跟 Tim 聊一聊?”桑宜问。“我不是说让他支持你大义灭亲,这个太强人所难了,我是说,Tim 知不知道他爸爸做的事情?”
向寅摇头,“我不知道 Tim 知不知道。”
“那……”
“我开不了这个口,”向寅说,“很难。”他没有解释难在哪里。沉默了一会儿后,他说,“不说这个了。”他让桑宜靠在他肩膀上,两个人静静偎在一起。又过了一会儿,桑宜用一种愿景似的语气,轻声说道,“Lee 的事情,我帮你一起。我们再想想,有没有两全的办法。”
向寅吻了吻她的头发作为回答。突然,他伸手指了指浮木架的周围。
“水獭—”
桑宜一下子坐起来,“哪里?”
“喏—看到那几个小脑袋了么?”
桑宜揿着脖子看。
”看到它们拉着手了么?”
“嗯。但为什么呢?”
“拉着手就不会漂走。”向寅说。大学生忽然间又有了好心情。他伸了个懒腰,说,“桑宜律师,想不想起来再转转?”
那天两人逛码头的商铺一直逛到午夜。十二点的时针分针并在一起,大大小小的店面齐刷刷熄灯。两人在在忽而降临的阒静中立起身子。咸咸的海风像从地下冒出来一样。黑暗像海水。向寅紧紧牵着桑宜的手。他说,“水獭,回家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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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同的时间投射在各个生命区间的意义是迥然不同的。向寅对桑宜说,“水獭,回家咯。”那时候是凌晨零点 16 分。
让时间倒退回去 6 个小时,旧金山机场,国内航班到达大厅。
圆脸男孩耸着肩膀,手插在裤兜里,在鱼鳞样一片接一片的行李带前来回踱着八字步,端着一份小心翼翼的老成。
哐当一声,传送带尽头的方形窄门吐出一只酒红色皮箱。Tim 冲着红箱子一路小跑,跑的时候已经伸长了脖子,目光伸得比脖子还长。
跑近了伸出手就要提箱子。
“儿子,这不是我们的箱子—”
Tim 扭头,手还伸在传送带上方。中年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他的身后。男人将一只手按在 Tim 的手臂上帮它收回。Tim 愣愣张着嘴。Lee 慈爱地说,“爸爸定了家泰国餐,等拿了行李,咱们去尝尝。”
Tim发愣的脸松下来,咕哝了一声。
“说什么呢儿子?”
“没什么。”Tim 鼓了股腮帮子。
Lee 伸手纠他耳朵,Tim 身子一缩,小声嘀咕,“每次都被你吓一下,下次发个短信不行嘛。”
Lee 呵呵笑了笑。Tim 心里没由来一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老爹的笑总能让他想起在化学实验课见到的器皿里的液体,一段油浮在一段水上。
但见到父亲的喜悦很快盖过了一切。行李带的窄门“波多”吐出了当晚第二只酒红色行李箱。Lee上前粗粗对了一眼,便示意Tim将箱子取下。之后是二番仔细核查无误。Lee 满意了。父子两便离开机场,去吃预定的泰国餐。“爸,你每次查箱子都查得好认真啊!我考试也有这么认真就好了!”Tim 昂着脖子嚷。“知道好就学着。”
到了餐厅,Tim 忽然就变得闷闷的。他磨磨蹭蹭在金边玻璃的桌子前坐下。服务生送上来两本菜单,碎木压制的,又轻又软。Tim 接过来就低着头,两只手压菜单上。过了好一会儿,圆脸男孩才抬起头,他揉了揉脸,声音也闷闷的。他说,“爸,下次不用陪我吃你不喜欢的泰国菜了。我不是小孩子了。”
Lee 一手还握着手机,但目光已经挪到了儿子脸上。Tim 像他,除了鼻子—这点上,儿子遗传了母亲的浑圆而不是父亲的削峭。隔着桌子,Lee 冲 Tim 抬了抬下巴,带着父权威严的,却又舐犊情深的。“你喜欢爸就喜欢。”Lee 说。
Tim 揉了揉眼睛,鼻翼两侧的雀斑一下子全都跳起舞来。“谢谢爸!”
“爸,你出差辛苦了吧!”菜上来了,Tim 拿过 Lee 的盘子,给老爹舀了一勺绿咖喱鸡肉汤。看杯子里的水只剩一半了,又招呼起适应生,忙前忙后,不亦乐乎。
Lee 手上没有烟,说话的口气却像两指头夹一只烟卷睨人那样,带着点不无得意。他说,“儿子懂事了啊。”Tim 再给他夹菜,他就摆摆手说,不用了,让“儿子多吃点。”看儿子这副好胃口是从小看到大,Lee 的笑全刻在那两条法令纹里了。
付账的时候 Lee 重重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用一种“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口气说道,“爸再干几年,送你上医学院,再给你办个大场面的婚礼,就这样哈。”
当时 Tim 只是小心地点头,没扫他父亲的兴致。从饭店开车回家途中,圆脸男孩用他摸方向盘的手摸了摸头,说,“爸,我其实…不想上医学院。”
Lee 不动声色,Tim 偷眼瞄他倒是被他看在眼里。他说,“先好好开车吧。”说完 Lee 伸手扭开车载广播,正在播放的是一档深夜访谈节目,支持人声线娓娓,Lee 眯着眼睛,仰靠在座椅上,手指时不时敲一敲左侧的中央扶手箱。
车子拐过最后一个弯道,自家车库门出现在前方二十米处,Lee 忽然坐起,用一个很突兀的动作关掉了广播。“你去读医学院 — 不需要贷款,这样的条件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我…”Tim 抓了几下头,又慌慌张张伸手中央扶手箱找车库门遥控器。
“定心点。”
圆脸男孩头上沁出汗珠,“我…爸我不是那块料的。”
“这是什么话?”
“我…”圆脸男孩急得舌头打了结,“我…我想…想毕业就…就找个工作,药…药厂什么的…”他吞了一口口水,“好…好的医学…院,我申…申请不上的 —”
“能申上什么就读什么!”Lee 用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的语气命令道。
“我—”
“让你多读点书又不是让你挨刀子!”Lee 终于生气了。
圆脸男孩不再说话了。
Lee 啪地一声打开手套箱,从里面摸出遥控器按了一下,车库门优雅地升起来。Tim 沮丧地低下头。
我要是 Tran 就好了。圆脸男孩心里想。
“你在嘀咕什么?”Lee 突然发问。
原来心里想话不小心说了出来。让父亲听到了。
“你刚说 Tran 怎么了?”Lee 又问。
“啊我没说什么。”Tim 忙着掩饰。车子在车库停稳。Tim 松闸熄火。心情也像引擎熄了下去。圆脸男孩难过地说,“爸,我…我给你丢人了。”
“胡说!”
“爸…”圆脸男孩带了哭腔。
“好好考医学院,剩下的少想。”撂下这句话,男人便下了车,又径自走到车尾取行李。Tim 扭着脖子张望几眼,也急匆匆跟过去。
“至于 Tran,”男人单手从后备箱中提出行李,往地上随意一掼。“Tran 这个孩子,心思太重,很麻烦的—”
“爸!”
“爸是过来人,能看到你看不到的东西。你啊,还是太单纯……”
“爸……”Tim 在心里喊。
晚上,Lee 睡下了。Tim 一个人跑到阳台,风吹在耳朵边,翻来覆去都是父亲的那些话。
Tran 啊,Tim 心里想。如果那时候我爸爸不那样对你,如果他肯帮帮你就好了。
他心里难过,就拼命揉眼睛。揉着揉着,他那一向不太记事情的脑袋里冒出来许多回忆。
向寅从营业员手里取过两杯奶茶,递一杯给圆脸男孩。“甜的给你。”
“真不明白你为啥不爱吃甜食。”Tim 说。“而且奶茶不放糖……那你喝奶茶干嘛?”
“我也不知道。”向寅回得很简短,“对了 Tim,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咋啦?”
“我记得你说过你有个很好的朋友在旧金山法律援助中心工作?”向寅问。
“对啊,”Tim 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就是…哎呀就是,我…我喜欢上的那个…”说着就脸红了。
向寅“哦”了一声。“那会不会不方便?”
“不会啊!”
“真的?”
“咱两谁和谁,我什么时候坑过你?”Tim 说,“你快说,什么忙?”
“是这样的,”向寅说话的时候没有看他,语气也不像他平时,“你能不能帮我问个问题?”
“可以啊,啥问题?”
“就是…如果没有绿卡或者国籍,可不可以在法律援助中心工作?”
Tim 挠了挠头,”咋啦你想去法律援助中心工作呀?”
向寅一时没接话,过了会儿才摇摇头。他答非所问,“我只知道一般的工作类签证是不允许在援助中心工作的。”
那是去年十二月底,一个礼拜六发生的事情。
Tim 晃了晃脑袋,这下又想起几天之后在药店门里见到的那个女人,脸色苍白,一看就不是同龄人。她怎么就成了 Tran 的女友,Tim 是一点都不知道。而且 Tran 的菜不一直都是 Clair 那个类型的女孩子吗?Tim 想。
“所…所以,你们为什么分手的啊?”圆脸男孩结结巴巴问向面前的漂亮女孩。几分钟前,后者把他从一堆人中喊出来,说有话要和他说。
Clair 低着头,栗子色的头发像瀑布一样裹着她。“Alex 给了我理由,”Clair 用细细的手指顺着头发。“可我不信。”
Tim 手足无措。Tran 半个小时前就已经离开派对了。寿星 Erin 还在等他。还有几个朋友在地下室看电影。他一个人面对 Clair,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他锤了锤自己的脑袋,在心里说,“叫你多管闲事,叫你答应她来,咋就不长记性呢!”
“如果我有美国身份,Alex 是不会走的,他会原谅我,会再给机会的……”Clair 继续说着。
”Clair…Tran 不是那样的人,”Tim 憋了半天,为他最好的朋友辩解,“我们班和隔壁班都有喜欢他的女孩儿的,她们…都有美国人,他也没有理过的……”
“是吗?”Clair 打断他,“那是他自视高,和他非常想要绿卡,并不矛盾。”
说完 Clair 站起身,“我走了,谢谢你让我来 Erin 的生日派对。”她再次用细长的手指拨了拨头发,又扶了扶金色镶钻石的臂钏,“Erin 是很可爱的女孩子呢!我祝福你们呢!”
Tim 愣愣望着 Clair,他发现自己真的很难讨厌她。可是 Tran 真的是因为身份和她分手的吗?Tim 想不明白,Tran 什么也不肯说。
“Tran 啊,”Tim 缩着身子坐在躺椅上。海风抚着他的脸。说起来,Erin 派对之后,他都没见过 Tran。他和 Erin 在一起了,这么大的事情都还没机会当面告诉他最好的朋友。
真的要考医学院吗?真的要这么听老爹的话?很想问问 Tran 的意见啊。可现在和 Tran 隔得好远啊。不过还好他在旧金山—等等,这一来,他无可避免地想到困扰向寅的身份问题,感同身受让他打了一个寒颤。不要遣返他呀。让他留在旧金山吧。Tim 在心里说。突然心情更低落了。
为什么他在乎的人要站在对立的两边呢?Tim 越想越难过,越想越没有心情呆在阳台了。他起身往屋里走。短短一段去往睡房的路程,他又想起从前向寅外公逢到周末就给两个小孩准备的米皮春卷,包好几只大红虾,外公挑的生菜都比外面卖的好吃。他还想起以前爸爸出差,带回来的礼物总是他和 Tran 一人一份。那时候妈妈也还在。反正现在这些都没有了。
他张开双臂,像一枚骨牌一样面朝下倒在床上。“好困,好难过。”他想。“明天再说吧。”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红着眼睛地进入了梦境。
————————
甜美的周末一晃眼就过去了。
周一一大早,桑宜来到援助中心上班。看了看日历,离回律所只剩下一个多月了。她撑着头想了一会儿,从书架上拿过一个文件夹,来到主任的办公室。
“我想请您帮我一个忙—”桑宜开门见山。
“你太客气了,你是志愿者,是帮我们的忙。你有什么请求,我们当然全力支持。”主任说。
桑宜打开文件夹,“我还有一个多月就要离开了,剩下的时间,希望能调去无保险医疗纠纷组做志愿者。”
“原来是这个事情啊,简单啊,我跟他们组的人说一下就可以了。”
“谢谢主任。”
“不过,你为什么要转组呢,方便问吗?”
“我听说他们组接了一个案子,咨询起诉制药厂的。”桑宜说。
“是的,你知道啊?”
桑宜低头看了眼文件夹中的笔记,“好几个鸦片药物上瘾者来咱们援助中心咨询,希望能起诉制药厂以及给他们开药的诊所。他们希望能获得公正赔偿。”
她抬起头,“我还知道,有一个鸦片药物上瘾者已经去世了。他的家属,以死者的名义,希望能为生者做些什么。”
“是啊,”主任说,“鸦片药物上瘾者纠纷问题是近几年才有的。前几年,很少有人意识到这些药的危害性。普渡广告做的好啊,长效止痛药,无制瘾性无副作用……”
“很好啊,你觉得有意义就好。”主任说,“你过去,这样他们组也多一个帮手。”
“希望如此。”桑宜说。
“那我现在就来给他们组的负责人发邮件。”主任说着,抓过鼠标晃了晃。“除了这事儿,还有其他的吗?”
“没有了。谢谢您了。”
“不客气的。”
桑宜回到办公室,将合上的文件夹再次打开。文件夹的首页是一张表格,列出了市面上常见的鸦片药物处方药及其有效成分。而与每一种处方药相对应的,又列出了药品的制造商与每一级经销商。— 这张表格是向寅花费一周时间查询资料并精心制作的。页面的底部赫然写着Jason Ng 诊所的地址和联系方式。那是原告取药的诊所,也是 Lee 这样的人作恶的舞台。
试一试吧,看能否利用援助中心的资源,掐断 Lee 作恶的源头。这是桑宜的计划。桑宜看着向寅制作的那张表格,又在心里说,“我们一起。”
就在这同一天,原告拨响了 Jason Ng 的电话。“我想近期约一个面诊。”他用一种焦躁又乞怜的语气说,“我的药,不够我用了。”“那你来吧,”那端的声音波澜不惊,“这周没有空,最早要到十天后。”“十天后没问题,我可以的。”
向寅的计划,那建立在精密平衡之上的计划,就这样展开了第一个步子。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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