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主动地花时间,跟你的家庭非常非常的贴近。”这是来自一个新西兰育儿达人皮奥的育儿心得。有个中国爸爸的话让皮奥印象深刻。“那个爸爸说:‘我觉得孩子就像爆米花一样。’我心想,这说的是什么啊?但他后面的话让我很佩服,他说:‘你不知道爆米花什么时候会爆开,所以不能用急火,要用温火慢慢加热。’”
记者|吴丽玮
两个国家的育儿观
皮奥·特历(Pio Terei)是新西兰知名的歌手和喜剧演员,同时也是新西兰“知名”的父亲。倒不是因为他的孩子有多优秀,而是因为他常年致力于家长课程的培训,既面授机宜,也制作一些宣传短片,主持家长活动,甚至他还被请到中国去做家长培训课。
成都一家名为“心跃社工服务”的非营利组织与新西兰一家培训机构合作了十余年,将新西兰的课程引进了中国。皮奥作为主讲人之一,在成都与中国家长们做过几次育儿经验的交流:“我不能说这是教中国人怎么去育儿,我只能说,‘这是我们的方法,如果你们觉得有价值,可以试试’。毕竟新西兰和中国的环境完全不同。”
“亚洲的家长特别强调学习的重要性,这个本身非常好,而且亚洲激烈的竞争环境也让很多家庭不得不强调学习成绩。相比之下,我们也希望孩子成绩好,但是更希望他们在成绩和生活品质之间取得平衡。”皮奥说,“我不希望我的儿子是一个成功的律师,但却是一个糟糕的丈夫和父亲。想平衡好生活中的各种关系是很需要智慧的,它跟‘学习成绩好’是两种不同的智慧,这是我最希望能教会儿子的。”
《我们这一天》剧照
“心跃社工服务”的负责人谢羽洁告诉我,听完了皮奥的课,有些家长反馈说,“那是他们新西兰生活很轻松啊”,有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觉。“但皮奥分享的是他真实的生活,他的生活并不完美,他是想告诉我们:‘除了你自己,没有任何人能成为你家庭的专家,谁也不会比你更了解你自己的家庭。’
在中国的眼光里,皮奥并没有特别拿得出手的育儿成绩,他的儿子们连大学都没去读。
与亚洲精英文化不同,新西兰家长更能接受孩子发展出其他可能性。“我的三个儿子,就像三粒没标出名字的种子,你去呵护他们,但并不知道他们长出来到底是什么。”皮奥的儿子们都没有去读大学,“我当然觉得很失望了,因为我自己没上过大学,我对大学很向往。”两个儿子的学习成绩都很好,也都是学校里毛利社团的领袖,领导力是毛利人特别看重的品质之一,这样的底子放弃读大学,换成中国父母恐怕会有一万个不理解。
“我跟他们说过,‘你们需要去上大学’。但是老大说:‘不,我不去,因为我不想。’他告诉我,他想当船长,因为他热爱大海。好吧,作为父亲我现在有两个选择:一、跟他使劲争论读大学的好处;二、支持我儿子想做的事。于是我选择了后者,送他去了航海学校。有时候,我们想让孩子去上大学,只是因为未来不知道该做什么。”
毕业之后,皮奥的大儿子杰克去了新西兰著名的潜水胜地普尔奈茨群岛做船长,还在电视台做一档钓鱼和航海的节目,成了新西兰小有名气的“星二代”。他今年只有26岁,已经在地价昂贵的奥克兰买了30英亩的土地,自己盖了房子,生活得很舒适。“如果当时我非逼着他去读大学,他可能能拿到一个会计学学位,但他既不会快乐,恐怕也不会愿意天天坐办公室。我觉得他现在更快乐。”
皮奥的二儿子德尔顿高中毕业之后,决定去俱乐部做柔术教练,他现在的生活状态也让皮奥觉得满意。乐器和运动是作为父亲的皮奥,最喜欢带孩子们参与的活动。当初跟着爸爸去练武术,德尔顿渐渐从中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我觉得乐器可以带来一种广阔的视野。我希望我的孩子能放眼全世界,愿意接受外来的东西,音乐是一种可以和全世界沟通的语言,如果你跟中国朋友在一起,能演奏一首中国的乐曲,你们之间的关系立马就会亲近很多。他们只有看得多,接受得多,才能更清楚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皮奥说,在这个广泛接触的过程中,需要家长去观察和引导孩子:“嘿,你喜欢踢球,那你可以好好学数学,以后去当技术教练,或者去学教育学,以后当体育老师,那样你以后可以天天踢球了。”
“在玩中学”一直是新西兰教育观中的要义之一,让孩子无所限制地玩,他们最终会找到最适合自己的那条路。

《父女情》剧照
在皮奥看来,重视亲子关系的中国家长,跟新西兰家长在想法上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谢羽洁说,愿意来参加工作坊课程的家长,一定是愿意为家庭关系投入更多的,因此觉悟也都相对领先。有个中国爸爸的话让皮奥印象深刻。“那个爸爸说:‘我觉得孩子就像爆米花一样。’我心想,这说的是什么啊?但他后面的话让我很佩服,他说:‘你不知道爆米花什么时候会爆开,所以不能用急火,要用温火慢慢加热。’我觉得中国的家长真的非常棒。”

父亲的陪伴
皮奥生活在一个传统的毛利族家庭。他从8个月大开始跟养父一起生活,两人关系非常亲近。“那时候他已经快50岁了,并不能总跟着我跑来跑去。但他是一个非常非常温和的人,从来不会吼叫,如果他生气了,他会放低声音说话,让你觉得事情很严重。我妈妈也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我小时候跟人出去踢球打了架,她从来都是柔声细气的。这就是我从小生活的环境,等自己做了父母,自然而然就会学他们的样子。”
皮奥的养父是一个货车司机,母亲是全职主妇,家里经济条件并不宽裕。“我小时候并不觉得穷有什么不好的,被爱环绕着的孩子就不会觉得生活苦。”
毛利人的传统之一就是极重视家庭和血脉。他们第一次见面,互相做自我介绍时,首先会介绍自己来自哪个部落,那里有哪座山、是哪片海,“我们甚至可以追溯到祖先坐了哪一条船来到新西兰,相互之间总会找到联系,接着就能成为朋友。至于你的现代职业是什么,那不是最重要和最需要介绍的”。皮奥的家族来自奥克兰北部的北地地区,每年他们会回去很多次,与部族的亲戚朋友在一起,即便是从小就生活在大城市的年轻人,也依然保留着这种极强的家族观。
皮奥介绍说,在五六百年之前,毛利人家庭里是由父亲花时间来养育孩子。他们把孩子背在背后,带着他们去捕鱼打猎,母亲则独自去种粮和采摘。毛利传统里,父亲与子女的关系十分亲近。“比如说部落的首领召集大家开会,所有人坐成一个圈,包括孩子们也坐在里面,大人开会,孩子就在旁边玩,边玩边听大人们讨论土地、战争和远古的历史。虽然英国人后来移民到这里,带来了很多生活方式上的转变,但是毛利人的家族观念一直都是很强的。”
皮奥说,欧洲文化对毛利人家庭观念的最大冲击是“所有权”。“妻子是我的,是我的拥有物。”但在毛利语言里,根本没有“私有”这个词,甚至在1840年英国王室与毛利人签订《怀唐伊条约》,在描述英国王室的主权,毛利人对土地和海洋的所有权时,毛利语里找不到与英语对应的词汇,于是出现了英文版本和毛利文版本的巨大差异,也为日后双方的战争埋下了伏笔。回到家庭的维度,在毛利文化中,人与人之间是绝对的平等关系。
“我和我的妻子不是谁拥有谁的关系,我们俩是伙伴。我觉得这是更幸福的,毕竟妻子觉得开心,整个家才会开心。”

《我们这一天》剧照
尽管新西兰人的生活方式已经因移民融入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皮奥还是认为毛利人的观念最佳。等他自己做父亲时,已经是新西兰知名的演员,经常要出去演出录节目,但每个月也要保证有10天时间能跟孩子们在一起。“新西兰没有中国节奏那么快。我的工作有时候很忙,有时候又一段时间比较闲。在新西兰,就算是一个会计师或者律师,每个周末也能有两天时间陪孩子。孩子们想要的爱的语言,双方如果不匹配,就会互相不理解。”
但即便抽出时间来陪伴孩子,陪他们做什么、有没有耐心、是不是在熬时间、如何做到有质量的陪伴也挺难的。在这一方面,新西兰的爸爸们有个优势在于,这个国家很重视户外运动,户外活动都是生活日常,像钓鱼、游泳、打猎、高尔夫等等,小孩们从小就跟着大人一起玩。于是新西兰的爸爸遛娃时可供发挥的余地就大了很多。
皮奥平时也喜欢带着三个精力旺盛的儿子一起运动,但这种一起相处的乐趣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理成章。“首先,你需要从小的时候就开始陪伴他。等他长大了,你才突然说要陪他,孩子会很不适应。而且也不是每个孩子都喜欢运动,有些孩子喜欢数学,你可以问他:‘爸爸数学不好,你能不能教我?’让孩子感觉到有趣才能真正与你互动。”
采访那天恰好是新西兰基督城恐怖袭击的次日。“太不幸了,真的很悲伤。”皮奥正在看电视新闻,这个周末跟家人聊天的内容恐怕都离不开这事。“即便是孩子们还小,我想作为父母也必须好好跟他们聊一聊什么是‘恐怖袭击’。‘是这个施暴的人有精神问题,不是我们的问题。如果你们觉得悲伤,让我来安慰你们。如果你们有任何想交流的问题,我希望你们首先来找父母,而不是去找你们的朋友。’因为我不能保证他们的朋友也在父母那里接受过正确的指导,如果我的孩子跟一切想法奇怪的朋友交流,我觉得是很危险的。”
皮奥的三个儿子个性迥异,老大非常独立;老二依赖妈妈,喜欢跟妈妈谈论很私人的话题;老三则外向爱说话,饭桌上总希望大家听他发表意见,但无论怎样,皮奥跟三个孩子都有得聊,“聊人生、聊政治、聊投资”。这些话听起来一定会让中国家长很羡慕,我印象里的中国家庭,父母跟长大的儿子之间通过语言来交流的话题并不算多,也许是因为西方人更外向一些?“并不是,其实没那么容易。”皮奥摇摇头,“我也经常有被他们气得发脾气的时候,我们不是完美的父母,他们也不是完美的小孩。能跟孩子保持亲密感,不是自然而然的事,做父亲的要主动做很多事。你能想到吗?从他们小时候开始,我就经常给他们写信,一直到现在。”

皮奥·特历与二儿子德尔顿
在出去工作前的清晨,皮奥有时会写封短信,“写好放在他们的午餐盒里,等他们去了学校吃午饭的时候才会发现”。有时是在外地录制节目的间隙,写几笔,邮寄回来。但也不是儿子们一开始就接受他这份好意,需要皮奥放低身段不断去主动示好,“可能第一次、第二次他都不会理睬,即便这样,也要不停地这么做。没有哪一个孩子是块坚冰,没有哪一个孩子会拒绝父母对他们的爱。”
听上去多多少少有些矫情。换作是在中国,父亲这样的深情恐怕首先就跟权威形象冲突了。“其实在30年以前,新西兰人也不太善于表达这些的,不过现在人们的想法渐渐不一样了。
我愿意跟我的孩子很亲近,并不代表我很软弱。我在我父亲身上就看到了这一点,他很强壮也很坚定,但是从不发火,我从来没觉得他是一个软弱的父亲。
”皮奥说。

抚平全家的伤痛
儿子们还小的时候,皮奥的妻子在家全职带娃,再好脾气的妈也时不时有被熊孩子弄崩溃的时候。这时候就全靠皮奥来救场了。“我会对孩子说:‘你不应该这么对妈妈,你不应该这么对待我的妻子,你应该跟她道歉。’如果我妻子还是很生气,我会劝她:‘你太累了,要不要出去跟自己的朋友喝咖啡、吃个饭,出去放松一天。我来对付他们三个。’当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孩子们肯定会不断地问:‘妈妈去哪了?’我会告诉他们:‘妈妈很爱你们,但是并不喜欢你们做的事。她很伤心,她需要静一静。来,我帮你们做作业,或者,咱们一起准备午餐吧!’”
“丈夫对妻子的支持很重要。新西兰的丈夫都认同这个道理,妻子在家做全职妈妈比自己去工作难多了。”皮奥说,“所以我会尽量尊重妻子的意见,因为她跟孩子们在一起的时间最多,一定比我更了解情况。如果我有不同意见,会私下再跟她聊,而不应该当着孩子面反对她。”
皮奥认为这也是他作为父亲的责任,“我必须让孩子们感觉到这个家成员之间的相互体谅,孩子们模仿大人太快了,你的手势、站姿,他们都会去学。你的体贴他们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这样他们才能更好地向周围人表现出善意,以后才能做一个好妻子、好丈夫。”
2016年,皮奥的小儿子因患白血病不幸去世,给这个家庭造成了挥之不去的伤痛。当时皮奥的二儿子德尔顿已经做好了为小儿子捐献骨髓的准备,正是全家人满怀希望准备迎接孩子康复的时刻,没想到小儿子的病情急转直下,还没来得及手术就去世了。情绪最为消沉的是德尔顿。“他很愤怒,觉得世界很不公平,这两年一直过得很不快乐,一点点小事可能就让他跟人吵起来。”
作为丈夫和父亲,皮奥不但要处理好自己的情绪,还要帮助家人纾解。“很难,直到今天,我们都很悲伤,同时也要接受,带着悲伤的生活将是我们的正常生活状态。”皮奥带着德尔顿去接受心理治疗,很心疼孩子因压力造成的痛苦。“有时候他不跟我说话,但我很了解我的儿子,我知道他需要什么,不会过度担心。另一方面就是尽量让更多的朋友来帮助他。”我去皮奥家采访的时候,正好德尔顿也在,他看上去落落大方,还问起了我柔术在中国是否受欢迎、北京的气候等等。“他在最近几个月情绪好很多了。如果是两个月之前,他见到你可能都不会打招呼。他交了一个很好很好的女朋友,今天下午会来。明天大儿子和女朋友也会回来,太太明天也回来了,又是我们全家聚会的日子。”
皮奥的妻子这两天跟朋友一起出去旅行了。自从儿子去世之后,皮奥的妻子加入了一个失子妈妈的社团,这一次是陪一个刚刚失去19岁儿子的妈妈去散心,“她们都有相同的经历,安慰别人的同时也能安慰自己”。皮奥则刚从外地录制完节目回来,他手上戴着白血病慈善信托机构的橡皮圈,这是他在儿子去世之后发起成立的组织,呼吁更多的人可以捐献骨髓造血干细胞。五月份,他要跟十几个朋友一起去趟北京,这是因为另一个为绝症儿童实现愿望的计划,他们筹集到了足够的资金,这一次去北京旅行也是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们在做的事。
皮奥坐在房子二层的露台上,可以远眺到奥克兰西海岸壮阔的海滩。“看到海就会想起小儿子来,他以前总是跟在哥哥们的屁股后面,在海滩上跑。”他们把儿子埋葬在北地的家族部落里,太思念了,每年都要多回去看几次。“我不能把他埋葬在奥克兰啊,北地才是我们的家乡,毛利人最终都会回到故土,这是我们几百年不变的家族传统。”
 (本文原载《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12期,点击文末封面图即可一键下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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