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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家庭困难并且家中已有两个女儿,费丽华被父母抛弃在江阴街头,后被常熟的父母养大。图为费丽华与亲生父母、家人在江苏江阴团聚。在征得受访者同意后,韩萌为这些被遗弃的女儿与亲生父母拍摄了特殊的全家福,被遗弃的女儿们均背对镜头。 (受访者供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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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旦有了寻亲的愿望,不少人会被养父母和身边的人怪罪,指责他们白眼狼、不懂感恩。蔡凤侠的养父是少数通情达理者。蔡凤侠问他,“你不怕我找到以后不回来了吗?”父亲说,“不会,那不会,只要能找到,你这个心愿就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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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南方周末记者 李慕琰
责任编辑 | 邢人俨
蔡凤侠真正知道自己身世是在25岁那年。母亲患上淋巴癌,在病榻上对她说:凤侠,你不是我亲生的。她从小就隐约有感觉,别人家都有兄弟姊妹几个,只有她是独女,和其他小孩一起玩,小孩们对她说,你是“要来的”。她回家问父亲,父亲生气,“他们才是要来的!”她不敢再问,怕父母伤心。
安徽砀山盛产梨,蔡凤侠在金灿灿的果园中长大。1979年,蔡凤侠的养母不能生育,被婆家瞧不起,养父就去了常熟婴幼院。那时的弃婴多是女孩和身有残疾的男孩,等了一星期,等到了健全的蔡凤侠,一块白布包着,“不管男孩女孩,总比没有孩子强”。
蔡凤侠常常恨自己是个女儿。在村里,没有儿子的人家被人看不起,她希望自己是个男孩,邻里纠纷的时候,可以替父母出头。“我如果是男孩也不会被丢掉。”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同村和蔡凤侠命运相似的女孩有三四个。村东头有个女孩小她一岁,1980年经人介绍从常熟领养而来。她通过中间人找到了亲生父母,回去后,对方不认她。她发誓再也不去常熟。
蔡凤侠想好了,找到亲生父母后,无论他们什么态度,她的生活不会改变,她还是在砀山。要是喜欢,逢年过节多个去处。她寻亲,为的是心里挥之不去的三个疑问:我是哪里人,父母长什么样,当然最关键的是——为什么把我丢掉?
母亲去世后,蔡凤侠和丈夫去了常熟,婴幼院的档案显示她来自江阴。他们在江阴街头转悠了一天多,没有任何线索,也听不懂当地人说话。此后她多次前往这座城市,走在街上,她会感叹地面多么干净。丈夫开玩笑,“找到以后我自己回去,你留下来”。“如果生在这个城市没有被遗弃该多好。”蔡凤侠说,“我的一生在江阴,就没有那么多寻亲的曲折。”
江阴寻亲志愿者协会会长李勇国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从解放初到1979年以前,遗弃的主要原因是贫困,生养太多,负担不起,弃婴中男女比例大约四六开。1979年之后,95%以上的弃婴是女孩。
《江阴民政志》记载,仅1979年这一年,常熟社会救济院登记在册的收容数量是425人。从1950年代末至1990年代初,江阴在民政部门登记收容的孩子有九千多个,算上未经正规渠道的私人领养,规模可能达到两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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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从哪里开始,她有权利知道”

纪录片导演韩萌见到蔡凤侠的时候,蔡凤侠已经寻亲十多年。她找过电视台、寻亲网,倪萍主持的《今生缘等着我》,她期期不落。正值梨树结果采摘的时节,蔡凤侠没有马上答应拍摄。
韩萌去了砀山,在蔡凤侠工作的纺织厂等她下班,晚上七点多,路上黑漆漆没有灯,蔡凤侠蹬着三轮车把韩萌拉回家。当天夜里她们睡在一个被窝里——在纪录片《江南女儿》里,韩萌拍了17个被遗弃的女儿,惟一一次感觉那么亲切。
韩萌感觉得到,蔡凤侠是在充足的安全感和爱中成长的。当时家里条件不好,养父从邻居家弄来一头羊,用羊奶把蔡凤侠养大。
蔡凤侠说话温柔平缓,但性子里有一股硬气。韩萌问过她很多次,为什么要寻亲?她说咽不下那口气,要村子里的人都看得起她。有同事说她是私生女,她要向对方证明。
韩萌曾拍摄过三十多个被收养至美国的弃婴,这组图片专题刊登在《纽约时报》上。
她发现,美国父母从孩子年幼时就开始回答“你是从哪来”的问题。他们保留孩子出生时的小脚印、襁褓、纸条、遗弃证明,让她们学习中文、交亚裔朋友,“非常开放地告诉她们,”韩萌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人生从哪里开始,她应该有权利知道。”
中国人更习惯用回避来解决情感问题——大部分养父母不会主动告诉孩子。韩萌联系的很多女孩都不太想直接谈论身世,即使愿意谈,也会强烈要求韩萌不要去问她们的养父母。她曾经和一个女孩谈妥后,坐火车去常熟找她。到了当地,女孩回消息说不想见了,养父母对她很好,她不再想这些事了。
“她们情感负担特别大,她所有担心不是来自她自己,而是来自周围人的看法、责难。”韩萌发现,“她心里有很多压抑,无处释放的压抑。”
一旦有了寻亲的愿望,不少人会被养父母和身边的人怪罪,指责他们白眼狼、不懂感恩。蔡凤侠的养父是少数通情达理者。蔡凤侠问他,“你不怕我找到以后不回来了吗?”父亲说,“不会,那不会,只要能找到,你这个心愿就了了。”
2016年,蔡凤侠通过江阴寻亲志愿者协会采集了血样。该协会与苏州大学司法鉴定中心建立的基因库里,有机会匹配到结果。
她再次去往江阴,参加线下寻亲会。会场布置在一所中学里,挤满了从五湖四海而来的寻亲者。手举一张纸,印着儿时照片和模糊的出生年月,这就是大部分人的全部身份线索。
不少1979年丢孩子的老人走来询问,眼前任何一个陌生人可能就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信息稍加对上,一旁的志愿者就笑蔡凤侠,“不管是不是,你心跳已经加快了”。
主持人当场宣布几个DNA匹配成功的案例,叫到了蔡凤侠的名字。人们恭喜她,投来羡慕而五味杂陈的目光。刚才询问过的一位老人遗憾地和她握握手,“刚才你讲的情况很像我女儿”,默默地走开了。
蔡凤侠问志愿者,“江阴话的妈怎么喊?”“姆妈。”“姆妈,姆妈。”她学道。
林春红出生于江阴市青阳镇,因被丢在街头送至常熟市福利院,后在山东养母家长大,养母两次改嫁,生活辗转颠沛。养母去世后,林春红开始寻找她的亲生父母。(受访者供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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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嘴上说不找,心里永远放不下的”

当天下午,蔡凤侠就去了亲生父母家。蔡凤侠喊了爸妈,别的说不出口,只是抹眼泪。气氛有些尴尬。村里人纷纷上门围观,都说这孩子和母亲长得像。丈夫也说像,只有蔡凤侠说:我看着不像。
家里还有一个大姐和一个弟弟,蔡凤侠从没想到自己是老二,她想象自己至少排行三四五六。按照砀山的情况,有人家生到第十胎才是儿子,也只是把第八和第九个女儿送人。“我觉得如果是老二,不可能把我丢了。”
但在江阴,即使第二胎是女儿,也不许再生了。在生产队里,男孩才等于劳动力,生父跟大队书记申请几次要报户口,都没得到同意。养了凤侠一个月后,他把她丢在了公社门口。
一家人围在餐桌上说着这些原委,蔡凤侠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滋味”,一个念头忽然冒出来:希望生父给她道歉。但她没有说出口。蔡凤侠住了一夜,第二天就离开了,她惦记独自在家的养父。
寻亲成功需要双方的共同意愿,李勇国估计这些年来的成功率只有5%-6%左右。从2010年协会成立至今,一共帮助了390个家庭团聚,但这也只是众多寻亲者里的沧海一粟。“找到的少,找不到的多。”李勇国见过最久的找了二十多年,还在找。
河南商丘长大的马彩霞1982年被丢在江阴的桥边。养父去世后,养母也因肝癌病重,担心她无亲无故,催她寻亲。找了几年没有结果,养母临终之际,李勇国冒充马彩霞的亲哥哥,假装已经找到,让老人安心。
李勇国记得,那时马彩霞养母脸和眼睛都已发黄,眼袋深紫。他们一起吃饭,搂着拍了合影。三个月后老人过世。至今已近十年,马彩霞仍没有找到亲生父母。
他总结,DNA匹配技术足够成熟以后,寻亲仍然无果,归根结底是原生家庭没有在找遗弃的孩子。在他的经验里,100个遗弃孩子的家庭里,愿意出来找的不到15个。
寻亲协会花了很多时间下乡走访,劝丢过孩子的老人采集血样。李勇国见过太多那个年代的母亲,坚称不愿找,但说起来就抹眼泪。他劝她们,就算不想找,“家里的门要打开,你要是不露脸,她永远也找不到。你这辈子更对不起她。”
“她说不找不找,其实都是假话。哪有做母亲的把孩子扔掉以后,就算了、忘掉了、不想了?不可能的。”李勇国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她嘴上说不找,心里永远放不下的。”
重新寻找丢弃的孩子是一个复杂的抉择,不仅要面对深重的愧疚,也有人要考虑经济状况和家产分配。曾有一位寻亲者在基因库里找到了父母,父母也盼望团聚,但家里其他子女极力反对。李勇国暂时隐瞒了匹配成功的消息,劝说这家人几个月未果,只好告知实情。2020年大年初二,这位女儿和丈夫开车从河南一路来到江阴,希望能见亲生父母。李勇国最终只能将他们劝返。
有一些故事永成遗憾。河北邯郸的李俊芬寻亲四年后有了结果,她顾虑养父母的感受,犹豫不见。当时生父已经瘫痪三年,李勇国劝她别留遗憾,亲自去河北和她养父母沟通。团聚之后不久,生父去世。再后来的一天早晨,李俊芬和丈夫开农用车去工地拉砖,她在车祸中丧生,丈夫也严重受伤,留下两个孩子。
李俊芬去世之后,李勇国去看望她生母。这位老太太的口音、长相都和他自己的母亲非常相像,她年过八旬,无法远赴河北参加女儿的葬礼。
李俊芬也是韩萌的拍摄对象之一。去世的消息传来时,她的故事刚在海外播出不久。韩萌给了李俊芬丈夫一些钱,“但是也根本不能帮到他”。
蔡凤侠坐在亲生父母的家中,旁边是她的丈夫。这是蔡凤侠第一次和亲生父母见面,在同一个饭桌上吃饭。她发现,自己和亲生母亲因为各自的方言不同已不能顺畅交流。(受访者供图/图)
3

“你说这个道歉够吗?”

与其说蔡凤侠是理解父母的苦衷后选择了谅解,不如说她内心渴望给出原谅。韩萌觉得,从她答应见面开始,“她其实已经原谅她的父母了”。
第二年,蔡凤侠决定带养父一起回江阴过年。根据当地习俗,女儿回娘家要和母亲一起睡。养父就睡生父的房间。
两位老人靠在床头,交换了盘亘已久的许多疑问。生父想知道凤侠的成长、上过几年学、怎么知道身世。养父则沉默许久,轻轻提问,“当年丢凤侠是你去的吗?”
韩萌说,从这个问题能看出来,养父非常爱蔡凤侠,“特别爱她,想帮他的女儿去知道这个答案”。
蔡凤侠的生母拒绝摄像机跟拍这段睡前的交流。母亲不会说普通话,蔡凤侠又听不懂江阴话,只能由小侄女坐在床边帮她们翻译。小侄女走了,她们就关灯睡觉了。
韩萌有一个儿子,她理解喂养孩子一个月后,抛弃她对母亲来说是多大的割舍。“跟孩子已经建立好一种情感的连接了。”她说,“在母亲本能地去爱她自己孩子的时候,却突然被拽走了,对母亲来说太残忍,伤害是特别大的。”
因为语言的隔阂,蔡凤侠和母亲无法听懂对方的话。“心里觉得很亲,但就是喊不出来。”蔡凤侠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如果能好好和母亲说话,“我要问她这么多年,你想没想我?”
临走前,生父犹犹豫豫地开口,要是凤侠和丈夫愿意留在江阴生活,他可以帮他们找活干。一句话,舍不得她走。现在回想起来,蔡凤侠已不记得生父哪句话激怒了她,但她心里有一口气,“在家日子再苦,我也不会回江阴去”。
如果她去江阴,养父怎么办,果园怎么办?蔡凤侠说,养父母没有儿女,表亲的孩子想霸占他们的果园,“这是我爸妈留下的,我要替我爸妈守着这份家业”。
被遗弃的女儿蔡凤侠很庆幸自己生了两个儿子。如果生女儿,她们远嫁他乡后就不能继承果园了,“如果我生了男孩,落在我手里面,也等于落到我儿子手里面。在我们农村,要是女孩出嫁了以后,这些东西都带不走。”
韩萌认为这是轮回。“蔡凤侠也是轮回里的一环。”蔡凤侠也只能叹口气,“祖祖辈辈留下的观念谁都改变不了”。
韩萌为每个团聚的家庭拍摄了全家福,其中会有一种特殊的照片:遗弃的女儿转过身去,以背影和家人合照。“她们是从家庭中被舍弃的一员。虽然团圆了,但在这本家庭相册中,她们的存在是一段空白。”
韩萌原本担心,在其乐融融的全家福时刻,人们会不会抗拒这个设计。结果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大家都默默照做了。对这些家庭来说,个中滋味也许比旁观者更加明了,“我想可能他们也能理解我的意思”。
纪录片完成后,韩萌一直没有勇气拿给蔡凤侠看,蔡凤侠也不问。直到最近网络上线后,她告诉了蔡凤侠。当晚,蔡凤侠发来6秒语音,“我看了你的片子……”后面都是抽泣声。蔡凤侠说,她心里想起了“以前的好多好多事情”。
韩萌的丈夫、联合导演杜海说,他们夫妻也出生在那个年代,“现在给观众所呈现的是我们那个年代的另一面,她们的故事不能被遗忘。”
渴望得到道歉的愿望,蔡凤侠还是没能说出口。韩萌认为,就像“那个时代对这些女性有一些歉意”。“她爸爸确实给她道歉了,但是你说这个道歉够吗?可能也不是太够,对于蔡凤侠来讲。”
在镜头没有拍到的地方,这次道歉的确发生了。就在蔡凤侠初次回家的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生父走进来坐在床边。他说起当年,说了很多“本打算”“很不想”和“没办法”,他掉眼泪,向她说对不起。
蔡凤侠始终沉默,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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