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需要一个有尊严的养老模式。
84岁帕蒂诺（Zoilo Patiño）的死，震惊世界。
他因新冠肺炎，在马德里乌塞拉一所老年中心（养老院）离世。
3天后，西班牙应急反应部队接到任务，帮助养老院等机构进行消毒工作。
“军队到达时，发现有些老人完全被遗弃，甚至有人陈尸床上。”西班牙国防部长罗布雷斯（Margarita Robles）告诉媒体。
一时间，这段话登上多国媒体的头条。
美联社调查发现，罗布雷斯提及的“尸体”，正是帕蒂诺的遗骸。
截至5月13日，在西班牙马德里乌塞拉这间老年中心，至少有42名老人因新冠肺炎去世。/AP
英国《卫报》引用西班牙卫生官员发言称，在新冠肺炎疫情下，若怀疑死因是病毒感染，尸体会被留在床上，直到穿戴防护装备的殡葬人员来接收。由于马德里死亡人数非常多，约需等待24小时。
“帕蒂诺辞世那天，马德里有200余人因病去世。市内公墓没有空间或人手，来接收他的遗体。所以，他们把他留在那个房间、那张床上——就在他死去的地方。”美联社报道。
“把一具可能有传染性的尸体留在那儿，是不合适。但我们能做什么？我们没有防护装备，没法将尸体放进裹尸袋。”工作人员马丁（Joss Manuel Martin）告诉美联社。
美联社将乌塞拉养老中心形容为“快餐化式养老模式”。“医学界”发现，其所表现出来的问题，并非西班牙独有，而可能是机构养老共有之殇。
5月20日，加西亚（Pilar Yunta Garcia）向美联社展示其母布松（Pilar Garcia Buzon），生前在西班牙马德里郊外一家养老院拍摄的照片。布松因新冠肺炎于日前离世。/AP
“我们被遗弃了”
3月12日上午，在乌塞拉养老中心，咳嗽声此起彼伏。数十位老人病倒。他们发烧，有流感样症状。
早晨，一名护士戴着自己买的口罩，顺着楼梯，向4楼走去——住在那里的老人，多是疾病缠身，身体状况非常差。
途中，她遇到中心医生。“他告诉我，摘掉口罩。那玩意儿没用。只会吓到老人。”该护士匿名告诉美联社。
资料显示，彼时，西班牙卫生部颁布《疑似或已确诊新冠肺炎患者的家庭管理指南》，未强制执行。中心不“要求”工作人员戴口罩、手套或其他防护装备。对久居中心的老人而言，新冠肺炎疫情和病毒筛查，“仅是电视上的事”。
3月16日，帕蒂诺出现高烧、呼吸困难，不思饮食。中心医生们讨论后，通知工作人员：我们发现第一例疑似新冠病毒感染病例。
与会人员告诉美联社，他们被“再次提醒，别戴口罩”。“有人播放一段录音，说是某位专家讲的，口罩无用，只会散布恐慌。”
4天后，3月20日，帕蒂诺成为中心首批新冠肺炎病逝者之一。此后，中心每天会新增死亡2-3例。
3月21日，西班牙政府要求养老机构在24小时内，将机构内老人分为四类：感染者，有症状者，与确诊患者有接触史的人，和那些看起来健康的老人。
但此时，中心至少有30名工作人员病倒。“因为人手不够，直到3月27日，中心才着手隔离和安置老人。”美联社称。
此外，由于缺少检测试剂盒，中心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确认感染情况。这个问题在其他国家亦有发生。美国急性和长期护理医学协会表示，美国1.5万家养老机构中，仅1/3能随时进行新冠病毒筛查，“而且这还得靠人脉和运气”。
截至3月底，乌塞拉养老中心死亡人数达18人。
“我们被遗弃了，赤裸裸地暴露在新冠病毒下。”上文所述、被勒令脱掉口罩的护士，因头晕、喘息，自己去做了新冠病毒核酸检测，结果为阳性。
在该中心131名员工中，约50%被诊断为新冠肺炎。
5月15日，乌塞拉养老中心的工作人员门多萨（María Mendoza，右）和马丁（Jose Manuel Martin，左），在马德里街头合影。/AP
公转私后，第一件事是裁员
“医学界”检索发现，乌塞拉老年中心位于一幢4层楼的“凹”型建筑内，原为公立养老院。2012年至今，由第三方公司运营、管理，共有床位160张。
资料显示，这一改革源于马德里老龄化加剧，地方财政不堪重负，养老资源分配公平遭质疑等。
“从那之后，一切都在走下坡路。”为中心服务12年的助理护士门多萨（María Mendoza）说，第三方公司接管后，第一件事就是裁员。
公司称，中心不再需要夜班医生，并减少护士数量。各类设备维护保持在“最低限度”。“厕所或电梯经常坏，几周都修不好。护理卧床老人的升降器，无法固定。”
据统计，2012年-2016年，中心运营费用减少约250万欧元（约合人民币1975万元）。
到2016年底，中心再易经营权。此后，助理护士的数量和人员支出，进一步下降。人数从43名，减至32名。每个班次最多允许17人同时在岗。
“这意味着，一名护理人员必须同时看护10个甚至更多的老人。”在中心担任接待员十多年的亚科瓦诺（Florencia Yacovano）说，“试想一下，你要在一个小时内，让老人们都起床、洗澡、穿好衣服，然后及时赶上早餐。这根本不可能。”
卡诺（Beatriz Cano）今年70岁，因病在中心住了十多年。他告诉美联社，因为护理人员短缺，老人们只能隔天洗一次澡。“护理人员下班后，我们就得穿尿不湿。因为鲜有人能耐心地帮我们上厕所。如果吃得慢、还要别人喂，那他们喂两勺就放下了，在本子上写：他今天没胃口。”
纳瓦罗（Esther Navarro）的母亲97岁。她不止一次在母亲房间的地板上，看到当天该服用的药物。“在没有正当理由的情况下，他们在早晨给我妈妈用安眠药。接着就任其一个人躺到下午。”
“医学界”检索发现，2019年8月，该中心接连被媒体曝光。问题包括，冷气设备缺乏维护，无法正常使用。给老年人提供的散热设备只有风扇。卫生状况差，多个马桶漏水，不能用。地板、床铺、墙壁随处可见蟑螂。给老人吃馊饭，过量服用药物。
相关投诉终于引起地方政府注意。2019年，第三方公司因未满足托管技术要求，尤其是缺乏设备维护，而被罚款8.34万欧元（约合人民币66万元）。
美联社获悉，2020年2月26日，第三方公司的3名高管被地方政府召唤，被告知因违规外包护理业务，地方政府将中止托管合作。
紧接着，疫情来了。除了乌塞拉养老中心，西班牙各地养老机构频发感染。截至当地时间5月28日，西班牙养老院报告新冠肺炎死亡超1.9万例。
而在世界其他国家，养老院亦是新冠肺炎死亡的“重灾区”。
美国华盛顿州柯克兰生命护理中心是该国最早的聚集性感染群之一。在美国最初报告仅有11例确诊病例时，7例就源于这家养老院。最终，该中心超2/3的老人和数十位护工确诊，37人死亡。直到3月初，华盛顿州大部分新冠死亡病例，都可追溯到这里。
3月11日，在美国华盛顿州柯克兰生命护理中心，Lori Spencer与81岁的母亲隔窗告别。其母的新冠病毒核酸检测呈阳性。/Reuters
5月早些时候，美国《纽约时报》统计显示，该国超过7700家养老院和老年护理机构暴发集中感染，造成至少2.8万名老年人和工作人员死亡。
大量感染后，是来不及接诊和处理的死亡。4月，美国新泽西州警方在该州最大养老机构“安多弗亚康复中心”发现，其小型停尸间存有17具尸体。但按设计，这里最多只能容纳4具尸体。
据称，美国养老行业已砸下重金，雇佣游说组织，成功地在20个州限制媒体曝光。同时，向美国国会施压，要求联邦政府为该行业提供保护，使其免于“没有正确感染防控规范、未能提供高质量的护理”等诉讼赔偿。
在加拿大，31名老人被饿死在蒙特利尔一家养老院中。救援人员抵达时，多名未进食且已经脱水的老人，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粪便从尿布中渗出。此后的调查显示，该养老院至少有5人被证实感染新冠病毒。
图片来源于AP
数十个家庭因养老院疫情起诉地方政府
美联社数据显示，西班牙养老产业市场份额达45亿欧元（约合人民币355.5亿元），有各类养老机构5400余家，收住老人37.3万余名。
“西班牙养老产业的发展，是以利润为导向的。每10张病床中就有7张为私人运营。”欧洲研究中心全球治理研究所主任扎拉肯（Joseba Zalakain）介绍，在公立养老机构中，近45％、约4.5万张床位，已托管给第三方公司。其中大部分是跨国企业，追求“短期投入、快速回报”。这导致其过分关注运营成本，在应对疫情方面准备不足。
第三方公司却将疫情失控的矛头，指向政府：对养老院的资助资金不足，国家卫生系统协调不力。
托管乌塞拉养老中心的公司回复美联社，称自己受到不公众对待，“新冠肺炎疫情下，医疗机构受到巨大冲击，无法及时接受病患。……（我们）正确处理帕蒂诺的遗体，并按要求、在规定时间内，将有症状的老人隔离。”公司拒绝就地方政府提出的中止托管，及托管运营养老机构中出现问题等，发表评论。
但西班牙工人委员会联盟指出，2018-2019年两年，地方政府向该公司资助近700万欧元（约合人民币5530万元）。
4月，千余名学者和非公益组织领导人联名致信马德里地方政府，呼吁对养老机构及其政府援助方案，进行“紧急修订”。
西班牙顶尖卫生研究所国家参比实验室（卡洛斯三世卫生研究所）经济学家雷普洛（José Ramón Repullo）称，抗疫、保障民众健康是共同的责任。“如果地方政府对这些机构疏于管理，那何来监督可言？”
5月，马德里数十个家庭联合起来，起诉地方政府和养老机构滥用职权，在新冠肺炎疫情下延迟治疗、草菅人命，提供有辱人格的护理服务。这些家庭皆有亲人在疫情中丧生，涉及15家养老机构。
其中包括瓦莱罗（Elena Valero）的父亲。“我的母亲也在养老院内感染新冠病毒，幸而被治愈。如果非要说这件事带来什么影响，那或是它可能推动西班牙养老系统全面改革。”瓦莱罗说。
西班牙马德里大区社会家庭部长雷耶罗（Alberto Reyero）表示，以前的养老模式主要关注为老人提供食物、床铺，以低廉的价格运营。“但现在，我们需要一个新的模式。一方面，要和不断延长的人均预期寿命匹配。另一方面能让人在晚年，拥有适当的健康、社会关怀，以及活得有尊严。”
瓦莱罗向美联社展示父亲的照片。他因在养老院感染新冠病毒而离世，享年96岁。/AP
资料来源：
1.'Didn't give a damn':Inside a ravaged Spanish nursing home.AP
2.Coronavirus:Spanish army finds care home residents'dead and abandoned'.BBC
3.CCOO denuncia a la Residencia DomusVi de Usera por temperaturas que superan lo permitido por ley.Gacetin Madrid
4.31 Deaths:Toll at Quebec Nursing Home in Pandemic Reflects Global Phenomenon.The New Tork Time
5.As residents perish,nursing homes fight for protection from lawsuits.Politico
来源：医学界
作者：燕小六
审稿：田栋梁
校对：臧恒佳
责编：郑华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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