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吉县下堡村村民马玉兰家的一头母牛(左)快要生产了。马玉兰自2013年起规模养殖肉牛,是村里的养牛大户。(南方周末记者李玉楼/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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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买牛-喂牛-卖牛”的故事,而是极其复杂的系统工程,每一步都暗含风险。
  • 回顾西吉的产业扶贫之路,珍珠鸡、蓝孔雀、斗鸡这些珍禽异兽层出不穷,如今却难觅踪迹。
  • “村民安土重迁,爱惜名声,逃贷很少见,过去与其说是银行不敢贷,不如说是村民不敢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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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南方周末记者 李玉楼
责任编辑 | 吴筱羽
2020年5月13日,宁夏西吉县今年第二场透雨,从凌晨下到中午。
午饭过后,震湖乡毛坪村的村民趁着土壤湿润,一齐上山播种。村里只剩圈中的牛,哞哞叫着。
2019年,毛坪村被列为养牛示范村,存栏肉牛从一百来头增至近千头。田里种的马铃薯,也换成了养牛用的青贮玉米。
西吉是西海固地区最后一个未“摘帽”的贫困县。2014年的精准识别中,该县贫困人口占到宁夏的20%,居全区之首,是一块“硬骨头”。
过去六年,这里的村庄通了自来水,修了水泥路,禀赋微调,为农民脱贫带来转机——多次试错之后,养牛是西吉县摸索出的脱贫法门。
2019年秋天,《中国青年报》刊发题为《表格里的扶贫牛》的报道,报道了西海固地区有群众套取养牛补贴的乱象。舆论担忧,西海固能否如期脱贫?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买牛-喂牛-卖牛”的故事,而是极其复杂的系统工程——通过补贴、贷款解决养牛的本金,解决水源,推广良种牛和青贮饲养技术提高效益,借助保险、期货对冲风险,每一步都暗含风险。
西吉县是宁夏人口最多的县,有近五十万人,一头育肥牛的纯收入在三千到五千元不等,按照家庭人均收入4100元的当地脱贫标准,一年养殖50万头牛就能实现脱贫。
这个数字在2019年是40万头。
截至2019年底,西吉全县累计脱贫出列贫困村238个,减少农村贫困人口151241人,贫困发生率由2014年的34%下降到2019年的0.95%。
1

“人喝的水都不够,谁会去想喂牛?

做了三十多年农村工作,西吉县农业局副局长马福学从没想过,畜牧业会成为县里最大的产业。
2019年之前,西吉的马铃薯产值常年居首,2018年达20亿元。与之作对比,当年西吉县的国民生产总值为64亿元。
2019年,西吉县肉牛总产值18.1亿元,首度超过马铃薯。提了多年“家家种草,户户养牛”,如今口号变为现实,但来得并不容易。
“连人喝的水都不够,谁会去想喂牛呢?”马福学说。
2017年之前,规模养牛在当地并不现实。那时没有自来水,只有少数富裕农户能通过打井开展养殖,贫困户没有条件,通常只养一两头耕牛。
下堡村的马玉兰是马福学说的“大户”。这个不识字的妇女,在当老师的丈夫支持下,自2013年起规模养殖肉牛。她花两万元打了口机井,把养殖规模从三十头逐步扩大到六七十头,成为村里最大的养殖合作社。
在那时,只有“大户”养得起牛。
2015年,西吉县扶贫办发放了共计两百余万元扶贫扶持资金,发放对象是8家规模合作社,马玉兰的合作社名列其中,获得五万元补助。但财政部驻宁专员办2017年检查中认定,该笔资金投放不精准,未直接使建档立卡贫困户受益,责令整改收回。
马福学解释,当时的思路是扶持合作社,让合作社带动贫困户就业,“主要考虑到贫困户没有养牛的条件”。
直到2017年,宁夏中南部饮水工程贯通,西吉绝大多数村庄得以覆盖,牲畜饮水的瓶颈难题才得以解决。同年出台的产业政策,将基础母牛的补贴定点投放给了建档立卡贫困户,每头2000元。
一方面是饮水工程贯通,另一方面,气候也发生了变化。
近十年来,西海固气候出现湿润的迹象,400毫米等降雨量线缓慢北移,西吉县降雨量已连续三年超过500毫米,超过有记录以来历史均值40%。村里的山坡上,也出现了一块块绿色。
下堡村建档立卡户马进录就是在2017年开始养牛的。他用五万元扶贫贷款建了牛棚,购入三头牛犊,两年功夫,脱贫了。
如今,马进录的牛棚中挤满了七头牛,建了一座青贮池,西吉农商行新发了产业贷款,正好能接续到期的扶贫贷款,还能新建一座容纳三十头牛的圈舍。
马进录尚未掌握青贮技术的诀窍,他家的青贮池中能挖出不少腐烂的草料,而邻居王天珍的青贮池,则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酸甜味。
所谓青贮玉米,是将玉米植株破碎后,压实封存发酵,用于畜牧养殖。别说贫困户,西海固的农技人员起初对这项技术也不熟悉。
采用青贮技术后,王天珍明显感觉育肥速度加快,牛也更健康。新冠疫情期间,运输不便导致饲料价格飞涨,采用青贮饲养的农户则安心不少,自家青贮池的储蓄,足以支撑半年。
西吉农商行计划在未来3年发放肉牛产业贷款50亿元,偏城支行行长张维山最近半年发放了六千多万。“去年我们支行成立60年,60年共发放贷款1.4亿,近半年的贷款,就相当于过去60年的一半。”
然而,牛犊价格也在上涨。受疫情影响,牛犊难以跨省调运,原先不到一万的公牛犊,如今要卖到13000元。经验丰富的马玉兰建议同乡们别急着补栏,静待价格企稳。
“散养户要向大户学习养殖技术和市场经验,否则,致富路上的坑可不少。”下堡村村支书马俊平说。
2

脱贫路上避坑

马玉兰对南方周末记者讲了一个同乡被坑的故事。
疫情期间,不少牛贩转到线上卖牛。一个村民在快手上认识了一个牛贩主播,预定了两头牛犊,约定当天下午送来。
对方到达时已是深夜,双方交收后又迅速离开,“(村民)赶牛进圈,发现牛走路不稳,仔细辨别后发现两头牛犊竟是瞎的。”马玉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当地牛市价格不透明,新手很容易吃亏。
不透明不止在快手。在当地最大的单家集活畜交易市场,南方周末记者目睹了一种古老的商业传统——袖中交易。
在这里,牛的买卖是在袖口里完成的,目的是私下商定价格,企图绕开市场定价机制。
人们穿着宽松的长袖,买卖双方将手握进其中一方袖中,通过变换手势以协商价格。一段默剧般的短暂沉默和用心感受之后,一方嘴里念着,“这么个能行吗?”
市场里没有固定铺位,贩子站在各自货车前,一个想买牛的人,往往要握七八个贩子的手后才会下单,从外围观察到下场报价,一笔谈判大约耗时一刻钟。
买牛的人,货比三家后再作决策尤为重要。“牛犊的价格都在乱喊”,一位刚拿到产业贷款的农户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按照如今牛犊的价格算,利润非常微薄,搞不好还要亏本。
和所有产业政策一样,西吉的养牛政策不可避免地造成市场波动。“为了稳定市场价格,我们会控制好贷款发放节奏,打击贩子囤积居奇,同时对养殖户加强补栏指导。”马福学说。
农民对农产品价格的剧烈波动并不陌生。全国范围内,大蒜、生姜都有过大规模价格波动。在西吉,则是马铃薯和芹菜。
2007年,马铃薯滞销,西吉淀粉厂门口运土豆的车队排出几公里;2014年,芹菜滞销,不少农民拿芹菜喂羊。
结果是,西吉发展出了细密的马铃薯经纪人网络,主要销往西南省份。“这几年滞销没出现了,只是价格高低的问题。”一位马铃薯经纪人说。
作为肉牛之前的西吉支柱产业,马铃薯甚至拥有自己的金融产品。
2017年,对口帮扶西吉的光大证券设计了一款马铃薯价格保险产品。利用马铃薯淀粉与玉米淀粉的相关性,借助玉米期货场外期权产品,由光大的基金帮贫困户支付保费。
第一年秋天,马铃薯价格不足往年一半,得益于价格保险,2257户贫困户共计获赔56万元。如今,这一产品已连续三年投保。
3

产业扶贫试错

除了农户,当地政府的产业政策同样需要避坑,西吉曾为失败的产业政策付出过惨痛代价。
2018年,财政部和国家扶贫办曾通报一起西吉县的违规案例:2016年,西吉县使用财政扶贫资金2830万元采购珍珠鸡苗113.54万只发放给2.7万户贫困户饲养,珍珠鸡由于水土不服和后续管理不到位导致病死率较高,加上回购渠道不畅等原因,最终成活的珍珠鸡多数被直接食用。
西吉县农业局产业办主任康国荣回忆说,“当时大家都想着怎么搞特色,好像有了特色,就能致富。”回顾西吉的产业扶贫之路,珍珠鸡、蓝孔雀、斗鸡这些珍禽异兽层出不穷,如今却难觅踪迹。
马福学说,当时没有经过严密论证,时任领导拍脑袋决定,被忽悠了。
“目前来看,也就牛羊养殖真的让老百姓挣了钱,”马学福坦言,“目前鼓励引进的(瑞士)西门塔尔是全世界都养的名牛,养殖技术成熟,也适合西海固的气候。”
销售方面,牛肉市场需求广阔,如今大量销往广州,某著名潮汕牛肉火锅连锁品牌就是西吉肉牛的大客户。
过去几年,西海固风调雨顺,降雨量增多,“人努力,天帮忙”是南方周末记者在西吉听得最多的一句话。但马学福意识到,当下的养牛业仍有相当风险,价格波动、疫情、灾情,但凡遇上一样,就会对刚刚起步的产业造成毁灭打击,进而造成农户返贫,甚至是“创业致贫”。
前述《表格里的扶贫牛》报道刊发后,西海固多地开展自查,西吉也不例外。
收到自查通知后,震湖乡毛坪村村支书程海峰拿着公章径直去了一位村民家中。他知道,这位村民好几个月前就从丈母娘家借来牛套补贴。
“我去给他写了个通知,要他重新把圈中的牛养好,否则就把一万元补贴退回来。”程海峰说。
最终这位村民重新养起了牛,如今已有七八头。
“我们预估到会有人套取补贴,所以设计了上限、见犊补母等规则,但还是会有空子钻。”西吉县扶贫办副主任陈晓宁坦言。
从2020年起,当地补贴政策主要转向青贮玉米种植、青贮池建设等,骗补难度增大。
4

补贴用于脱贫,致富要靠贷款

程海峰自己就是毛坪村带头养牛的标兵,除了他,村主任、副主任也都是。
2018年,毛坪村被认定为自治区级深度贫困村,当年,该村的建档立卡户一户没少,还新增进三户。从兰州回家的退伍军人程海峰这年起担任村支书一职。
毛坪村早前也养过珍珠鸡、黑山羊,都以失败告终。2019年争取来养牛示范村的试点,到年底,村子通过了县级脱贫验收。
村民们在养牛中重拾勤劳致富的信心。“过去一年,牛价总体走高,加之扶贫贷款的杠杆效应,效益确实很明显。”程海峰说。
如今,全村上下有条件能养的都养上了,仅剩的四户建档立卡户还只能靠托底供养。
今年3月,程海峰把自己当兵十余年攒下的积蓄全部投入养牛,还贷了20万元,盖起了400平方米牛舍,承揽下一百多亩地种青贮玉米,能存栏四十多头。
“自己的钱投进去,才感觉这规模养殖风险还是高。”程海峰向南方周末记者坦言,“天气、雨水、人工、牛价,哪一个出问题,创业就有可能失败。”
稳脱贫、防返贫、促致富成为该村的新课题。
随着贫困村和贫困户渐次摘帽,原先对贫困户的针对性政策逐渐转向普惠。
以草畜产业政策为例,2019年起,补贴对象由建档立卡户扩大至养牛示范村所有村民,扶贫贷款也转变为面向所有村民的产业贷款。
每年年初,陈晓宁都要和同事们反复斟酌当年的产业政策文件,“政策还是倾向于没有享受过补贴的贫困户,设定补贴上限,否则规模养殖户会拿走大部分补贴。”
陈晓宁认为,补贴用于脱贫,致富则要靠贷款。“贷款是银行主导的,不是扶贫办要来的,地方政府也不贴息,银行敢贷说明对产业利润有信心。”陈晓宁说。
张维山也觉得,贷款是比补贴更好的政策工具。
“政府发放补贴,发完就结束了,银行放了贷款,我们有足够的监管动力。”张维山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支行的客户经理会定期走访贷款农户,对各家养牛情况非常熟悉,还会建议农户购买保险,帮农户联系农技人员。
“几年的补贴政策调动了老百姓养牛的积极性,”偏城乡乡长陈志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如今愿意养的都养起来了,也敢贷款了,贷款政策的作用就凸显出来了。”
根据张维山的观察,农村小额信贷的坏账率很低。“村民安土重迁,爱惜名声,逃贷很少见,”他说,“过去与其说是银行不敢贷,不如说是村民不敢借。”
以毛坪村为例,2016年,驻村工作队好说歹说,才说动了三十来户贫困户。“缺资金又怕贷款是当时不少贫困户的共同点。”该村第一书记张成明回忆道。
村民宋义军是被说动的那批贫困户之一。如今,他的三头牛变成了六头牛,还计划增加到十头。“三头牛和十头牛费的功夫差不多,但收益可差着好几倍。”
一笔五万元的扶贫贷款,已让贫困户初尝杠杆的滋味。
这是一条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产业链。为了风险相对可控,“小群体、大规模”仍是主要思路,马福学说,农户养殖的适宜规模就是十五头左右。
“目前西吉的畜牧产品仍以初级产品进入市场进行交易,产品附加值低、产业链短,导致议价权不高。原先就愁咱们什么也没有,如今产业发展起来了,愁的却也更多了。”——疫情期间,牛运不出去要愁;眼看存栏量越来越大,要扩大防疫队伍;天旱着,又要找备用草料。
作为直接负责的农业部门负责人,马福学要操心的比过去多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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