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揭阳大世界翡翠城一楼的零售摊位,翡翠商们有时会把货送到二楼直播间去卖。 (南方周末实习生 刘鑫/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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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白天播一些普通货,下半夜的货比较高档,几十万一百万都有。可能有钱人晚上睡不着。”
  • 瑞丽的直播间还有一种套路——雇用缅甸人配合出演。几个主播站在江边,打着电筒,照着一个浑身湿漉漉、刚从瑞丽江游上岸的缅甸人。“一个老缅偷渡过来了。”他们说。
  • 创建直播团队两年,王志虽做到了千万身家,却仍担心朝不保夕。他形容这是一个高危、高压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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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南方周末记者 敬奕步
南方周末实习生 刘鑫 叶梓
责任编辑 | 张玥
午夜零点后,世界归于寂静,但手机里的翡翠直播间却热火朝天。
2020年5月13日凌晨1:32,一家叫“融盛祥缘翡翠”的淘宝直播间正在热播。镜头里,贴着粉色美甲的女主播在手电光下展示一块翡翠浮雕。不时有新客进入,议论着翡翠的做工和质地。页面显示,该直播间已有9287次浏览量。
5月以来,该直播间已举行了32场直播。另一家名叫“匠难1号店”的淘宝直播间,午夜浏览量动辄高达几十万次。
随着直播兴起,翡翠市场迎来春天,直播卖翡翠成了风口。但这似乎是一门神秘的生意,南方周末记者半个月来联系了十余家直播的翡翠店,大多拒绝采访。
王志是一个翡翠直播团队的老板。他透露,2019年9月到2020年5月,他的快手小店成交了5万单翡翠商品,平均客单价800-1000元。他的直播间一天播20小时,几乎每6分钟就卖出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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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于边境

翡翠也称缅甸玉,是玉的一种。1639年,明朝旅行家徐霞客在游记中记载了在腾冲目睹翡翠加工、贸易的盛况,可见此前翡翠已传入中国。
清朝末年,翡翠超越和阗羊脂玉,成为最昂贵的玉石品种。数百年来,它穿过云南腾冲、瑞丽等边城源源不断输入中国。
进入互联网时代,微商率先改写了这个行业。
多位翡翠商回忆,2015年,受宏观环境影响,玉器市场遇冷。翡翠微商兴起,进一步冲击了线下实体店。
云南瑞丽是缅甸翡翠进入中国的第一站,2015年,四川妹子刘芸在瑞丽做玉石生意。她回忆,那时侯,翡翠微商先去市场上物色商品,看上的货就找商家借来拍图、发朋友圈,再把货还给商家。如果有微信好友要买,就把货寄出去。货到后,一般保留24小时鉴赏期,喜欢留下,不喜欢退货。
2016年,翡翠微商风头正旺。许多商家跑去缅甸拿货,一回来就把货分成几部分,亲自给微商们送去。
“卖得好的微商是第一梯队,货先给他们。卖完后,剩下的给另一家微商,这样交换着卖。”刘芸说,卖不掉的货,商家自己再拿回来卖,最后实在卖不掉的,可能会再流回微商。
2016年,翡翠直播第一次出现在瑞丽的玉石市场。
那年10月,23岁的湖南人王志和老婆来到瑞丽,一位有直播经验的老乡带他入了门。“那时快手还不允许做这个,我们就通过‘6间房’(一个视频直播社区)卖翡翠。”王志说。
一开始,他并不相信生意能成。当时大多数粉丝不懂翡翠,只是好奇围观。第一单生意他一直记得,“本来是150元的货,买家砍价到120元,那就给他。我们想,这个人肯定不会付款的。结果他马上加微信、付款,就成交了。”
第一批翡翠直播是这么做生意的:主播举着手机在市场游走,边走边播,挨个拍摄摊位上的货品,观众看中了,主播就去和商家讲价,价格敲定后买家付款、商家寄货,主播则从中收取卖价10%的佣金。
2016年,直播还不被人们广泛认可。一次,王志想近距离拍一件价值万元的翡翠,结果遭到了驱赶。“商家们说‘别照别照!’”王志回忆,就连摆摊儿的翡翠商也看不起主播。“(他们眼里)我们又没本钱又没货,没资格赚钱。”
两口子在瑞丽待了3个月,然后去了缅甸曼德勒(Mandalay)。曼德勒又名“瓦城”,是缅甸的第二大城市。那里的翡翠市场是缅甸国内规模最大的玉石市场,聚集了大量前来掘金的华人。
王志回忆,当地的街道、房屋比较落后,生活水平还停留在中国城镇的上世纪。夏天温度高达四十多度,没有空调,只有电风扇,还常停电。到了2017年,缅甸玉石市场里的主播仍然寥寥——当地网络不支持,手机常常只有2G网络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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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场彻夜不眠

就在王志异国谋生时,国内的翡翠直播迅速发展壮大了。
刘芸回忆,2017年左右,翡翠直播开始大火。“以前姐告的玉石市场早上八九点开始摆摊,中午12点收摊,晚上肯定没人。”姐告边境贸易区是中缅两国边境贸易的物流中心。后来,人们开始通宵直播,市场彻夜不眠。
纪录片《边境故事:瑞丽的机会》拍摄到了凌晨一点半的姐告翡翠直播市场。场内灯火通明,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簇簇地围着主播。主播们举着手机,喊价、砍价、吆喝声不绝于耳。
各大网络平台也开始入场。
2017年,YY在App上开辟了文玩板块,招募翡翠玉石、手链珠宝等产品商家,一度成为当年最火的翡翠直播平台。随后,淘宝、快手、抖音、火山、京东纷纷设立了翡翠直播基地。
快手电商珠宝类目负责人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2018年上半年,快手上出现了零星的翡翠直播。“一批东北人到瑞丽,发现可以在快手上卖翡翠,就做起来了。”2019年9月至今,快手在瑞丽、四会、镇平、诸暨、和田、岫岩等地设立了十几个直播基地,并组织翡翠商家做直播培训。
该负责人说,快手翡翠直播间最多的两个地方,就是云南瑞丽和广东四会。两地的直播间数量,占所有翡翠直播间的一半以上。
广东翡翠的崛起,得益于便宜的加工贸易。从缅甸进口的玉石原料,经广东加工再销往全国,广东因此成为全国最大的玉石加工基地,四会、广州、揭阳、平洲并称为“广东四大翡翠批发市场”。
“广东加工厉害嘛!”王志打了个比方,内地加工一个翡翠产品的费用如果是800元,在广东200元内就能搞定,甚至“80块都可以”。
2018年,王志和老婆离开了缅甸,来到四会,开始组建自己的直播团队。当地一来有政府辅助,二来有企业孵化,他形容如今的四会是“全民直播”。
直播浸润行业数年,翡翠商们无形间分成了两派:坚守线下实体店的传统派和涉足线上生意的新派。
一些老商家直言不喜直播。一位揭阳榕城的翡翠商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不屑于直播间的吆喝。他的实体店生意以老客户为主,卖的是高档料,“我们做了那么多年,不用靠直播卖货。品质好的翡翠,我们不会拿去做直播,给别人压价。”
80后广州人王朵朵从事翡翠生意十年,在广州华林开档口。她觉得直播是走流量的,而翡翠贵在质量,把一个看质量的产品做成流量、产量式的产品,就变low了。“现在很多人做直播、微商,可能只花一个星期懂个大概,根本不精。”
但更多商人选择顺应潮流。
80后陈怀玉是北方人,上大学时在西安买了一个翡翠送给女友,从此喜欢上了这种透亮的石头。2005年,陈怀玉来到云南,次年开始做翡翠生意。
2017年,他开始在YY上直播卖翡翠。仓库里有十几吨毛料(翡翠出土之后、加工成成品之前)积压,借助直播,两个半月就清光了库存。
2018年,他转战淘宝直播。这一年,很多曾在淘宝开店的年轻人扎入翡翠直播,之前的翡翠微商也来了。陈怀玉回忆,半年内,行业涌进来四五万人。以江西、福建、湖南人最多。“同村、同学、乡党、朋友互相带,大家看到翡翠直播这么暴利,都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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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人更爱买翡翠

直播对行业的改写,最直观的是市面上的便宜翡翠卖得多了。
南方周末记者观察多场直播发现,虽不乏万元以上的翡翠直播,但更多翡翠停留在千元,甚至几十元。“直播卖高端货的少,卖便宜货更多。它主要是跑量。”刘芸说。几千元的翡翠在业内只能算低档,几万元的算中档,高档的价格至少十万起。
90后杨旭是四会的“宝玉翡翠”直播团队老板。他从16岁起在广东揭阳的珠宝店做学徒,后来自己开店,2018年开始尝试直播,如今组建了50人的直播团队,开了五六个直播间。
他坦言,直播间都主打性价比,只能靠量取胜,薄利多销。“一切生意都从便宜开始。就算是高端客群,没在你这买过两件便宜的试试,不可能信你。”
直播扩大了翡翠的生意盘面,客户画像也逐渐清晰。
王志的直播客群里,35-50岁的人最多,有商人、煤老板,还有东北大哥。消费最多的一位客户是个翡翠店老板,把王志的直播间当成进货场,买了500万元的翡翠。
杨旭的客群以26-55岁、有消费能力的女性居多。一个运输公司的女老板经常从直播间给员工买翡翠作为奖励,“每人买一个几千的‘牌子’”。
他们观察到,北方人爱买翡翠甚于南方人。北京、天津、东三省、山东、山西、河南、河北、江苏和上海的客户最多。
人际关系一度是翡翠买卖达成的基础,而直播间有一类消费者,更容易被现场氛围刺激,冲动消费,成为直播间的“韭菜”。
陈怀玉发现,一些消费者买翡翠的心态与打赏女主播相似。“他们空虚、无聊,没什么存在感,而主播又很会说话,把你哄得很舒服,这部分人能在直播间找到存在感,就会常来,跟粉丝、主播互动。我们就能慢慢套出客户的真实需求,去铺垫,直到某个时刻,你看中了某个货,我把你架在这,粉丝也把你架在这,你自然就买了。”
一位客户曾在陈怀玉的直播间买了一块八千元的翡翠,三个月后要求退货,“信用卡还不起了,这个货你能不能收回?”
一位翡翠爱好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一些富有的女性客户常蹲守在翡翠直播间,这是她们的一种社交方式,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很多阔太太,天天在家不用上班,除了操心孩子,每天就守在手机上看翡翠直播。”她观察到,常有熟悉的用户出现在直播间评论区,大家互相聊天。“有人说‘先等会儿,我得接孩子去了’,或者‘刚把孩子哄睡,又来了’,她们有时候还帮衬主播几句,促成卖货。”
还有一类消费者奔着“捡漏”而来。“他就是想买便宜东西,哪个直播间送赠品、打折券或者包邮,他就会出现。”陈怀玉说。
2017年的缅甸曼德勒“角湾市场”上,翡翠商人正与当地人谈价收货。(受访者供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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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播永远战胜货主”

商家、主播、平台、客户,是翡翠直播的链条。其中,主播才是核心。
主播分两类,一类是翡翠商自家团队卖货,另一类是第三方直播团队,帮商家卖货,从中抽成。一位直播人士透露,第三方一般收卖价5%的佣金。
刘芸发现,许多商家与直播团队成了共同体,同时兼顾线下生意和线上直播。在翡翠货源上,直播团队和商家也实现了资源共享。
“主播跟商家借货,各个商家之间的货品相通互借。直播扩大了商家的卖货渠道,商家愿意将货转交给主播。”刘芸介绍,从缅甸拿回国的新货,商家会主动整理名单,第一时间发给固定的直播商家,让他们先卖,剩下的退给商家,再去别家周转。
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翡翠微商的逻辑上。
2020年5月10日,揭阳大世界翡翠城一楼聚集着多位零售商,摊位从一楼门口延伸到大堂里。翡翠城二楼有一条直播街,上午开门的直播间很少,下午两点到凌晨才是他们的主场。
直播间分配给每个货主的时间不超过2小时,做了20年玉石生意的杨翠凤一般会错开时间,预约多个直播间。“白天播一些普通货,下半夜的货比较高档,几十万、一百万都有。可能有钱人晚上睡不着。”
直播的时间选择藏着玄机。
杨旭总结的规律是:早上6点到8点半,上班路上的工薪阶层看的多,这个点容易卖几百元的便宜翡翠。晚上7点到凌晨2点是黄金档,人群最密集。有一些人,专挑夜深人静时来买高端翡翠。“因为谈高货需要的时间较长,这个点人不多,主播时间充裕。”
一个翡翠主播,月入轻松过万。“随便一个来我家应聘主播的,基本要求都是月薪过万。”王志家的主播底薪5000-10000不等,再加1.5%的卖货提成,每个月光是给主播们发工资,就要二十万。
杨旭和王志的团队每天都要播20小时,三个主播轮班,只有凌晨2点到6点休息。一场直播下来,主播至少要不停地说6小时。
两年来,王志的直播间一共只休息了10天。“同行太多,竞争太激烈,我们如果不播,粉丝就可能跑到别家去买。”
主播的竞争也越来越激烈,除了展现个人特色,压低价格、争取更高的性价比,成了主播竞争的筹码。
“主播永远战胜货主。”陈怀玉抱怨。他举例,“我带着一万元的货去直播间,直播间让我卖8000,卖还是不卖?不卖,以后就别来,不给你卖了。8000块还要抽点、扣各种费用,货主到手连6000都不到,弄得很难看。”
货主们不愿被主播压一头。但如果卖不出去,翡翠就只是一块石头。
5月10日14:10,在揭阳大世界翡翠城二楼的一个直播间里,一位年轻的主播姑娘说着一口浓重的潮汕普通话,声音带着激情,“来!这个才180!有种有色!冰种!纯手工巧雕!180!喜欢的扣8!”
在她对面,坐着货主阿姨,一边面无表情地低头刷手机,一边配合主播回应几句。主播说,“来,500,这个”,她嘟囔,“500不可以,不给不给。这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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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套路不直播

刚开始做翡翠直播时,陈怀玉计划打“专业”牌。他在直播间讲翡翠专业知识,吸引了不少粉丝,但前来围观的人只听讲课,不买货。陈怀玉只好调整风格,“专业没用,直播间都要有一点套路,没套路就没人陪你互动”。
和货主配合,在镜头前表演砍价,或找自己人来表演讨价还价,是最基本的套路。创造更宏大的场景是进阶版的套路。
陈怀玉说,一些直播间会租个工地,伪装成缅甸矿山,在上面直播带货。
早前,瑞丽的直播间还有一种套路——雇用缅甸人配合出演。几个主播站在江边,打着电筒,照着一个浑身湿漉漉、刚从瑞丽江游上岸的缅甸人。“一个老缅偷渡过来了。”他们说。
镜头始终在拍,几个主播会走上前,抓住那个缅甸人,他挎着一个小包。镜头对准他,主播开始喊,“他身上有料!把料拿出来,不拿我马上报警!”接下来,缅甸人会掏出包里的料子,主播开始讨价还价,直播间热闹起来。
“不过这条线后来被边防封锁了,不让主播到江边演戏了。”陈怀玉说,“运营直播得会写剧本,客户在线上就是看热闹,东西不贵,凑个热闹。正是很多人的这种心态,滋生了这个行业。”
还有一些套路延伸到灰色地带。
近日,陈怀玉去了一趟瑞丽,“很多以前做电信诈骗的人来这边了。”他们把坏风气也带到了边境。
2018年7月,福建宁德破获了一起利用翡翠直播进行电信诈骗的骗局,主播高价兜售废石,不仅群众是演员,连视频中的市场都是在租赁房内搭起来的。
2020年5月12日,瑞丽市公安局摧毁了一个诈骗团伙案,他们在直播间诱导消费者买玉石原料,购买金额较大时,则以原石被切垮为由将资金吞没。
行业鱼龙混杂,套路难辨真假,带来的恶果是全行业信誉降低、退货率变高。
“我们淘宝店以前的退货率才11.2%,现在40%,控制不了,因为其他直播间更高。”陈怀玉说。
为了规范直播,快手出台了7天无理由退货、违规扣保证金、封店等措施。其电商珠宝类目负责人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用户过来举证,比如假货、物品损坏,我们要判责,是商家的责任就要商家赔偿,大部分商家都会退货,他们很难接受差评。”
决定直播间能否出圈的关键,还在于推广费。由于竞争激烈,获客变得尤为重要,通往直播间的流量成了平台盈利的另一个渠道。
快手电商珠宝类目负责人说,平台从直播间获得的收入分为两块,除了销量5%的抽成,另外是可自由选择买或不买的推广费用。比如推广工具“粉条”,直播间付费买“粉条”,就可以让更多人看到;给大主播刷礼物,刷多了,得到大主播的关注,也可以增加直播间的曝光度。
陈怀玉的直播间最旺的时候,一年要烧掉四五十万元推广费,常有一百多人同时在线。现在,这部分开支缩减到十多万,一天烧几百块,只能带来几十个流量,还不一定下单。
烧钱变少是因为发现转化率不高。陈怀玉说,由于带货“套路”玩不过别的直播间,又不愿刺激客户非理性消费,面对每况愈下的直播效果,他不得不砍掉团队规模,只保留了两个主播、两个运营和一个客服。现在,他的生意主要靠老客户的口碑。
创建直播团队两年,王志虽做到了千万身家,却仍担心朝不保夕。他形容这是一个高危、高压行业,“没法与实体生意相比,特别没保障、没安全感,害怕以后赚不到钱,总感觉明天就没有了。所有做直播的人都是这样的”。
王志觉得焦虑也可能是因为以前穷怕了。在中缅边境淘金时,老婆是直播主力,经常一播就是半天。2017年,他们挣到了四十万的“第一桶金”,但当年年底,因为被海关扣押的一批货,这笔钱全赔光了。从头再来,他们只能更努力地播,“一天讲十三四个小时”。
(应受访者要求,刘芸、王朵朵、陈怀玉、杨翠凤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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