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康
民间思想家是凤凰传媒阳光传媒赠与王康的称号。这个称号真实客观表达了王康的尘世身份、精神境界和现实处境。思想家，其实并没有民间和官方之分，思想家就是思想家。硬要分成民间和官方，恐怕也是中国的特殊国情。王康具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学识和抱负。身无分文，心怀天下。王康到美国大使馆去签证，那签证官问他你为什么没有存款。老康说真的没有。签证官问那你有什么？老康对他说我有思想，那签证官朝王康楞了半天，最后还是给他签了通行。
王康是我大学同学，他在中文系七八级，我在美术系七七级。进校之时，即闻大名，未得见面。七九年八零年间，西南大学学生高峰事件是竞选区人民代表和选举院学生会主席。校方要指派代表，同学们要竞选代表，针锋相对。美术系又是全校的重灾区。艺术家们生来不甘约束，天马行空。图新谋变，唯恐无乱，冲锋在前。为了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各系的精英都集中到王康的小屋里聚会商议，统一行动，我和刘沛沛时任学生班长和学习委员。在同学们中有些影响，带着美术学系的竞选代表黄老九，去到老康的纸牌屋。那是西师游泳池畔的一间筒子楼房间，屋里一股潮湿的烟味儿。叠床架屋的书堆中，挤满了全院各系的精英。细数起来，多年后的今天也都是一些博导、学阀和公知人物。
1966年高中毕业的王康（后排左一）
站在中间者，自然就是王康了，身材不高，与老刘一米八二和我一米七八的身高挤在一起，可谓矮小。微有谢顶，但两眼炯炯有神，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言谈之际，满腹经纶，判断精准。时政要害、春秋大义，无所不知，但吐词不畅，微有舌梗，这种思想的内充和表达的滞碍，颇有学者风范和领袖魅力。世界上有不少领袖人物都是短个头。这王康的形象就有些像电影中的弗拉基米尔列宁同志，而且随着岁月推移越来越像。在王康的纸牌屋里那几位舵把高参式的人物，也是三言两语，机锋试过，便识为同仁志士，话入正题，推选候选人。
众人有鉴于美术系学生的胆大勇为，艺术家的风采，也能吸引绝大多数女生的眼球。都希望能在美术系产生一名候选人。话说这美术系最具活力的就数黄老九。这老九大名黄云开，也是身材矮小，两眼炯炯有神的人精。内江人士，祖上在内江小西街开布行。爹妈养了黄门十个娃，老九倒数第二，天资聪颖，虽然没读过什么像样的学校，无师自通考进了大学，学了艺术。这内江乃川中腹地，不可小觑，人杰地灵，多出革命家和艺术家。孙中山册封的三个大将军之一喻培伦，那是提着脑袋向前冲的亡命之徒。近代国画巨匠张大千，张善仔兄弟，声名远播海内外，都是内江的城市名片。这黄老九的风度，乃在投机的革命家和聪敏的艺术家之间。继承了祖上生意人的精明，在美术系的艺术学子中是呼风唤雨的风云人物。尽管聪明过人，语言犀利。挞削起人来克薄无底，但要承担起国是族义，民选的大事伟业，当着各位的面，竞然不知所措，纸牌屋里那帮精英竟让老九试演竞选的讲演，老九语无伦次，喉梗舌锉，当即败下阵来。于是我和老刘便承担起老九的竞选班子重任，对他进行包装宣传，以拉取选票。
随着形势发展，中文系，历史系更多的精英人物呈现，不乏博学鸿词，口若悬河的才子。相比艺术家们浅薄的形式，更加显出深刻睿智的风采。最终的结果让历史系的罗力为和陈敏两位英俊少年、美眉杀手，夺取了全校几乎大半女生的选票。成功竞选为北碚区人民代表。黄老九不甘示弱，经过短暂的历练，迅速掌握了讲演的艺术门道。终于博得全院数千名同学的信任，当选为西南师范学院学生会主席。陈敏后来成为传媒界的名流。罗力为经历风云，伴随着中国变革的重要环节，做了许多惊天动地而不为人知的事功。黄老九放弃革命和艺术，弃画经商，曾经亿万身家，起落跌宕，大隐于市，艺术另类。在西南大学读书的十年，我们这帮哥们儿，一边勤学苦读，破书万卷，一边争民主。王康、张鲁在中文系组织了著名的普通人文学社，经常都有讲演，台上慷慨激昂，台下群情激奋。演出了多少革命和爱情的动人故事。美术系这边则推出了著名的《露天画展》，心怀不轨的艺术家们向观众抛出他们离经叛道的作品。画展就在党委办公室楼下长长的紫藤架下举行，观者如潮，人满为患。
装疯迷窍的艺术家们口若悬河，若朦胧诗人般向涉世未深的女生们不厌其烦地解释着抽象的画面。普通人文学社和露天画展在中国新时期高校文学艺术叙事，是绕不过去的丰碑与奇观。当年西师十大新闻中就有美术系在全院学生会演晚会中，推出全盘西化、模仿美国杨百翰合唱团的吉他伴奏合唱。美国乡村民谣和教堂唱诗班和谐的圣歌旋律，冲破了沉闷的学院氛围，给大学带来了生命复苏的信息。排练之际，我碰见70多岁的著名西方艺术史教授尚莫宗先生，在楼梯上伫立聆听同学们的歌声，两眼噙着泪水。
大学毕业后王康（右三）与朋友在西郊公园
革命的潮流卷过，一切又恢复了旧帮的秩序。竞选的精英们虽然没有遭到清算，但悉数被逐出校门，无一人留校。1982年毕业，我又回到了制造高射炮的兵工厂。王康则回到先前任教的八中，不过从过去的体育教师变成了高中语文教师。张鲁被分配到电视台组建了青年创作组，算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接连拍摄了《希波格拉底宣言》，《巴桑和她的姐妹们》等电视剧，并连获两次飞天奖，据说这是国家最高级别奖。我在深山里的兵工厂一呆就是四年。埋头著述，苦修古今中外艺术典籍，偶与张鲁通信，远离城市，过着隐士般的生活。这几年间只与康兄见过一次面，那是因我的一位西师同学身陷囹圄，落难黔壤，其老母亲求救于我，一筹莫展，遂从山沟奔去重庆，与康兄商议，康兄即嘱去找蒋庆兄，这蒋兄适执教西南政法学院，见状当即修书一封，致黔中大律师张某，以图救拯。此事下文曲尽艰难，这蒋庆兄后来成为中国内陆当代新儒学的头面，鼓吹儒学政冶，有花无果，走火入魔，均为后话。
直到四川美院的老院长叶毓山发现我还是个人才，雪藏于深山，便责令美院人事处，将我与同样命运的林木兄一并调入四川美院。遂与康兄经常见面。此时的王康不甘寂寞，跟随刘BY前辈，曲尽民间疾苦，奔突笔底波澜，致力公车上书，谏朝辅国，与温元凯向宏诸流鼓呼改革，在思想界斩露头角。这康兄为人师表，仁心宅厚，邀我去为他任班主任的高三班级讲美学艺术。我也多次邀老康、张鲁、向宏诸兄到川美举办讲座，从反右历史、俄罗斯精神，当下局势，博爱慈善，包罗万象。企图将被学院体制洗白的学生头脑，泼上鲜活的色彩。
康兄生于乾坤动荡，社会易帜之际，父母都是民国时代的大家族，母亲一族更是显赫，康兄的母亲唐季恂，任职重庆一中，被誉为一中居里夫人。康兄的大舅就是近代大儒唐君毅先生，中国最后的儒学宗师，新儒家代表学者。国共易帜，唐先生去了台湾，后执掌香港新亚书院。桃李天下，当今海外新儒学诸扛鼎者，大多是唐先生门下高足。我见过康兄父母的文字，亦是家学渊源，蒙养深厚。劫波渡过，含辛茹苦。老康一家的境遇，正是中国知识分子的苦难写照。生活的劳顿还不足论，精神的摧残和压抑，使抑郁低沉形成了一种被虐基因与血质延传后代。
左起：牟宗三、徐复观、唐君毅
唯康兄是个另类。有一天我和康兄到了北京她姐姐家里，康兄的母亲也住在此。从进屋到吃饭，全家寡言少语，那场景颇如列宾的油画《不期而至》和凡高的《削土豆的人》。康兄见状，直言不讳曰：我们家族的人为啥都是这个气氛，就不能扬眉吐气，有说有笑吗?其实不止康兄一家，我的父母亦是在不断政治运动的恐惧中被退了神光。我父母是民国时期知识分子，WG时是医院院长，在各派的血腥暴力与政治高压的隙逢中生存，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忍气吞声，活下来即非易事，缄口不提往事。我也是家中的另类。父亲与我少有话语。他对我说你侥幸活对了岁月。要是活在父亲那个年代早就招来杀生之祸。
这老康朋友遍天下，无论比他年长岁短都因了他身上的一种道义担当和精神的王气，而把它当成思想的魁首和道行的磨心。康兄与哥们儿交往，很少谈及自家身世。相处长了，偶有啸傲之际，孤愤之余，抑或气平怨消，怀瑾握瑜之时，三两知己，酒后相倾，康兄在母腹之际，恰逢华夏板荡，易帜交序，家境极艰，母亲面临压力难以承受，遂吞服大量奎宁，欲堕下胎中爱子。未想这老康命不该绝，居然平安降临乱世。这王门么儿，可能因了奎宁的作用，竟然出奇聪颖。康兄自省事以来，博闻强记，过目不忘，令诸兄和粉丝们钦羡不已，他在电视上侃侃而谈数小时，历史掌故人物佚事，年代数字，倒背如流，几无差错。甚至众多朋友的手机号码，康兄居然能够悉记无差，这对于我实在是匪夷所思，我是连自己的身份证号码都记不住的那种愚顿资质。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中国民众尤其知识分子刻骨铭心。王康及我等的命运，也都经历了境遇的惊险沉浮、精神的剧烈震荡和性情的燔然改变。动荡后，我幸免于牢狱之灾，被停课多年，赋闲在家，却获取了充裕的时间去打工挣钱养家糊口，得以静静的思考问题。康兄被通缉追捕，不知所踪，隐姓埋名，潜行于江湖。风波渐息，阴霾未尽，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王康和黄珂突然轻扣我家柴扉，相见惺惺，不禁慨然，故道班荆，挥手从兹，天各一方。

90年代的王康
王康去了北京，数年流寓间，俯察国之凋敝，仰观圣贤明昭，心中遂成经邦纬国之大道。1992年，我徘徊京城，为梁明玉的服装秀奔走。住在恭王府中国音乐学院的地下室，网络京城故交新朋，此时，康兄的电视政论片《大道》亦在北京启动。虽体制森严，但许多事情其实都是江湖处理。若康兄此等要犯，居然可以堂而皇之出没于庙堂轩阁、广庭大众。其间原委，概在康兄流寓京城。播道攻革良策、兴邦宏规，名声不胫而走，高层政要，亦有慕名求教，体制之下，兼蓄莨莠，志士仁人，三教九流，存异求同，甚有道谋各殊、觥筹交错，握手言欢，拍案拂袖，是谓江湖。
《大道》杀青，海外播出，朝野振动，这大道本是人类圣贤之道，明镜高悬。烛明启蔽，正途所归，无奈现实，利益既得，盘根错节，固若金汤。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致使书生救国，经年莫成。舍身盗火，锲而不舍，最终由普罗米修斯变着西西弗斯，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宿命。康兄的《大道》洞察俄国革命之来路与去向，潮流与歧途，深谙俄罗斯民族性灵零之悲怆阔大，既有自由之追求，又有帝国之幻梦，是谓双头鹰，东西莫测。遂极研精几，掘深发微，十载春秋，对俄罗斯的研究远逾官方专家，成为俄罗斯研究的独立学者。老康关于俄罗斯的电视讲演，影响深远。逢改革加速，各方利益，错乱交织，人走茶凉，强弩之末，或新贵积财，心不在焉，各种因素，倒使老康脱难避险，历劫无恙，也算是浮生奇迹，命运漏卜矣。
我多年研究现实主义美术，深感中国艺术受苏俄牵掣，亦对俄苏艺术溯源寻踪，考经据典，所见与康兄略同。然较之康兄椽笔，博大精深，巨擎大包，不过九牛一毛，沧海一栗，康兄思想亦对我多有启迪，我所撰《俄罗斯油画精神寻绎》，亦蹈其同尘，秉人文之关怀，警帝国之幻梦。与康兄之交四十载矣，仰其项背，敬其秉怀，重庆本土，陪都以降，夷为文化沙漠，康兄的书斋，自然成为这座城市的精神灯塔，精英文士，谋思聚首，聆真辨伪的所在。
逢康兄招聚，诸兄必至。老康宽裕时，总有腊酒荤腥相待，手头拮据时，老康亲手煮一碗麻辣小面。这王康精神上富可敌国，生活上却邋遢散漫，颇有魏晋名士之状，陋室堆书如山，临窗背门而座，一把老旧藤椅，向人贴着“正在写作，请勿打扰”的字句。有客进门入室，无论远近尊卑，并不理睬，各人取书看，俟康兄搁笔起座，再行寒暄，酒逢知己，秉烛达旦，话不投机，拍案拂袖，因此也就得罪了不少人。其中有富商，也有朋友。英雄凡胎，圣贤血肉，这康兄有精神的概范，也有脾性的毛病。愤世嫉俗，口无遮拦，以致独断孤行，不审时务。
某天，成都老蔡率一帮精英来渝，久仰康兄盛名，欲求拜会，事先给我打电话，嘱联系康兄。这老蔡何许人也？却原来也是叱诧风云的一方神仙。河南长葛人氏，家境赤贫，母亲含辛茹苦，拉扯成人。勤学苦读，考入大学，根红苗正，成为红卫兵司令，当年是四川家喻户晓的人物。官拜四川省文革副主任相当于副省长。文革后期，赵公主政四川，爱护人才，留任省团委邛来县委主官，锐意改革，创造模式，红极一时，政坛新星，颇得改革高官尝识。
物换时迁，老蔡弃官经商，感恩赵公，无论处境善险，敬如再生父母，请安祭扫，未曾断绝。这老蔡沉浮商海，数陷危机，如今亿万身家，宏阔气场。我与老蔡相识于其危厄之际，义气相投，鼎力相助，自然兄弟哥们。我和黄伟、代云诸兄在君豪酒店设下豪筵，专候康兄驾到，群贤毕至，鸿儒满座，这老康却姗姗来迟，入座寡言，气场不顺。这老康从来饱时酒肉，饥时饮茶，宛若尘外之仙，不食人间烟火，视金钱如粪土，花钱如流水。对商界成功人士从不待见，有一次见了王石，劈头盖脸，劝人家早日洗清原罪。大约是对老蔡的老板身份抱有成见，话不投机，忤语相向。竟然离席，拂袖而去。这厢老蔡一行，满腔热情，若浇凉雨，不禁忿然，我与黄伟代云亦尴尬不知所错。如这等事在康兄多有发生，我等亦见惯不惊，悉与大局为重，宽容相劝。事隔经年，我与蔡兄相聚其河南老家，为其母立祠，撰文刻碑，笑叙旧事，老蔡关注康兄道义事业，托我问候。王康亦为老蔡善举倾力相助，君子之交，末及一笑，已泯恩仇。
2010年7月，台北国父纪念馆，《浩气长流》新闻发布会。领衔画家马一丹、欧冶渝，艺朮评论家老木，总策划人王康，国家文化总会秘书长杨度，领衔画家江碧波，领衔画家张春新
王康治学，纵横捭阖，擅观天下大事全局，所治学问断难以术业专科划分。据我观察，概分三个方面，
其一是康兄的精神基础，原儒使命。
康兄家学渊源，乃受惠唐君毅博大儒学思想。生于危亡动荡之秋，忍看道统式微，承负先天使命，训道维统，每有扶危济困之志，奉天承运之心。“周虽旧帮，其命维新”，最后恐龙，落魄儒生。状如出土文物，当世稀罕。这是康兄思想之缘起根系。孔家道统，儒门遗产，在老康身上充分体现，行事犹重仪式，乐此不疲，虽繁毕极，在快餐文化的今天，凡与康兄共事，焚香明烛，祭祀祈祷，三拜九叩，总是少不得的，无礼不成教，无教不成道，无道不成统。今日，礼崩乐坏，纲乱纪颓，康兄其行，原道正统，兴灭继绝，身体力行横渠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弥足珍贵，鲜有人解，甚讥为痴，知者谓其心忧，不知者谓其何愁。
其二是王康的历史观照。
王康对人类近现代文明史，有广泛阅读……（有所删节）王康的忧思洞深烛远，不幸言中。无奈上下，争夺利益，演绎江湖。不屑于形上的思考，纠结于现实的混乱，哀高丘之无女，观朝野之多弊，老康独徘徊于孤境，长太息以掩泣，还乡去国，皆不由衷。
王康绘制“俄罗斯破晓”画作。摄于2019年11月16日
第三是王康的文学情怀。
作家和诗人，其实是王康的本性。无论他奔放挥洒的激情，经天纬地的宏论，惊天地泣鬼神的文字，都充溢着作家和诗人的浪漫与孤直。当今中国，人才辈出，无论哲学思想，社科各界，高手如云，大师遍地。术业专攻，各有千秋，但如康兄这般博杂精深，慎终追远，纵横捭阖，文彩飞扬，挥斥自由，思路奔突者，实在难有二人。这全仗了老康中文系出身的根底，文胆诗心，且旁涉艺术，虽无师自通，眼高手低，画了众多思想者肖像，也算栩栩如生，意在画外。康兄治学，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散见数百万言，并不标榜于学界。所以“民间思想家”的称号颇为切贴。康兄其实多做电视编剧，从《大道》到《大轰炸》，《大统一》、《孔子》，浩瀚宏博，悉与华族国运相关。《孔子》一部，体现了康兄的全部才华与文采。他将孔夫子搬到上下五千年，古今中外的变革关头，大事纪元之中，进行历史对话，拍成之后，或会成为一部当代福音书。
我在艺术研究之余，有感而发，愤世嫉俗，歪打错唱，竟成摇滚歌词数百首，编成《无话可说》《话不投机》佐佑集，康兄欣然赐序曰《世纪末东方抒情诗人》，雄文奇谲，汪洋咨肆，纵览东西风云，捭阖无界杼机，几乎囊括中西现代社会史文学史，发乎情止于礼义，启乎但丁之善果，断乎波特箂尔之恶花，天问地缄，槌心撕肺，如霹雳天火，遍掷荒野，启蒙去蔽，欲速不达，疾顽药罄，哑吭嘶声，哲章文典，鸿词博藻，精象真谛，尽在其中矣。
圣贤之道，知行合一。康兄善将满腹经纶，拯国情怀，大化流行，溶化在血液中，落实在行动上。
2006年康兄采纳画家欧治渝的建议，发起了《浩气长流》这一抗战绘画巨卷，我也当仁参与其中。该画历经七年，画家、史案一帮哥们儿，承天奉运，励精图治，自我变法，若丹柯之擎烛火，精卫之填沧海，未敢懈怠，老康可谓殚精竭虑，雄才大略，使尽全身解数终臻善果。我职奉撰万言文章《明堂史鉴，血肉丹青》，兹录老康部份如下:
“王康者，一介布衣，学界宿儒，身无分文，富甲精神。修齐治平未达，仁智理信俱身。心经自苦难而出，学问由体验而真，怀仰俯敬畏之心，匍人间道义之行，恨人类一切不平，悯天下刍狗苍生。承负当代，风若古人。姓耿率，喜怒于色，嫉恶如仇，执信中华命运，必履大道，必修正果。极研抗战历史，经年累月。烛幽洞微，浩茫奥深。窃以为泱泱五千年文明，芸芸十三亿苍生，其来路与去向，晦暗与光明，继往开来，大义微言，精象气数，民心国运，皆可映蕴启蒙于兹十四载国难春秋之中，遂以信念为据，人格为赎，集画界精英，文坛高士，共祭国魂，共谋宏图，共荐乾坤，成兹义行壮举。”
当今中国，遍地铜臭，世风日下。竟多有仁人志士，同道同气。慷慨解囊，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坚持民族大义，守执精神孤岛。《浩气长流》巨幅，所费凡700万元，不涉及任何党派支扶官方拨款，全为民间人士志愿捐助。不可不为之奇迹。有一民营企业家王广庆先生，本与老康素不相识。闻此义举，触动心扉，对康兄说你若差钱，只发短信。你若忙发两字，缺钱，我就会聊表寸心。浩画中途，财务拮据，老康无奈，给王广庆发了三个字，“没钱了”。当晚这位老兄提了一个挎包，来到老康陋室，打开数数，现金共25万元，临行向王康讨了十元钱的零钱交停车费。此类义举，不胜枚举，仰仗各方解囊相助，浩画横空出世，爰立天地。
2010年7月6日抗战巨卷史诗画展《浩气长流》揭幕式在台北“国父纪念馆”举行
首展于台北国父纪念馆。台湾抗战老兵携妇将雏，咸往观展，计数十万众，海峡两岸文化同根，命运与共，互动空前。国民 党名誉主 席连 战先生举行家宴送别。台湾政要郝伯村、刘兆玄及著名画家刘国松、欧豪年，李奇茂等作陪。至此，浩画衷愿，终浮白于天下。台湾展出期间，工作之暇，我等陪康兄去了唐君毅先生的陵寝祭扫，自然是三叩九拜，康兄于其舅父陵前先是将随行诸兄一一介绍。续叙告心志，儒门代传，国运多艰，花果飘零。盟誓发愿，山河一统之日，终将接亲人返归故乡。
又隔数年，七月七日，浩画北京展出，各届数百众莅临，缅怀历史，悲歌抗战，国共两党，遗老遗少，咸集毕至。康兄慷慨陈词，至情以聚海内贤良，毋忘历史，以步华族之正途。然世人每喜欢歌而忌忧思，抗战历史之重，难负现实生存之轻。越明年七月，我在纽约曼哈顿唐人街与康兄重逢，他应华人退伍军人协会之邀，举行抗战历史讲演。在座听众，除传媒界人士，大多为耋耄退士，场内老康的精采发言与楼外唐人街的喧嚣，显得若浮世孤岛。我和康兄到楼下街上人行道抽烟，抵肩长叙，不胜慨叹。
康兄七十寿辰，我写了《关于康兄的几个画面》由优秀的播音艺术家诵成音频，康兄收到，既回电于我，感慨不已，遥距重洋，犹守晨昏。兹录如下：
关于老康的几个画面
岁月无情，康兄竞寿七十，耄耋华诞，悲欣系之。寻句无由，脑海中只浮出关于康兄的若干画面。形貌栩栩，观象制意，焕呈诸贤，以代寿颂。
画面一，我与康兄相识于大学时代，他独居的陋室是自由XY的纸牌屋。群雄毕聚，高手簇集，帷幄中心自然是老康，略有谢顶的头脸闪着智者的毫光，谈吐间微滞顿舌却深谋远虑。从此气息通投，惺惺相惜，喫谈阔讌，累月经年……
画面二，四川美术学院课堂，我籍教席之便，曾邀康兄开讲，纵横捭阖，慷慨陈词，大道之行，来路去向，寻俄罗斯之魂，警帝国之恶梦，开众棣之茅塞，活艺术之骨血，疮痍疾苦，笔底波澜。
画面三，铁幕深沉，风雨如磐，康兄流徒莫踪，我亦辍职在控，月黑风高之夜，柴扉轻叩，康兄不期而至。班荆对盏，唏嘘欸乃，江湖飘零。
画面四，浩气长流巨卷，历时五载，翰墨千米，康兄以信义为据，人格为赎，聚画界精英，文坛高士，义行壮举，共筑纸上忠烈祠，卷帙浩茫，泪染绢素，血浥绞绡，谋篇深远，迥出常流。先烈前躯，丰功伟绩，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庙肃彝陈，德垂丹青。掘旷代之幽潜，全无穷之炳焕。首展台北，吾侪七君，窝居一寓，十数日间，诚惶以待，夙夜匪懈。功成盛筵，昭明天下，康兄燦颜，浮一大白。
画面五，曼哈顿唐人街中华会馆，我与康兄久别重逢，蹲在街边人行道上抽烟，慨叹多事之秋，国运危浅，晦明泰否，羁旅艰难，时过境迁，语境各殊。华发雾鬓，大道不行，乘桴浮海，負托翁之忧患，承宾雁之深喉，言不尽意，乃持画笔，塑天下之圣哲，祛人间之不平。悲悯之心，无端之泪，一息尚存，岂容休憩。
画如其人，风骨写照，遥距重洋，犹守晨昏。聊以刻写，画形擒拿，张布康兄寿庭。戊戌岁末，老木专祈，干杯！
康兄晚近，不幸病魔缠身，往昔体育教师的身骨，显渐羸弱，鸿图未展，着躬违和，心鹜八极，身困一隅。英雄迟暮，圣哲浴尘。文韬难续，遂持画笔，病榻之侧，铸成《俄罗斯破晓》之巨幅，呕心沥血，身心透支，可想而知。康兄画成，我即允康兄撰写画评一篇。奈何康兄大作，山高海深。画中人物众多。姓氏冗长，稽考繁复，况乎康兄高远，吾实难侪，竟然踟躇，不知落笔。康兄直言告之，不必写了，我的第二幅画作已呼之欲出。故我心中，一直欠康兄一份己责，忐忑不安。
2020年3月20日休士顿“寄庐”
曩与康兄促膝，偶有言及信仰，康兄自谓，如我般皮囊，却生顽骨疑性，身不由己，思想独立，最难解决信仰。近日康兄卧病塌而受洗，皈依基督，终解决一生终极之信仰，倒是出乎我之意料。康兄之信仰，始于忧患，止于拯救。不泥于小我。儒、释、基督，兼忧患天下，拯救众生，于康兄之昭示，致终无极，致大无外，皆为神圣。从性灵与感情，文化归宿论之，儒家乃是康兄根脉，康兄一生，知行合一，乃在兴灭继绝，内圣外王，呼喊奔走，致力中华民族道德重建，文明复兴，训道维统，他身上具有先贤宿儒的意志和秉性，大道不行，乘桴浮海，耄耋莫归，身在江湖，心存魏阙。儒无教仪，心至而已。康兄沛然当之。
佛陀释迦，察人间之疾苦愚昧，慈悲普渡，布善祛恶，康兄性情中，有柔善若稚，爱及犬狗，康兄家有爱犬名谓都都，多年与之同榻而眠，举箸而饲。每言及犬狗，曰其瞳如深哲，德智皆胜俗人。吾家亦养狗经年，颇以康兄语然。基督精神，唯在救赎，与康兄兼容，至于个人安身立命，认己原罪，求之于外，交付灵魂，以康兄本性，恐难叙真。多年流寓，病困纠缠，悲欣交集，唯海外挚友倾诚相扶，手足致亲，体恤照顾，无微不止，悉众基督信徒，感恩之情，圣灵弥浸，命运既定，身心疲备，亟盼归宿，顺乎自然，随遇而安。以康兄之笃定勇毅，天生其才，慎终追远，上下求索，离经叛道，于世不容，心灵中原本只有自由二字，天地为庐，吾心宇宙，周驰无疆，本可独踪，为天上星宿，方外游客，未必遁蹈常轨，窃以为康兄憾事。
吾与康兄结交，凡四十载，同窗之谊，患难之情，风雨披载，忧愤末绝，浴沂舞雩，流觞横槊，风华渐遁，虽牵黄执苍，渐柱杖扶篱。彼此珍重，任重道远，人孰无死，丹心青史，空明流光，浩瀚星河，与康兄共勉。庚子四月，老木尺牍。
作者简介：牟群，著名藝朮学者，藝朮批評家。文創專家、書法家。四川美术学院史论系教授。1977级西南大学美术学院中国画专业出身，1986年起执教四川美术学院艺术理论。80年代研究方向为中国传统绘画美学，有《意象概念的定位》《温文的束缚》等论著。90年代后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艺术。著有《视觉的智慧》、《艺术生态》、《20世纪中国美术批评名篇选读》、《中国油画精神景观》，《20世纪艺术的反思》，《创意服装设计学》，《从抓革命到促生产——中国当代艺术景观》，《四大金刚与四大海归述评》，《不良资本与不良艺术》等论著。其学术与批评坚持独立批判立场，对当代视觉艺术的观察具有广角的人文透视，并著有《无话可说》《话不投机》摇滚歌词集。创作编导实验话剧《八大山人》，电视纪录片《深山望远》并获国内外多项奖。电影《疆土1259》、多集电视纪录片《文化工匠》等影视作品。曾任职北京奥运会开闭幕式、广州亚运会开闭幕式策划团队。现任英国KS建筑事务所中国区艺术总监。重庆储慧堂文化传播公司艺术总监。重庆兰色之鹰文创策划公司艺术总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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