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青衣》播放于2002年。由徐帆饰演的女主角筱燕秋在小荧幕历史上的特别之处在于,她是一个从始至终只为自己而活的女人。20年的时间,她从台上的青衣变成了妻子和母亲,但对这些角色,她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心不在焉。她甚至对活着本身也心不在焉。
筱燕秋是天上的女人,傅彪饰演的面瓜则是灶台和油烟里的男人,他爱妻子,爱女儿,爱家庭。筱燕秋听了公园里的人唱她心心念念的《奔月》而愁肠百结,面瓜看她捂着肚子的第一反应是,「你咋的啦,是不是要解大手?」筱燕秋沉溺在自己对自己的战争中不能自拔,穿着老头衫大裤衩头顶上缠一毛巾圈儿的面瓜,跟她交流的事儿是,「秋儿啊,以后买卫生纸别买11块3的,9块8不带芯儿的那种就挺好使。」
文|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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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冯小刚的自传《我把青春献给你》中写到徐帆的章节,说起妻子的表演,冯小刚没有在两人合作的诸多作品中摘取案例,而是说到了2002年由徐帆、傅彪、潘虹等主演的电视剧《青衣》,在冯小刚眼里,「(《青衣》)这出戏应该说是徐老师的当家戏,就像葛优饰演李东宝一样,非她莫属。」
回头看去,十几年前的业务竞争很有高手打架的赏心悦目,徐帆生在戏曲世家,自幼学戏,唱的也是青衣。因为这些功底,在《青衣》选角阶段徐帆最终胜过蒋雯丽,如愿演了筱燕秋一角。
 徐帆在《青衣》中饰演筱燕秋 
《青衣》改编自毕飞宇的同名小说,讲述了京剧演员筱燕秋在各种阴差阳错之下同命运撕扯拉锯的故事。筱燕秋是天生的青衣坯子,19岁时曾因《奔月》中的嫦娥一角一炮而红,但因气焰过盛,她在最辉煌的时刻极速跌落。此后漫长人生里蹉跎岁月,却在20年后因一位烟厂老板的意外注资有了重演《奔月》的机会。
于是40岁的筱燕秋带着贪婪,带着对生活巨大的愤恨,带着对岁月流逝的无奈与不甘,拼尽所有去挣一个再演嫦娥的机会。
筱燕秋在中国小荧幕历史上的特别之处在于,这是一个从始至终只为自己而活的女人。20年的时间,她从台上的角儿变成了妻子和母亲,但对这些角色,她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心不在焉。除了演嫦娥,她甚至对活着本身也心不在焉。
《青衣》剧照 
把中国影视剧做个粗浅的分类的话,《青衣》是旁逸斜出的一支,虽然剧中涉及家庭,但它绝对算不上家庭剧;勉强归入言情剧的大类,《青衣》里的「情」也跟人们的通常认知毫不相干,《青衣》里的「情」带着对理想世界的痴迷和病态,用剧中筱燕秋女儿的话说,「我妈她谁都不爱,她只爱嫦娥」;生活剧更算不上,它甚至是反生活的:一个一心想当嫦娥的女人,柴米油盐和家长里短是她的紧箍咒,她压根儿不想要她的生活。
很多人大概不会想到,《青衣》的导演是拍摄《激情燃烧的岁月》、《士兵突击》、《我的团长我的团》等现象级剧集的康洪雷,在康洪雷的作品履历中,《青衣》也是旁逸斜出的一支,它毫不阳刚,没有半分撩人的雄性荷尔蒙,《青衣》是彻头彻尾的女性故事,或者说彻头彻尾的女性悲剧。
在毕飞宇的文学世界中,命运决定性格一直是一条隐藏的伏线。从这个维度上看,筱燕秋的悲剧是注定的悲剧。这也让《青衣》无法成为一个圆满的故事,它不圆满,不浪漫,不积极,但总的说来,在千禧年之后影视作品同传统文学彻底割裂的当口儿,《青衣》固执地用最大众的媒介诠释了一个在大众视野中颇为小众的命题,它不为女性造梦,而是告诉观者「梦是假的」。在一票家长里短和情情爱爱的剧集中间,《青衣》仍保持了文学和美学上的自觉,最终在戏台上下咿咿呀呀中间带出一股戳破人生真相的可贵。
用毕飞宇自己的话说,「在我的身边,在骨子里头,在生活的隐蔽处,筱燕秋无所不在。中国女性特有的韧性使她们在作出某种努力的时候,通身洋溢出无力回天还挣扎、到了黄河不死心的悲剧气氛。她们的那种抑制感,那种痛,那种不甘,实在是令人心碎。」
《青衣》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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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为可贵的是,从戏剧角色和观众关系的角度来说,《青衣》几乎构建了一种我国电视剧历史上少有的姿态,筱燕秋不要观众的同情,也不要观众的喜爱,甚至不要观众的认同。筱燕秋的姿态跟戏文中的咿咿呀呀的嫦娥一样,这个人物最终要向观众表达的是,「我就是我,我就是这个样子。」
细数我国大众电视剧30多年的历史,筱燕秋更是一个旁逸斜出的女性角色。电视的媒介特质决定了它先天的商品和大众属性,总的说来,我国小荧幕上先后流行的是两类女性形象,一类是苦情戏的主角,为了让观众亲近,她必须温良无害,观众们才会为着她的悲剧命运牵肠挂肚或是关键时刻撒一把同情的泪水。她们的命运应当又苦又惨,世间委屈受遍,日子在忍让和牺牲中稀里糊涂过下去,「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
另一类则是90年代都市言情剧中的摩登女郎,改革开放的春风轻轻柔柔吹拂之下,飞扬的大波浪和波点裙才更符合当时的时代气氛,她们要为爱执着,要执迷无悔,要让每天的日子都生猛热烈,她们要做出引领或表率,要为观众提供爱情的行为方式或样板。她们应该又飒又美,输出积极昂扬和坚强独立的新活法儿,「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
《青衣》的故事很难放在其中任何一个序列中,筱燕秋不善良、不驯顺,她也不时髦,坚强独立也算不上,她任性,痴迷,跋扈,彻头彻尾的自私,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实在不是个让人爱得起来的荧幕角色。
《青衣》剧照 
很多人会拿筱燕秋和《霸王别姬》中的程蝶衣作比。但跟程蝶衣不同的是,筱燕秋没有一个霸王可等可盼可怨,寂寞是嫦娥注定的宿命,黄连投了苦胆胎,注定在月亮上独守冷冷凄凄的苦寒。
程蝶衣的悲剧中还有女娇娥和男儿郎的身份困惑,筱燕秋的魔怔却完全来自同生活的短兵相接,她在戏台上演活了嫦娥的悲戚,又无法摆脱戏台下庸常的世界。心思都在那个到不了的月亮上,一双脚丫子却陷在她死活看不上眼的生活中,把整个人沤烂掉,折磨自己,折磨他人,筱燕秋悲剧的无解之处在于,困扰她的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具体的对象,而是生活和命运本身,「人总是吃错了药,吃错了药的一生经不起回头一看,低头一看。吃错药是嫦娥的命运,女人的命运,人的命运。人只能如此,命中八尺,你难求一丈。」
《青衣》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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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首播后有媒体在崇尚市井的天津做过调查,女性占绝大多数的观众群给出的反馈是,「这个筱燕秋真是太气人了」、「这种媳妇还要她干吗?」,与之相应的,是傅彪扮演的丈夫面瓜,成为了那个时候大家争相夸赞的对象。
跳开冯氏喜剧中那些让人捧腹的角色,傅彪在《青衣》中贡献了他个人最温厚最劲道最生活化的表演,筱燕秋是天上的女人,面瓜则是灶台和油烟里的男人,他爱妻子,爱女儿,爱家庭,筱燕秋听了公园里的人唱她心心念念的《奔月》而愁肠百结,面瓜看她捂着肚子的第一反应是,「你咋的啦,是不是要解大手?」筱燕秋沉溺在自己对自己的战争中不能自拔,穿着老头衫大裤衩头顶上缠一毛巾圈儿的面瓜,跟她交流的事儿是,「秋儿啊,以后买卫生纸别买11块3的,9块8不带芯儿的那种就挺好使。」
演绎这个角色同样让傅彪满意和快乐,那一年接受有关《青衣》的采访,性情厚道的傅彪都不忘让记者代他跟广大男同胞道歉,因为大部分女观众看完《青衣》的感受,跟剧中筱燕秋那些叽叽喳喳爱嚼舌的同事们一样,「你看看人家面瓜有多好。」
傅彪在《青衣》中饰演面瓜 
徐帆那声娇滴滴、拖着戏曲长音的「面~瓜」萦绕在筱燕秋同生活的每场战争之后,每场战斗都失败,每次失败后还是不死心,筱燕秋既看不上面瓜,又离不开面瓜,也难怪17年前的家庭主妇们对着电视荧幕恨她恨得牙痒痒。
但是看着这个作天作地的女人为了心中的嫦娥付出一切,健康、孩子、家庭,还有高高在上了半辈子的自尊,看着她在权力和金钱的陷阱中作贱自己,看着她倾尽半生心血教出来的徒弟肆无忌惮地伤害她,真正有心的观众又忍不住对筱燕秋报以同情,这种同情是作为某种想象共同体的同情,嫦娥成了一个符号,成了某种想得又不可得的东西的化身,这种情感大约能解释《青衣》这个故事一直算不得大众,但一直保有某种不可断绝的生命力的原因。
编剧陈枰曾在多年后说起这部剧集,「女人在现实生活当中往往充当的是配角,只有在梦幻中才是自己的主宰。于是,柳如云、筱燕秋式的青衣们在戏中活得最真实,最沉醉,最有滋味。虽有无奈,但却是痛并快乐着,她们是在用一生守护着心中的嫦娥。」
筱燕秋看着新一代嫦娥上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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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嫦娥」最终指向的是《青衣》这个故事的核心,按照小说中的说法,「唱青衣固然要有上好的嗓音,上好的身段,——可是好嗓音算得了什么?好身段又算得了什么?出色的青衣最大的本钱是你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戏台上的青衣不是一个又一个女性角色,甚至不是性别,而是一种抽象的意味,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一种立意,一种方法,一种生命里的上上根器。女人说到底不是长成的,不是岁月的结果,不是婚姻、生育、哺乳的生理阶段。女人就是女人。她学不来也赶不走。青衣是接近于虚无的女人,或者说,青衣是女人中的女人,是女人的极致境界。」
筱燕秋的不高兴在于她始终拒绝跟生活讲和,她选择一意孤行地捍卫虚无。她用了大半生的时间才明白「这世上没有嫦娥,化妆师给谁上妆谁才是嫦娥」的道理,是在青春、美貌和时间彻底抛弃她的时刻才接受了「嫦娥停止悔恨,死因不详,终年四万八千岁」的冷酷现实。
但即使在人生巨大的溃败面前,在被隔绝和被遗忘的永恒孤寂开端,筱燕秋还是用尽最后的力气舞起青衣的水袖,完成人生最辉煌的一场表演。
无数影视作品都在试图跟观众输出平凡是唯一的答案,输出其乐融融的人间大团圆,那些故事背后有着统一的、谆谆教诲的逻辑,这个逻辑简而言之,就是告诉所有人,最简便的方式是认命。
筱燕秋拒绝认命,所以她注定失败。这份失败脱胎于「自个儿成全自个儿」的梨园传统,也出自一个女人对自己内心不计一切代价的诚实。生活家们说过日子重要,有个知冷知热的男人重要。道德家们说女人的名声重要,八面玲珑会做人重要。筱燕秋几乎弃绝了所有教条,所有命运加诸与她而她并不需要的恩惠,她可以抛下一切,因为在她的世界里,嫦娥最重要。
从这个角度衡量我们今天的影视作品,滤镜和磨皮时代的观众们,已经没有目睹这孤勇和悲壮的幸运。
《青衣》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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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部旁逸斜出的剧集,《青衣》并未作为一个例外,一个异动的音符而被岁月遗忘或掩藏。这两年蔚为壮观的综艺大潮中,《青衣》中的片段先后在《演员的诞生》、《我就是演员》、《声临其境》等综艺节目中被拿来诠释,在章子怡、蓝盈莹、秦海璐等演员的忘情演绎中,筱燕秋的痴心不改得以碎片化的、部分的在今日复活。
章子怡在《演员的诞生》中的青衣造型
一方面,这自然是某种永恒的、纯粹的艺术规律和艺术记忆发挥着自身足以超越时间的作用。另一方面,反观今时今日的影视作品,当保守和完美成为主流,成为公共文化产品中的唯一声部,筱燕秋式的冒犯和一意孤行便只能作为一种缅怀、一种去而不复返的记忆、一个死得彻彻底底的哀悼对象而存在。昔日的存在恰恰彰显和反衬出我们今日的苍白。
很多年前,在一场学界的讨论会上,康洪雷向在场的学者们表达了他作为一线工作者的困惑,在他看来,中国电影有相关的美学研究和评论,中国电视剧似乎从来没有这一传统,在康洪雷的影像世界,如何更贴近人性,如何提升电视剧的美学标准一直是他努力的方向,但在做出很多优质剧集之后,他的困惑依然很深,「商业和文化怎么结合,作品怎么转化为产品,电视剧的路该怎么走,朝哪个方向走,在目前的文化很脆弱的前提下,它该不该姓钱……」
在这场讨论会上,学者戴锦华提出电视剧在建构当代人日常生活方面的不可替代的作用。因为「电视剧扮演了、接替了当代说书人的社会功能」,于是自1990年代之后的中国电视剧,「几乎全面承担了,或者说极端有效地实践着一个重建日常生活意识形态,或者说重建中国的常识系统,重建中国的自我想象、现实想象和历史想象的重要功能。而更重要的是,电视剧以说书人的形态成为一个非常奇特的载体,成功地缝合起不同的历史时段,中国经验,中国历史,当代中国人庞杂、矛盾的情感结构等等。」
几年过去,康洪雷式的困扰似乎成了远古世界的回音,「该不该姓钱」的困扰被「几乎都姓钱」的现实遮蔽。「当代说书人」的戏文中似乎也永远隔绝了《青衣》式的叙事。庞杂的、矛盾的、现实中国的故事似乎越来越销声匿迹,舞台上却难得找出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们甚至不能想象,假若筱燕秋的故事发生在今天,社交媒体上的三观战士们将会把这个一意孤行的、不那么可爱的女人攻击成什么样子。
经历了苦情时代和摩登时代之后,当下影视剧的运行逻辑是「可爱」和「成功」,甜腻剧集的梦幻泡沫安抚着现代都市中疲惫不堪的人们,而大女主光环给今天的观众们投喂的是开挂成功学,这样的成功学配比精确地输出一张张没有棱角的美丽面孔,输出能取悦所有人的完美性格。
批量生产的可爱和完美遮蔽了一切。我们热爱漂漂亮亮的少女,热爱乘风破浪的姐姐,但那些失去了漂亮的女性的故事,那些不能乘风破浪、甚至被生活的浪头拍死在沙滩上的人,她们的软弱、游移、自私,她们的狼狈和失败,真的就失去了被诠释的资格了吗?

这里是「坏姐姐来了」,一个女性成员占据绝大多数的团队。社会对于女性的凝视已经让我们非常烦躁,我们相信女性是充满生命力的,有多样可能的,而不是凝固在母亲、妻子、女儿的身份之中。
我们将在流行文化的流变史中观察女性,考古她们曾在老电视剧、老电影中呈现的丰富面貌。她们可以时髦,也可以疲惫,可以美好,也可以狼狈,她们可以非常有力量,当然,也有权利十分软弱。
她们不会被大众审美所绑架,坏姐姐永远都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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