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精彩盐城”公众号,纵览天下风云!
近日印发《淮河生态经济带发展规划》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是有人偷了他们罢:那是谁?又藏在何处呢?是他们自己逃走了罢:现在又到了哪里呢?
我不知道他们给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确乎是渐渐空虚了。在默默里算着,八千多日子已经从我手中溜去;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我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了。
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怎样地匆匆呢?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小屋里射进两三方斜斜的太阳。太阳他有脚啊,轻轻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着旋转。于是--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天黑时,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从我身上跨过,从我脚边飞去了。等我睁开眼和太阳再见,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着面叹息。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
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在千门万户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罢了,只有匆匆罢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么呢?过去的日子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我留着些什么痕迹呢?我何曾留着像游丝样的痕迹呢?我赤裸裸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赤裸裸的回去罢?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
你聪明的,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昨晚中西音乐歌舞大会里中西丝竹和唱的三曲清歌,真令我神迷心醉了。
仿佛一个暮春的早晨,霏霏的毛雨①默然洒在我脸上,引起润泽,轻松的感觉。新鲜的微风吹动我的衣袂,像爱人的鼻息吹着我的手一样。我立的一条白矾石的甬道上,经了那细雨,正如涂了一层薄薄的乳油;踏着只觉越发滑腻可爱了。
①细雨如牛毛,扬州称为毛雨。
这是在花园里。群花都还做她们的清梦。那微雨偷偷洗去她们的尘垢,她们的甜软的光泽便自焕发了。在那被洗去的浮艳下,我能看到她们在有日光时所深藏着的恬静的红,冷落的紫,和苦笑的白与绿。以前锦绣般在我眼前的,现有都带了黯淡的颜色。--是愁着芳春的销歇么?是感着芳春的困倦么?
大约也因那濛濛的雨,园里没了秾郁的香气。涓涓的东风只吹来一缕缕饿了似的花香;夹带着些潮湿的草丛的气息和泥土的滋味。园外田亩和沼泽里,又时时送过些新插的秧,少壮的麦,和成荫的柳树的清新的蒸气。这些虽非甜美,却能强烈地刺激我的鼻观,使我有愉快的倦怠之感。
看啊,那都是歌中所有的:我用耳,也用眼,鼻,舌,身,听着;也用心唱着。我终于被一种健康的麻痹袭取了。于是为歌所有。此后只由歌独自唱着,听着;世界上便只有歌声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来了。我们雇了一只七板子,在夕阳已去,皎月方来的时候,便下了船。于是桨声汩--汩,我们开始领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万甡园,颐和园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扬州瘦西湖的船也好。这几处的船不是觉着笨,就是觉着简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们的情韵,如秦淮河的船一样。秦淮河的船约略可分为两种: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谓七板子。大船舱口阔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桌上一律嵌着冰凉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镂颇细,使人起柔腻之感。窗格里映着红色蓝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纹,也颇悦人目。七板子规模虽不及大船,但那淡蓝色的栏干,空敞的舱,也足系人情思。而最出色处却在它的舱前。舱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顶,两边用疏疏的栏干支着。里面通常放着两张藤的躺椅。躺下,可以谈天,可以望远,可以顾盼两岸的河房。大船上也有这个,便在小船上更觉清隽罢了。舱前的顶下,一律悬着灯彩;灯的多少,明暗,彩苏的精粗,艳晦,是不一的。但好歹总还你一个灯彩。这灯彩实在是最能钩人的东西。夜幕垂垂地下来时,大小船上都点起灯火。从两重玻璃里映出那辐射着的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透过这烟霭,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缕缕的明漪。在这薄霭和微漪里,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只愁梦太多了,这些大小船儿如何载得起呀?我们这时模模糊糊的谈着明末的秦淮河的艳迹,如《桃花扇》及《板桥杂记》里所载的。我们真神往了。我们仿佛亲见那时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的光景了。于是我们的船便成了历史的重载了。我们终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丽过于他处,而又有奇异的吸引力的,实在是许多历史的影象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我们初上船的时候,天色还未断黑,那漾漾的柔波是这样的恬静,委婉,使我们一面有水阔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着纸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灯火明时,阴阴的变为沉沉了:黯淡的水光,像梦一般;那偶然闪烁着的光芒,就是梦的眼睛了。我们坐在舱前,因了那隆起的顶棚,仿佛总是昂着首向前走着似的;于是飘飘然如御风而行的我们,看着那些自在的湾泊着的船,船里走马灯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远了,又像在雾里看花,尽朦朦胧胧的。这时我们已过了利涉桥,望见东关头了。沿路听见断续的歌声:有从沿河的妓楼飘来的,有从河上船里度来的。我们明知那些歌声,只是些因袭的言词,从生涩的歌喉里机械的发出来的;但它们经了夏夜的微风的吹漾和水波的摇拂,袅娜着到我们耳边的时候,已经不单是她们的歌声,而混着微风和河水的密语了。于是我们不得不被牵惹着,震撼着,相与浮沉于这歌声里了。从东关头转湾,不久就到大中桥。大中桥共有三个桥拱,都很阔大,俨然是三座门儿;使我们觉得我们的船和船里的我们,在桥下过去时,真是太无颜色了。桥砖是深褐色,表明它的历史的长久;但都完好无缺,令人太息于古昔工程的坚美。桥上两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间应该有街路?这些房子都破旧了,多年烟熏的迹,遮没了当年的美丽。我想象秦淮河的极盛时,在这样宏阔的桥上,特地盖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丽丽的;晚间必然是灯火通明的。现在却只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桥上造着房子,毕竟使我们多少可以想见往日的繁华;这也慰情聊胜无了。过了大中桥,便到了灯月交辉,笙歌彻夜的秦淮河;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
大中桥外,顿然空阔,和桥内两岸排着密密的人家的大异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衬着蓝蔚的天,颇像荒江野渡光景;那边呢,郁丛丛的,阴森森的,又似乎藏着无边的黑暗:令人几乎不信那是繁华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晕着的灯光,纵横着的画舫,悠扬着的笛韵,夹着那吱吱的胡琴声,终于使我们认识绿如茵陈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着的多些,故觉夜来的独迟些;从清清的水影里,我们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这正是秦淮河的夜。大中桥外,本来还有一座复成桥,是船夫口中的我们的游踪尽处,或也是秦淮河繁华的尽处了。我的脚曾踏过复成桥的脊,在十三四岁的时候。但是两次游秦淮河,却都不曾见着复成桥的面;明知总在前途的,却常觉得有些虚无缥缈似的。我想,不见倒也好。这时正是盛夏。我们下船后,借着新生的晚凉和河上的微风,暑气已渐渐销散;到了此地,豁然开朗,身子顿然轻了--习习的清风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这便又感到了一缕新凉了。南京的日光,大概没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热蓬蓬的,水像沸着一般,秦淮河的水却尽是这样冷冷地绿着。任你人影的憧憧,歌声的扰扰,总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绿纱面幂似的;它尽是这样静静的,冷冷的绿着。我们出了大中桥,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将船划到一旁,停了桨由它宕着。他以为那里正是繁华的极点,再过去就是荒凉了;所以让我们多多赏鉴一会儿。他自己却静静的蹲着。他是看惯这光景的了,大约只是一个无可无不可。这无可无不可,无论是升的沉的,总之,都比我们高了。
那时河里闹热极了;船大半泊着,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来往。停泊着的都在近市的那一边,我们的船自然也夹在其中。因为这边略略的挤,便觉得那边十分的疏了。在每一只船从那边过去时,我们能画出它的轻轻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们的心上;这显着是空,且显着是静了。那时处处都是歌声和凄厉的胡琴声,圆润的喉咙,确乎是很少的。但那生涩的,尖脆的调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觉,也正可快我们的意。况且多少隔开些儿听着,因为想象与渴慕的做美,总觉更有滋味;而竞发的喧嚣,抑扬的不齐,远近的杂沓,和乐器的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谐音,也使我们无所适从,如随着大风而走。这实在因为我们的心枯涩久了,变为脆弱;故偶然润泽一下,便疯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确也腻人。即如船里的人面,无论是和我们一堆儿泊着的,无论是从我们眼前过去的,总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张圆了眼睛,揩净了眦垢,也是枉然。这真够人想呢。在我们停泊的地方,灯光原是纷然的;不过这些灯光都是黄而有晕的。黄已经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晕,便更不成了。灯愈多,晕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黄的交错里,秦淮河仿佛笼上了一团光雾。光芒与雾气腾腾的晕着,什么都只剩了轮廓了;所以人面的详细的曲线,便消失于我们的眼底了。但灯光究竟夺不了那边的月色;灯光是浑的,月色是清的,在浑沌的灯光里,渗入了一派清辉,却真是奇迹!那晚月儿已瘦削了两三分。她晚妆才罢,盈盈的上了柳梢头。天是蓝得可爱,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儿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两株的垂杨树,淡淡的影子,在水里摇曳着。它们那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缠着,挽着;又像是月儿披着的发。而月儿偶然也从它们的交叉处偷偷窥看我们,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样子。岸上另有几株不知名的老树,光光的立着;在月光里照起来。却又俨然是精神矍铄的老人。远处--快到天际线了,才有一两片白云,亮得现出异彩,像美丽的贝壳一般。白云下便是黑黑的一带轮廓;是一条随意画的不规则的曲线。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风味大异了。但灯与月竟能并存着,交融着,使月成了缠绵的月,灯射着渺渺的灵辉;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们了。
这时却遇着了难解的纠纷。秦淮河上原有一种歌妓,是以歌为业的。从前都在茶舫上,唱些大曲之类。每日午后一时起;什么时候止,却忘记了。晚上照样也有一回。也在黄晕的灯光里。我从前过南京时,曾随着朋友去听过两次。因为茶舫里的人脸太多了,觉得不大适意,终于听不出所以然。前年听说歌妓被取缔了,不知怎的,颇涉想了几次--却想不出什么。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觉得颇是寂寥,令我无端的怅怅了。不料她们却仍在秦淮河里挣扎着,不料她们竟会纠缠到我们,我于是很张皇了。她们也乘着七板子,她们总是坐在舱前的。舱前点着石油汽灯,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自然是纤毫毕见了--引诱客人们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舱里躲着乐工等人,映着汽灯的余辉蠕动着;他们是永远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约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们的船就在大中桥外往来不息的兜生意。无论行着的船,泊着的船,都要来兜揽的。这都是我后来推想出来的。那晚不知怎样,忽然轮着我们的船了。我们的船好好的停着,一只歌舫划向我们来的;渐渐和我们的船并着了。铄铄的灯光逼得我们皱起了眉头;我们的风尘色全给它托出来了,这使我踧踖不安了。那时一个伙计跨过船来,拿着摊开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里,说,点几出吧!他跨过来的时候,我们船上似乎有许多眼光跟着。同时相近的别的船上也似乎有许多眼睛炯炯的向我们船上看着。我真窘了!我也装出大方的样子,向歌妓们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勉强将那歌折翻了一翻,却不曾看清了几个字;便赶紧递还那伙计,一面不好意思地说,不要,我们......不要。他便塞给平伯。平伯掉转头去,摇手说,不要!那人还腻着不走。平伯又回过脸来,摇着头道,不要!于是那人重到我处。我窘着再拒绝了他。他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释了重负一般。我们就开始自白了。
我说我受了道德律的压迫,拒绝了她们;心里似乎很抱歉的。这所谓抱歉,一面对于她们,一面对于我自己。她们于我们虽然没有很奢的希望;但总有些希望的。我们拒绝了她们,无论理由如何充足,却使她们的希望受了伤;这总有几分不做美了。这是我觉得很怅怅的。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种不足之感。我这时被四面的歌声诱惑了,降服了;但是远远的,远远的歌声总仿佛隔着重衣搔痒似的,越搔越搔不着痒处。我于是憧憬着贴耳的妙音了。在歌舫划来时,我的憧憬,变为盼望;我固执的盼望着,有如饥渴。虽然从浅薄的经验里,也能够推知,那贴耳的歌声,将剥去了一切的美妙;但一个平常的人像我的,谁愿凭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来呢?我宁愿自己骗着了。不过我的社会感性是很敏锐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镜,而我的感情却终于被它压服着,我于是有所顾忌了,尤其是在众目昭彰的时候。道德律的力,本来是民众赋予的;在民众的面前,自然更显出它的威严了。我这时一面盼望,一面却感到了两重的禁制:一,在通俗的意义上,接近妓者总算一种不正当的行为;二,妓是一种不健全的职业,我们对于她们,应有哀矜勿喜之心,不应赏玩的去听她们的歌。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两种思想在我心里最为旺盛。她们暂时压倒了我的听歌的盼望,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绝。那时的心实在异常状态中,觉得颇是昏乱。歌舫去了,暂时宁靖之后,我的思绪又如潮涌了。两个相反的意思在我心头往复:卖歌和卖淫不同,听歌和狎妓不同,又干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们既被逼的以歌为业,她们的歌必无艺术味的;况她们的身世,我们究竟该同情的。所以拒绝倒也是正办。但这些意思终于不曾撇开我的听歌的盼望。它力量异常坚强;它总想将别的思绪踏在脚下。从这重重的争斗里,我感到了浓厚的不足之感。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盘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宁了。唉!我承认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平伯呢,却与我不同。他引周启明先生的诗,因为我有妻子,所以我爱一切的女人,因为我有子女,所以我爱一切的孩子。①
①原诗是,我为了自己的儿女才爱小孩子,为了自己的妻才爱女人,见《雪朝》第48页。他的意思可以见了。
他因为推及的同情,爱着那些歌妓,并且尊重着她们,所以拒绝了她们。在这种情形下,他自然以为听歌是对于她们的一种侮辱。但他也是想听歌的,虽然不和我一样,所以在他的心中,当然也有一番小小的争斗;争斗的结果,是同情胜了。至于道德律,在他是没有什么的;因为他很有蔑视一切的倾向,民众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觉着的。这时他的心意的活动比较简单,又比较松弱,故事后还怡然自若;我却不能了。这里平伯又比我高了。
在我们谈话中间,又来了两只歌舫。伙计照前一样的请我们点戏,我们照前一样的拒绝了。我受了三次窘,心里的不安更甚了。清艳的夜景也为之减色。船夫大约因为要赶第二趟生意,催着我们回去;我们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我们渐渐和那些晕黄的灯光远了,只有些月色冷清清的随着我们的归舟。我们的船竟没个伴儿,秦淮河的夜正长哩!到大中桥近处,才遇着一只来船。这是一只载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船头上坐着一个妓女;暗里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她手里拉着胡琴,口里唱着青衫的调子。她唱得响亮而圆转;当她的船箭一般驶过去时,余音还袅袅的在我们耳际,使我们倾听而向往。想不到在弩末的游踪里,还能领略到这样的清歌!这时船过大中桥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张着巨口,要将我们的船吞了下去,我们回顾那渺渺的黄光,不胜依恋之情;我们感到了寂寞了!这一段地方夜色甚浓,又有两头的灯火招邀着;桥外的灯火不用说了,过了桥另有东关头疏疏的灯火。我们忽然仰头看见依人的素月,不觉深悔归来之早了!走过东关头,有一两只大船湾泊着,又有几只船向我们来着。嚣嚣的一阵歌声人语,仿佛笑我们无伴的孤舟哩。东关头转湾,河上的夜色更浓了;临水的妓楼上,时时从帘缝里射出一线一线的灯光;仿佛黑暗从酣睡里眨了一眨眼。我们默然的对着,静听那汩--汩的桨声,几乎要入睡了;朦胧里却温寻着适才的繁华的余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静里愈显活跃了!这时我们都有了不足之感,而我的更其浓厚。我们却只不愿回去,于是只能由懊悔而怅惘了。船里便满载着怅惘了。直到利涉桥下,微微嘈杂的人声,才使我豁然一惊;那光景却又不同。右岸的河房里,都大开了窗户,里面亮着晃晃的电灯,电灯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闪闪不息,正如跳舞着的仙女的臂膊。我们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如睡在摇篮里一样,倦了的我们便又入梦了。那电灯下的人物,只觉像蚂蚁一般,更不去萦念。这是最后的梦;可惜是最短的梦!黑暗重复落在我们面前,我们看见傍岸的空船上一星两星的,枯燥无力又摇摇不定的灯光。我们的梦醒了,我们知道就要上岸了;我们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
1923年10月11日作完,于温州。
一 “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①
①画题,系旧句。
这是一张尺多宽的小小的横幅,马孟容君画的。上方的左角,斜着一卷绿色的帘子,稀疏而长;当纸的直处三分之一,横处三分之二。帘子中央,着一黄色的,茶壶嘴似的钩儿——就是所谓软金钩么?"钩弯"垂着双穗,石青色;丝缕微乱,若小曳于轻风中。纸右一圆月,淡淡的青光遍满纸上;月的纯净,柔软与平和,如一张睡美人的脸。从帘的上端向右斜伸而下,是一枝交缠的海棠花。花叶扶疏,上下错落着,共有五丛;或散或密,都玲珑有致。叶嫩绿色,仿佛掐得出水似的;在月光中掩映着,微微有浅深之别。花正盛开,红艳欲流;黄色的雄蕊历历的,闪闪的。衬托在丛绿之间,格外觉着妖娆了。枝欹斜而腾挪,如少女的一只臂膊。枝上歇着一对黑色的八哥,背着月光,向着帘里。一只歇得高些,小小的眼儿半睁半闭的,似乎在入梦之前,还有所留恋似的。那低些的一只别过脸来对着这一只,已缩着颈儿睡了。帘下是空空的,不着一些痕迹。
试想在圆月朦胧之夜,海棠是这样的妩媚而嫣润;枝头的好鸟为什么却双栖而各梦呢?在这夜深人静的当儿,那高踞着的一只八哥儿,又为何尽撑着眼皮儿不肯睡去呢?他到底等什么来着?舍不得那淡淡的月儿么?舍不得那疏疏的帘儿么?不,不,不,您得到帘下去找,您得向帘中去找——您该找着那卷帘人了?他的情韵风怀,原是这样这样的哟!朦胧的岂独月呢;岂独鸟呢?但是,咫尺天涯,教我如何耐得?
我拚着千呼万唤;你能够出来么?
这页画布局那样经济,设色那样柔活,故精彩足以动人。虽是区区尺幅,而情韵之厚,已足沦肌浃髓而有余。我看了这画。瞿然而惊:留恋之怀,不能自已。故将所感受的印象细细写出,以志这一段因缘。但我于中西的画都是门外汉,所说的话不免为内行所笑。——那也只好由他了。
1924年2月1日,温州作二 绿
我第二次到仙岩①的时候,我惊诧于梅雨潭的绿了。
①山名,瑞安的胜迹。
梅雨潭是一个瀑布潭。仙岩有三个瀑布,梅雨瀑最低。走到山边,便听见花花花花的声音;抬起头,镶在两条湿湿的黑边儿里的,一带白而发亮的水便呈现于眼前了。我们先到梅雨亭。梅雨亭正对着那条瀑布;坐在亭边,不必仰头,便可见它的全体了。亭下深深的便是梅雨潭。这个亭踞在突出的一角的岩石上,上下都空空儿的;仿佛一只苍鹰展着翼翅浮在天宇中一般。三面都是山,像半个环儿拥着;人如在井底了。这是一个秋季的薄阴的天气。微微的云在我们顶上流着;岩面与草丛都从润湿中透出几分油油的绿意。而瀑布也似乎分外的响了。那瀑布从上面冲下,仿佛已被扯成大小的几绺;不复是一幅整齐而平滑的布。岩上有许多棱角;瀑流经过时,作急剧的撞击,便飞花碎玉般乱溅着了。那溅着的水花。晶莹而多芒;远望去,像一朵朵小小的白梅。微雨似的纷纷落着。据说,这就是梅雨潭之所以得名了。但我觉得像杨花,格外确切些。轻风起来时,点点随风飘散,那更是杨花了。——这时偶然有几点送入我们温暖的怀里,便倏的钻了进去,再也寻它不着。
梅雨潭闪闪的绿色招引着我们;我们开始追捉她那离合的神光了。揪着草,攀着乱石,小心探身下去,又鞠躬过了一个石穹门,便到了汪汪一碧的潭边了。瀑布在襟袖之间;但我的心中已没有瀑布了。我的心随潭水的绿而摇荡。那醉人的绿呀!仿佛一张极大极大的荷叶铺着,满是奇异的绿呀。我想张开两臂抱住她;但这是怎样一个妄想呀。——站在水边,望到那面,居然觉着有些远呢!这平铺着,厚积着的绿,着实可爱。她松松的皱缬着,像少妇拖着的裙幅;她轻轻的摆弄着,像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着,像涂了"明油"一般,有鸡蛋清那样软,那样嫩,令人想着所曾触过的最嫩的皮肤;她又不杂些儿尘滓,宛然一块温润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却看不透她!我曾见过北京什刹海拂地的绿杨,脱不了鹅黄的底子,似乎太淡了。我又曾见过杭州虎跑寺近旁高峻而深密的"绿壁",丛叠着无穷的碧草与绿叶的,那又似乎太浓了。其余呢,西湖的波太明了,秦淮河的也太暗了。可爱的,我将什么来比拟你呢?我怎么比拟得出呢?大约潭是很深的,故能蕴蓄着这样奇异的绿;仿佛蔚蓝的天融了一块在里面似的,这才这般的鲜润呀。——那醉人的绿呀!我若能裁你以为带,我将赠给那轻盈的舞女;她必能临风飘举了。我若能挹你以为眼,我将赠给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睐了。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我用手拍着你,抚摩着你,如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着她了。我送你一个名字,我从此叫你"女儿绿",好么?
我第二次到仙岩的时候,我不禁惊诧于梅雨潭的绿了。
2月8日,温州作。
三 白 水 漈
几个朋友伴我游白水漈。这也是个瀑布;但是太薄了,又太细了。有时闪着些须的白光;等你定睛看去,却又没有——只剩一片飞烟而已。从前有所谓"雾縠",大概就是这样了。所以如此,全由于岩石中间突然空了一段;水到那里,无可凭依,凌虚飞下,便扯得又薄又细了。当那空处,最是奇迹。白光嬗为飞烟,已是影子,有时却连影子也不见。有时微风过来,用纤手挽着那影子,它便袅袅的成了一个软弧;但她的手才松,它又像橡皮带儿似的,立刻伏伏帖帖的缩回来了。我所以猜疑,或者另有双不可知的巧手,要将这些影子织成一个幻网。——微风想夺了她的,她怎么肯呢?
幻网里也许织着诱惑;我的依恋便是个老大的证据。
3月16日,宁波作。
四 生命的价格——七毛钱
生命本来不应该有价格的;而竟有了价格!人贩子,老鸨,以至近来的绑票土匪,都就他们的所有物,标上参差的价格,出卖于人;我想将来许还有公开的人市场呢!在种种"人货"里,价格最高的,自然是土匪们的票了,少则成千,多则成万;大约是有历史以来,"人货"的最高的行情了。其次是老鸨们所有的妓女,由数百元到数千元,是常常听到的。最贱的要算是人贩子的货色!他们所有的,只是些男女小孩,只是些"生货",所以便卖不起价钱了。
人贩子只是"仲买人",他们还得取给于"厂家",便是出卖孩子们的人家。"厂家"的价格才真是道地呢!《青光》里曾有一段记载,说三块钱买了一个丫头;那是移让过来的,但价格之低,也就够令人惊诧了!"厂家"的价格,却还有更低的!三百钱,五百钱买一个孩子,在灾荒时不算难事!但我不曾见过。我亲眼看见的一条最贱的生命,是七毛钱买来的!这是一个五岁的女孩子。一个五岁的"女孩子"卖七毛钱,也许不能算是最贱;但请您细看:将一条生命的自由和七枚小银元各放在天平的一个盘里,您将发现,正如九头牛与一根牛毛一样,两个盘儿的重量相差实在太远了!
我见这个女孩,是在房东家里。那时我正和孩子们吃饭;妻走来叫我看一件奇事,七毛钱买来的孩子!孩子端端正正的坐在条凳上;面孔黄黑色,但还丰润;衣帽也还整洁可看。我看了几眼,觉得和我们的孩子也没有什么差异;我看不出她的低贱的生命的符记——如我们看低贱的货色时所容易发见的符记。我回到自己的饭桌上,看看阿九和阿菜,始终觉得和那个女孩没有什么不同!但是,我毕竟发见真理了!我们的孩子所以高贵,正因为我们不曾出卖他们,而那个女孩所以低贱,正因为她是被出卖的;这就是她只值七毛钱的缘故了!
呀,聪明的真理!
妻告诉我这孩子没有父母,她哥嫂将她卖给房东家姑爷开的银匠店里的伙计,便是带着她吃饭的那个人。他似乎没有老婆,手头很窘的,而且喜欢喝酒,是一个糊涂的人!我想这孩子父母若还在世,或者还舍不得卖她,至少也要迟几年卖她;因为她究竟是可怜可怜的小羔羊。到了哥嫂的手里,情形便不同了!家里总不宽裕,多一张嘴吃饭,多费些布做衣,是显而易见的。将来人大了,由哥嫂卖出,究竟是为难的;说不定还得找补些儿,才能送出去。这可多么冤呀!不如趁小的时候,谁也不注意,做个人情,送了干净!您想,温州不算十分穷苦的地方,也没碰着大荒年,干什么得了七个小毛钱,就心甘情愿的将自己的小妹子捧给人家呢?说等钱用?谁也不信!七毛钱了得什么急事!温州又不是没人买的!大约买卖两方本来相知;那边恰要个孩子顽儿,这边也乐得出脱,便半送半卖的含糊定了交易。我猜想那时伙计向袋里一摸一股脑儿掏了出来,只有七手钱!哥哥原也不指望着这笔钱用,也就大大方方收了完事。于是财货两交,那女孩便归伙计管业了!
这一笔交易的将来,自然是在运命手里;女儿本姓"碰",由她去碰罢了!但可知的,运命决不加惠于她!第一幕的戏已启示于我们了!照妻所说,那伙计必无这样耐心,抚养她成人长大!他将像豢养小猪一样,等到相当的肥壮的时候,便卖给屠户,任他宰割去;这其间他得了赚头,是理所当然的!但屠户是谁呢?在她卖做丫头的时候,便是主人!"仁慈的"主人只宰割她相当的劳力,如养羊而剪它的毛一样。到了相当的年纪,便将她配人。能够这样,她虽然被揿在丫头坯里,却还算不幸中之幸哩。但在目下这钱世界里,如此大方的人究竟是少的;我们所见的,十有六七是刻薄人!她若卖到这种人手里,他们必拶榨她过量的劳力。供不应求时,便骂也来了,打也来了!等她成熟时,却又好转卖给人家作妾;平常拶榨的不够,这儿又找补一个尾子!偏生这孩子模样儿又不好;入门不能得丈夫的欢心,容易遭大妇的凌虐,又是显然的!她的一生,将消磨于眼泪中了!也有些主人自己收婢作妾的;但红颜白发,也只空断送了她的一生!和前例相较,只是五十步与百步而已。——更可危的,她若被那伙计卖在妓院里,老鸨才真是个令人肉颤的屠户呢!我们可以想到:她怎样逼她学弹学唱,怎样驱遣她去做粗活!怎样用藤筋打她,用针刺她!怎样督责她承欢卖笑!她怎样吃残羹冷饭!怎样打熬着不得睡觉!怎样终于生了一身毒疮!她的相貌使她只能做下等妓女;她的沦落风尘是终生的!她的悲剧也是终生的!——唉!七毛钱竟买了你的全生命——你的血肉之躯竟抵不上区区七个小银元么!生命真太贱了!生命真太贱了!
因此想到自己的孩子的运命,真有些胆寒!钱世界里的生命市场存在一日,都是我们孩子的危险!都是我们孩子的侮辱!您有孩子的人呀,想想看,这是谁之罪呢?这是谁之责呢?4月9日,宁波作
原载《我们的七月》
第一次乘夜航船,从绍兴府桥到西兴渡口。
绍兴到西兴本有汽油船。我因急于来杭,又因年来逐逐于火车轮船之中,也想回到航船里,领略先代生活的异样的趣味;所以不顾亲戚们的坚留和劝说(他们说航船里是很苦的),毅然决然的于下午六时左右下了船。有了物质文明的汽油船,却又有精神文明的航船,使我们徘徊其间,左右顾而乐之,真是二十世纪中国人的幸福了!
航船中的乘客大都是小商人;两个军弁是例外。满船没有一个士大夫;我区区或者可充个数儿,--因为我曾读过几年书,又忝为大夫之后--但也是例外之例外!真的,那班士大夫到哪里去了呢?这不消说得,都到了轮船里去了!士大夫虽也擎着大旗拥护精神文明,但千虑不免一失,竟为那物质文明的孙儿,满身洋油气的小顽意儿骗得定定的,忍心害理的撇了那老相好。于是航船虽然照常行驶,而光彩已减少许多!这确是一件可以慨叹的事;而国粹将亡的呼声,似也不是徒然的了。呜呼,是谁之咎欤?
既然来到这精神文明的航船里,正可将船里的精神文明考察一番,才不虚此一行。但从那里下手呢?这可有些为难,踌躇之间,恰好来了一个女人。--我说来了,仿佛亲眼看见,而孰知不然;我知道她来了,是在听见她尖锐的语音的时候。至于她的面貌,我至今还没有看见呢。这第一要怪我的近视眼,第二要怪那袭人的暮色,第三要怪--哼--要怪那男女分坐的精神文明了。女人坐在前面,男人坐在后面;那女人离我至少有两丈远,所以便不可见其脸了。且慢,这样左怪右怪,其词若有憾焉,你们或者猜想那女人怎样美呢。而孰知又大大的不然!我也曾约略的看来,都是乡下的黄面婆而已。至于尖锐的语音,那是少年的妇女所常有的,倒也不足为奇。然而这一次,那来了的女人的尖锐的语音竟致劳动区区的执笔者,却又另有缘故。在那语音里,表示出对于航船里精神文明的抗议;她说,男人女人都是人!她要坐到后面来,(因前面太挤,实无他故,合并声明,)而航船里的规矩是不许的。船家拦住她,她仗着她不是姑娘了,便老了脸皮,大着胆子,慢慢的说了那句话。她随即坐在原处,而批评家的议论繁然了。一个船家在船沿上走着,随便的说,男人女人都是人,是的,不错。做秤钩的也是铁,做秤锤的也是铁,做铁锚的也是铁,都是铁呀!这一段批评大约十分巧妙,说出诸位批评家所要说的,于是众喙都息,这便成了定论。至于那女人,事实上早已坐下了;孤掌难鸣,或者她饱饫了诸位批评家的宏论,也不要鸣了罢。是非之心,虽然人皆有之,而撑船经商者流,对于名教之大防,竟能剖辨得这样详明,也着实亏他们了。中国毕竟是礼义之邦,文明之古国呀!--
我悔不该乱怪那男女分坐的精神文明了!
祸不单行,凑巧又来了一个女人。她是带着男人来的。--呀,带着男人!正是;所以才祸不单行呀!--说得满口好绍兴的杭州话,在黑暗里隐隐露着一张白脸;带着五六分城市气。船家照他们的规矩,要将这一对儿生刺刺的分开;男人不好意思做声,女的却抢着说,我们是一堆生①的!太亲热的字眼,竟在规规矩矩的航船里说了!于是船家命令的嚷道:我们有我们的规矩,不管你一堆生不一堆生的!大家都微笑了。有的沉吟的说:一堆生的?有的惊奇的说:一堆生的!有的嘲讽的说:哼,一堆生的!在这四面楚歌里,凭你怎样伶牙俐齿,也只得服从了!妇者,服也,这原是她的本行呀。只看她毫不置辩,毫不懊恼,还是若无其事的和人攀谈,便知她确乎是服也了。这不能不感谢船家和乘客诸公卫道之功;而论功行赏,船家尤当首屈一指。呜呼,可以风矣!
①原注:一块儿也。
在黑暗里征服了两个女人,这正是我们的光荣;而航船中的精神文明,也粲然可见了--于是乎书。
1924年5月3日。
白水是个老实人,又是个有趣的人。他能在谈天的时候,滔滔不绝地发出长篇大论。这回听勉子说,日本某杂志上有《女?》一文,是几个文人以女为题的桌话的记录。他说,这倒有趣,我们何不也来一下?我们说,你先来!他搔了搔头发道:好!就是我先来;你们可别临阵脱逃才好。我们知道他照例是开口不能自休的。果然,一番话费了这多时候,以致别人只有补充的工夫,没有自叙的余裕。那时我被指定为临时书记,曾将桌上所说,拉杂写下。现在整理出来,便是以下一文。因为十之八是白水的意见,便用了第一人称,作为他自述的模样;我想,白水大概不至于不承认吧?
老实说,我是个欢喜女人的人;从国民学校时代直到现在,我总一贯地欢喜着女人。虽然不曾受着什么女难,而女人的力量,我确是常常领略到的。女人就是磁石,我就是一块软铁;为了一个虚构的或实际的女人,呆呆的想了一两点钟,乃至想了一两个星期,真有不知肉味光景--这种事是屡屡有的。在路上走,远远的有女人来了,我的眼睛便像蜜蜂们嗅着花香一般,直攫过去。但是我很知足,普通的女人,大概看一两眼也就够了,至多再掉一回头。像我的一位同学那样,遇见了异性,就立正--向左或向右转,仔细用他那两只近视眼,从眼镜下面紧紧追出去半日半日,然后看不见,然后开步走--我是用不着的。我们地方有句土话说:乖子望一眼,呆子望到晚;我大约总在乖子一边了。我到无论什么地方,第一总是用我的眼睛去寻找女人。在火车里,我必走遍几辆车去发见女人;在轮船里,我必走遍全船去发见女人。我若找不到女人时,我便逛游戏场去,赶庙会去,--我大胆地加一句--参观女学校去;这些都是女人多的地方。于是我的眼睛更忙了!我拖着两只脚跟着她们走,往往直到疲倦为止。
我所追寻的女人是什么呢?我所发见的女人是什么呢?这是艺术的女人。从前人将女人比做花,比做鸟,比做羔羊;他们只是说,女人是自然手里创造出来的艺术,使人们欢喜赞叹--正如艺术的儿童是自然的创作,使人们欢喜赞叹一样。不独男人欢喜赞叹,女人也欢喜赞叹;而妒便是欢喜赞叹的另一面,正如爱是欢喜赞叹的一面一样。受欢喜赞叹的,又不独是女人,男人也有。此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年,便是好例;而美丰仪一语,尤为史不绝书。但男人的艺术气分,似乎总要少些;贾宝玉说得好:男人的骨头是泥做的,女人的骨头是水做的。这是天命呢?还是人事呢?我现在还不得而知;只觉得事实是如此罢了。--你看,目下学绘画的人体习作的时候,谁不用了女人做他的模特儿呢?这不是因为女人的曲线更为可爱么?我们说,自有历史以来,女人是比男人更其艺术的;这句话总该不会错吧?所以我说,艺术的女人。所谓艺术的女人,有三种意思:是女人中最为艺术的,是女人的艺术的一面,是我们以艺术的眼去看女人。我说女人比男人更其艺术的,是一般的说法;说女人中最为艺术的,是个别的说法。--而艺术一词,我用它的狭义,专指眼睛的艺术而言,与绘画,雕刻,跳舞同其范类。艺术的女人便是有着美好的颜色和轮廓和动作的女人,便是她的容貌,身材,姿态,使我们看了感到自己圆满的女人。这里有一块天然的界碑,我所说的只是处女,少妇,中年妇人,那些老太太们,为她们的年岁所侵蚀,已上了凋零与枯萎的路途,在这一件上,已是落伍者了。女人的圆满相,只是她的人的诸相之一;她可以有大才能,大智慧,大仁慈,大勇毅,大贞洁等等,但都无碍于这一相。诸相可以帮助这一相,使其更臻于充实;这一相也可帮助诸相,分其圆满于它们,有时更能遮盖它们的缺处。我们之看女人,若被她的圆满相所吸引,便会不顾自己,不顾她的一切,而只陶醉于其中;这个陶醉是刹那的,无关心的,而且在沉默之中的。
我们之看女人,是欢喜而决不是恋爱。恋爱是全般的,欢喜是部分的。恋爱是整个自我与整个自我的融合,故坚深而久长;欢喜是自我间断片的融合,故轻浅而飘忽。这两者都是生命的趣味,生命的姿态。但恋爱是对人的,欢喜却兼人与物而言。--此外本还有仁爱,便是民胞物与之怀;再进一步,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便是神爱,大爱了。这种无分物我的爱,非我所要论;但在此又须立一界碑,凡伟大庄严之像,无论属人属物,足以吸引人心者,必为这种爱;而优美艳丽的光景则始在欢喜的阈中。至于恋爱,以人格的吸引为骨子,有极强的占有性,又与二者不同。Y君以人与物平分恋爱与欢喜,以为喜仅属物,爱乃属人;若对人言喜,便是蔑视他的人格了。现在有许多人也以为将女人比花,比鸟,比羔羊,便是侮辱女人;赞颂女人的体态,也是侮辱女人。所以者何?便是蔑视她们的人格了!但我觉得我们若不能将体态的美排斥于人格之外,我们便要慢慢的说这句话!而美若是一种价值,人格若是建筑于价值的基石上,我们又何能排斥那体态的美呢?所以我以为只须将女人的艺术的一面作为艺术而鉴赏它,与鉴赏其他优美的自然一样;艺术与自然是非人格的,当然便说不上蔑视与否。在这样的立场上,将人比物,欢喜赞叹,自与因袭的玩弄的态度相差十万八千里,当可告无罪于天下。--只有将女人看作玩物,才真是蔑视呢;即使是在所谓的恋爱之中。艺术的女人,是的,艺术的女人!我们要用惊异的眼去看她,那是一种奇迹!
我之看女人,十六年于兹了,我发见了一件事,就是将女人作为艺术而鉴赏时,切不可使她知道;无论是生疏的,是较熟悉的。因为这要引起她性的自卫的羞耻心或他种嫌恶心,她的艺术味便要变稀薄了;而我们因她的羞耻或嫌恶而关心,也就不能静观自得了。所以我们只好秘密地鉴赏;艺术原来是秘密的呀,自然的创作原来是秘密的呀。但是我所欢喜的艺术的女人,究竟是怎样的呢?您得问了。让我告诉您:我见过西洋女人,日本女人,江南江北两个女人,城内的女人,名闻浙东西的女人;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狭了,我只见过不到半打的艺术的女人!而且其中只有一个西洋人,没有一个日本人!那西洋的处女是在Y城里一条僻巷的拐角上遇着的,惊鸿一瞥似地便过去了。其余有两个是在两次火车里遇着的,一个看了半天,一个看了两天;还有一个是在乡村里遇着的,足足看了三个月。--我以为艺术的女人第一是有她的温柔的空气;使人如听着箫管的悠扬,如嗅着玫瑰花的芬芳,如躺着在天鹅绒的厚毯上。她是如水的密,如烟的轻,笼罩着我们;我们怎能不欢喜赞叹呢?这是由她的动作而来的;她的一举步,一伸腰,一掠鬓,一转眼,一低头,乃至衣袂的微扬,裙幅的轻舞,都如蜜的流,风的微漾;我们怎能不欢喜赞叹呢?最可爱的是那软软的腰儿;从前人说临风的垂柳,《红楼梦》里说晴雯的水蛇腰儿,都是说腰肢的细软的;但我所欢喜的腰呀,简直和苏州的牛皮糖一样,使我满舌头的甜,满牙齿的软呀。腰是这般软了,手足自也有飘逸不凡之概。你瞧她的足胫多么丰满呢!从膝关节以下,渐渐的隆起,像新蒸的面包一样;后来又渐渐渐渐地缓下去了。这足胫上正罩着丝袜,淡青的?或者白的?拉得紧紧的,一些儿绉纹没有,更将那丰满的曲线显得丰满了;而那闪闪的鲜嫩的光,简直可以照出人的影子。你再往上瞧,她的两肩又多么亭匀呢!像双生的小羊似的,又像两座玉峰似的;正是秋山那般瘦,秋水那般平呀。肩以上,便到了一般人讴歌颂赞所集的面目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她那双鸽子般的眼睛,伶俐到像要立刻和人说话。在惺忪微倦的时候,尤其可喜,因为正像一对睡了的褐色小鸽子。和那润泽而微红的双颊,苹果般照耀着的,恰如曙色之与夕阳,巧妙的相映衬着。再加上那覆额的,稠密而蓬松的发,像天空的乱云一般,点缀得更有情趣了。而她那甜蜜的微笑也是可爱的东西;微笑是半开的花朵,里面流溢着诗与画与无声的音乐。是的,我说的已多了;我不必将我所见的,一个人一个人分别说给你,我只将她们融合成一个Sketch①给你看--这就是我的惊异的型,就是我所谓艺术的女子的型。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狭了!我的眼光究竟太狭了!
①英文:素描。
在女人的聚会里,有时也有一种温柔的空气;但只是笼统的空气,没有详细的节目。所以这是要由远观而鉴赏的,与个别的看法不同;若近观时,那笼统的空气也许会消失了的。说起这艺术的女人的聚会,我却想着数年前的事了,云烟一般,好惹人怅惘的。在P城一个礼拜日的早晨,我到一所宏大的教堂里去做礼拜;听说那边女人多,我是礼拜女人去的。那教堂是男女分坐的。我去的时候,女坐还空着,似乎颇遥遥的;我的遐想便去充满了每个空坐里。忽然眼睛有些花了,在薄薄的香泽当中,一群白上衣,黑背心,黑裙子的女人,默默的,远远的走进来了。我现在不曾看见上帝,却看见了带着翼子的这些安琪儿了!另一回在傍晚的湖上,暮霭四合的时候,一只插着小红花的游艇里,坐着八九个雪白雪白的白衣的姑娘;湖风舞弄着她们的衣裳,便成一片浑然的白。我想她们是湖之女神,以游戏三昧,暂现色相于人间的呢!第三回在湖中的一座桥上,淡月微云之下,倚着十来个,也是姑娘,朦朦胧胧的与月一齐白着。在抖荡的歌喉里,我又遇着月姊儿的化身了!--这些是我所发见的又一型。
是的,艺术的女人,那是一种奇迹!
1925年2月15日,白马湖。 

《超越战争论——战争与和平的数学原理》
科学化的战争经济学理论
一本书让你拥有战神的头脑!
编者按
    本文原文发表于2018年7月18日纯科学公众号。当时正是贸易战激战正酣的时候,社会上有很多悲观和极端的看法。即使积极的、认为中国最终会获胜的看法,大多也都认为会是一场持久战,但本文认为事实并非如此。今天我们回过头去看当时的分析和今天局势发展的结果,可以更有效地评估:真正科学的分析方法与实际进程之间的符合关系。本文与最新写作的《中国如何赢得舆论战》一文同时发表,可以从一个特定角度去看看,在必然充满舆论战迷雾的当今世界媒体环境中,如何保持冷静理性的头脑,准确地对局势作出客观科学的分析判断,并且给出符合实际的正确决策建议。
为什么毛泽东曾说:“抗日战争急不得,解放战争拖不得”?值得今日仔细回味。其深刻的哲理应用于今天就是:追赶的时候急不得,超越的时候拖不得。
    超车的时候,长期与被超的车辆并驾齐驱,形成你追我赶局面才是极度危险的。超车时,要摆脱被超车辆阻拦你的唯一正确和安全的方法,就是要以最可能最快的速度迅速超过去,并且将其迅速甩开到再也无法阻拦你为止。
    要想以和平方式摆脱修昔底德陷阱,唯一正确方法就是以最大的力量纵身一跃,跳过这个陷阱,而千万不要与对手纠缠在这个陷阱里。
——作者
中美贸易战的基本性质
今天的中美贸易战刚一开启,很多人马上本能地就在谈最终谁输谁赢的问题,也有很多人本能地认为这将是一场“持久战”。如果要追问为什么人们会这么认为,就会发现并没有真正科学和系统地论证,同样只是本能地从当年毛泽东的《论持久战》直接套用而来。但毛泽东并非认为一切战争都是持久战,而是需要科学地分析每场战争具体情况的。首先我们来谈输赢的问题。当争论这个问题的时候,首先人们必须得明白什么叫“输”什么叫“赢”?这个问题看似很明显,其实并非如此。中美之间目前遇到的是守成大国与新兴大国的战略竞争问题。所谓“战略竞争”,就是事关国本的热战(也就是战争)和非热战(贸易战、冷战、金融战等)。先看看军事战争是如何定义输赢的。经典军事家克劳塞维茨在《战争论》中说:“战争目标的实现,前提就是消灭敌人的军队,必须让敌人军队陷入无法作战、不能继续作战的境地”。另外,战争结束的标志是“双方签订了和约”。也就是说,在战争中赢了,就是能使敌人的军队被消灭从而陷入无法作战,或因投降、彻底溃败而不能继续作战的境地。同时,能够在这前提下有效结束战争也是很关键的,因为就算通过若干次战役达到了让敌人的军队不能继续作战,如果战争没结束,对方慢慢恢复战斗力以后,又可以继续作战了,那就没完没了,不能算最后赢。甚至还可能反过来呈星火燎原之势。贸易战是非热战形式的战争,它毕竟不同于军事性质的热战。贸易战虽然很可能是国家力量介入的较量,但真正的主体主要还是双方竞争的企业。一方将另一方的企业完全搞破产、或使其不能继续经营的只是极少的情况。一般情况下,无论贸易战如何打,都不是以让对方企业或行业破产、不能继续参与竞争为终极目的。如果要去问发起贸易战的一方为什么要这么做,最终目的是什么,一般其口头上的说法最多就是“为自己的企业获得公平的竞争地位”。只要实现了这个目的,一般就会放弃继续进行贸易战。而当实现这个目的后,对方的企业最多只是少赚点钱,市场占有率不会那么高,但不会说是“被消灭或陷入不能继续经营的境地”。并且,贸易战所采取的打击手段最多就是对方进口到自己国家产品的关税,这只能对自己国家的市场产生影响,而不可能影响对方在自己国家的和其他国家的市场。因此,贸易战的手段即使达到极大化,也不会实现“全歼”对方市场的目标。这样,仅通过贸易战手段一般情况下就不可能达到使对方企业或行业陷入破产和不能继续经营的目标,除非被征税的企业市场几乎全在发起贸易战的国家。所以,一般意义上的贸易战就不会有军事战争意义上的输赢问题。征收反倾销率是最常见的贸易战,它会对作战对象的企业经营产生一定的影响,但一般很少有人谈其最后谁输谁赢的问题。正常的市场竞争却经常可能会有输赢的问题,例如谁占有了市场第一的位置,或哪个企业破产倒闭了等等。此次中美贸易战的确比较特别,它的战火似乎要烧到双方几乎所有的贸易领域,而不是一般的针对某个产品或行业。第一波对500亿美元贸易额的1300多种产品征收25%的关税,这个被认为直接针对中国制造2025的十大高科技领域。但是,7月11日新公布的针对2000亿美元贸易额的产品征收10%的关税,仅罗列这个清单的USTR文件就有195页,内容极其广泛地涵盖食品类、纺织品类、化学制品类、贵金属类、制造业、轻工业类,连收藏及古董都有。打贸易战时还不忘顺便促进下中国文物保护,这特朗普和莱特希泽脑子怎么想的。甚至特朗普“最高指示”的推特上宣称最终会对5000亿贸易额都征税。这是一种近乎无区别的地毯式轰炸。显然,美国此次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贸易战”,它不可能是解决特定某个产品或行业国际竞争公平性问题的,用简单的“贸易战”来定义此次中美冲突非常不合适。只是为照顾人们已经形成的习惯说法,我们还是称此次中美冲突为“贸易战”。只是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这次中美冲突的本质,是一次中美间的战略竞争甚至是决战性质的战略竞争(现在看来还算是属于非热战性质)。这不仅有输赢的问题,而且问题还太大了。 
美国战略竞争几乎从未失败过,唯独中国是例外
美国发起过很多次非热战性质的战略竞争。其输赢可定义为,通过竞争达到这样的目标:对手被美国压制在可控范围之内,不再对美国最根本的战略利益如美元霸权、军事及科技领导地位等产生威胁。以此定义来看,美国在历史上发起过很多次这样的战略竞争,并且极少失败。对拉美的贸易战和金融战,对苏联的冷战,对日本、四小龙、四小虎等新兴经济体的贸易战和金融战等,美国都获得了最终的胜利。这么说并不意味着战败的另一方就亡国了,甚至也不是其发展完全停止了,只是他们对美国构成战略竞争和威胁的能力及势头的确被消除了。但是,唯独对中国的战略竞争,美国至今为止极少获得过胜利。甚至可说是“逢中必挫”。中美间的战略竞争事实上远非始自今日,而是从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日起,甚至在此前1946年6月国共内战爆发起就正式开始了。可以说,中美间的战略竞争经历了“热战——合作——竞合——决战”这样曲折复杂的四个大的历史阶段。
1
热战:
始于1946年6月国共内战爆发,美国卷入中国内战,支持国民党对抗共产党。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后,又经过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三次热战美国都以失败而告终,至少未获得胜利。例如,无论对朝鲜战争如何争论,当各方在板门店签定停战协议时,美国显然完全没有让中朝军队“陷入不能继续作战的境地”。经过近30年三次热战为主的对抗,以及苏联的压力,美国认识到必须与新中国合作。

2
合作:

始于1972年2月21日尼克松访华后开始合作对抗苏联。

3
竞合:
始于1979年1月1日中美正式建交。此后中美间进入非常复杂的既高强度竞争又极为紧密合作的关系状态。

4
决战:

始于2018年初,中美开始全面贸易战。


必须站在过去70多年中美关系,以及美国长期战略竞争历史的大背景下,才有可能完整准确地理解此次中美贸易战。此战之后,中美之间将会形成什么样的关系是一个需要深入研究的问题。在此之前,尽管双方关系一再发生巨大的变化,但有一个基本格局是没变的,就是美国始终处于战略优势甚至压倒性战略优势地位,中国处于不同程度的战略弱势地位。但此战之后,这个基本格局极有可能迅速发生根本性的逆转。我之所以做出这个判断,是因为特朗普留给中国的选择题就是:要么2025,要么1946,不容许有任何中间余地。中国与日本、拉美、东亚甚至苏联都完全不同,如果中国在这种决战性质的战略竞争中失败,美国决不会到一定程度就收手,而是会“宜将胜勇追穷寇”,彻底把中国搞乱,最好是陷入惨烈的内战,让中国100年内都再也不会对美国构成任何威胁。因为今日中国已经清晰地向美国展示了这一个战略前景:真正能够最终动摇美国地位的,全世界能看得到的只有一个国家,就是中国。既然如此,不将中国问题彻底解决,以特朗普为代表的鹰派是不会真正放心的。在这一点上,我们不必抱任何幻想。由此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曾经与中国直接交手并惨败的索罗斯会说特朗普给予中国的帮助,会比中国人自己还要大。如果中国不能让特朗普和美国的鹰派们彻底死了这个心思,就别指望会安身。 

中美贸易战是否为持久战?
为了真正科学地讨论清楚这个问题,我写这篇文章时特意仔细重读了毛泽东的《论持久战》。当年他之所以做出这个判断,是建立在对各方实力及其潜在变化的科学分析基础上的。
首先他批驳了亡国论和速胜论,并指出抗日战争的进程取决于三个条件对实力变化的影响:
“第一是中国抗日统一战线的完成;
第二是国际抗日统一战线的完成;
第三是日本国内人民和日本殖民地人民的革命运动的兴起。”
简单来说就是:中国自身实力的集结和增强;来自外部支持中国的国际力量集结和增强;来自日本内部反对军国主义势力的集结和增强。然后,毛泽东对中日双方的基本优劣势进行了对比分析。以下是简要总结:
优势
劣势
日本
一等的东亚帝国主义
战争性质的野蛮性
国度狭小,经不起长期消耗
超过其援助力量的国际反对力量,失道寡助
中国
近百年解放运动已经产生进步因素
中国是一个大国,可支持长期战争
中国战争的正义性,国际形势之多助
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弱国
日本一优三劣,中国一劣三优。由此为基础预测抗日战争将经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敌之战略进攻、我之战略防御的时期。 第二个阶段,是敌之战略保守、我之准备反攻的时期。 第三个阶段,是我之战略反攻、敌之战略退却的时期。”这三个阶段具体会有多长时间呢?毛泽东并没有给出准确的长度。他说:“客观现实的行程将是异常丰富和曲折变化的,谁也不能造出一本中日战争的‘流年’来;然而给战争趋势描画一个轮廓,却为战略指导所必需。”中美今日之战略对比,远远比当年中日对比复杂得多,因此,简单地套用当年毛泽东对抗日战争的持久战分析结论是不科学的。甚至与签定广场协议时的美日之对比也要复杂得多,因此也很难简单套用以往美国与其他国家贸易战或战略竞争的历史过程。毛泽东之所以做出“抗日战争急不得,解放战争拖不得”这两个完全不同的进程判断,基于的却是相同的分析方法。这个方法从更为基本的原理上说,其实就是专业的SWOT分析的简化版本,只是没有“机会O”和“威胁T”两项内容,采用了主要的“优势S”和“劣势W”两项分析。我们可以对中美进行一下标准的SWOT分析,作为预测贸易战结果的基本依据。 

中美实力对比的SWOT分析
1
 美国优势:
  • 总体上依然是经济、科技、军事、软实力第一强国。

  • 有长期发展的成熟法制体系,有不断自我变革的成功传统经验。
  • 美元的国际货币地位尽管受到众多挑战,份额比过去下降很多,但依然是占据绝对统治地位。美元在国际支付中的占比2015年底在42.68%的水平,同期人民币为2.28%。美元在国际储备中的占比为64%,人民币远不到其零头,至2017年仅略微超过1%。
  • 美国是真正的地大物博,物产极为丰富同时又人口适中,资源分布相对均衡。适宜农业的耕地面积全球第一,并且极为适合大规模机械化生产。
  • 地缘战略位置极为有利,东西两边几千公里范围内都是广阔的海洋,北边是盟友加拿大,南边有广阔的海洋墨西哥湾,陆地仅与墨西哥接壤,进可攻退可守。如果再让特朗普在墨西哥陆地上建起长城,整个美国战略安全环境实在是可以有“随便作”的条件。
  • 自由的社会文化氛围、适中人口总量带来宽松优美的生活环境、以硅谷为核心的优异创新体系、顶尖的大学教育等,其对国际顶尖人才,资本等都有极强的吸引力。
  • 工业生产尽管经历了长期的转移,但在高端制造业领域依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基础还在。
......
2
 美国劣势:
  • 工业生产中低端环节向外转移时间过长,经济金融化和服务化过重,现在想回头难度极大。

  • 地缘战略环境的极大优势导致其可以随便耍流氓,别人也拿他没办法。这也是导致特朗普可以如此任性的一个深刻背景和基础。美国一直都有这个条件,只是看谁把它最充分的“发挥出来”。但这样做可能也会导致其在有狂妄资本的条件下,尽情狂妄到把朋友都得罪光也不知收手的地步。
  • 人口总量仅为中国零头。
  • 对美元霸权体系的依赖过深。如果不能在国际上定期地成功剪羊毛,美元霸权循环就会失控。政府债务2018年超过21万亿美元,已经处于失控状态。
    ......
从谷歌地图上下载的纽约时代广场照片
作者写作本文当天,在上海陆家嘴东方明珠旁边的人行天桥上拍摄的金融中心照片。
3
中国优势:
  • 积累了成功发展的丰富经验,已经有一整套自己的社会治理尤其是改革的方法体系。制度上的社会动员能力远超美国。

  • 经过长期发展,已经具备联合国产业分类中所有工业门类。工业生产系统配套能力全球无人可及。
  • GDP按现价是美国63%,按PPP计算已经超过美国20%。而美日贸易战签定广场协议时,日本GDP仅为美国32%。中国第一产业和第二产业规模都已经超过美国。社会商品零售额2018年上半年已经与美国持平。外汇储备3万亿美元多一点,依然是全球第一,有充足的财力。
  • 顶尖军事科技与美国在核心技术上有差距,但已经没有代差。尖端武器数量上还有差距,按目前速度,再有5年时间可实现在西太平洋区域无军事实力差距并可反超。
  • 在芯片、发动机等核心技术领域都已经普遍有技术突破和积累。以科技为中心转变经济发展模式初见成效。
  • 每年毕业700-800万高等院校毕业生。吸引国际人才,至少是海外高端华人科技人才能力持续提升。
    ......
4
中国劣势:
  • 创新能力欠缺,从依赖模仿到自我创新需要一个足够的过程。

  • 经济发展长期维持高速运行,积累的环境、腐败等深层问题解决难度极高。
  • 人口总量与环境的严重矛盾接近极大化,并会长期存在,另一方面人口结构快速老龄化。类似这种两难的深刻矛盾还有很多,解决问题的回旋空间很狭窄。
  • 房地产难题深刻地纠缠中国社会。由此导致的政府债务,对土地财政的依赖积重难返。在这种情况下承受外界金融战的防护能力受到极大挑战。
  • 经济总量与美国依然存在差距,人均差距更为遥远。
  • 地缓战略环境极为复杂,周边接壤的国家众多,真正铁杆的朋友不多。东边面海的方向是美国经营半个多世纪的第一、二、三岛链。
    ......
5
中国机会:
  • 以新能源、人工智能等为代表的新一轮科技革命刚刚开始,中国基本处于同步甚至部分领先的地位,有弯道超车的机会。
  • 以核武器为代表的制止大国战争的因素依然有效,这可以使中美冲突有极大可能约束在非热战的范围内,限制了美国可采用的打击工具。
  • 避开美国锋芒,主要向西、向南发展的一带一路战略格局已经初步形成。
  • 自中国加入WTO之后,中国对美国出口和顺差占比显著下降,而美国对中国贸易占比则成倍上升。中美贸易冲突对中国真正的有效影响力已经大不如前。
    ......
6
中国受到的威胁:
  • 美国对台湾棋子不惜一切地向极限方向利用发展,使问题有变成军事解决的危险。

  • 中国房地产空前泡沫有演变成一场金融巨灾的危险。
  • 人口总量接近峰值,超过中国自身农业生产能力极限2亿人口,如果再增6000万至7000万人口,有爆发粮食危机惊天灾难并引发内战的可能。
  • 自从特朗普政府2017年12月抛出《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基本认定中国是战略竞争对手。该报告这样表述中美关系:“这些竞争要求美国重新思考过去二十年的政策——这个制度基于这样一种假设:即与竞争对手的接触以及将其纳入国际机构和全球贸易,将使他们成为良性的参与者和可信赖的合作伙伴。在很大程度上,这个前提被证明是错误的”。此后又连续出现另外4份军方和政界的报告延续和补充这一基本战略判断。这个判断一旦形成,如果没有特别原因很难再改变。相比之下,奥巴马政府2015年《国家安全战略报告》还是这样表述中美关系:“美国欢迎一个稳定、和平与繁荣的中国的崛起。我们寻求与中国发展建设性的关系,这种关系给我们两国人民带来好处,并促进亚洲和世界各地的安全和繁荣。我们寻求在气候变化、公共卫生、经济增长以及朝鲜半岛无核化等共同区域和全球挑战上的合作。虽然会有竞争,但是我们认为不一定发生对抗”。
    ......
通过以上分析可知,中美贸易战可判定为中国略弱于美国前提下的“主力会战”。这种性质的较量可参考历史上的坎尼会战、博诺迪诺会战、斯大林格勒战役、哥底斯堡会战、淮海战役等。在这些战役中,都是略弱的一方因采取更强的防御作战、有效分割对手等正确的策略,略强的一方采取简单粗爆进攻策略,使得最终实力略弱的一方获胜或使对方遭受惨重的损失。

外在力量会加入谁?
前面是单纯从中美各自本身的实力对比进行的分析。影响最终实力对比的极重要一环是外在力量会向哪一方集结。对美国有利的条件是:世界上绝大多数发达国家和资源强大的国家都是美国的盟国。美国的军事存在几乎遍及全球,它的海外军事基地数量峰值时候曾数以千计。后来经过多轮调整大量减少,但目前依然惊人。《2015财政年度美军基地结构报告》显示,美国海外军事基地587个,分布在除南极洲外的六大洲、四大洋的39个国家和地区,以中东、亚太和欧洲为重点,驻扎有约40万美军。 
这种全球广泛的军事存在,可以使美国通过强力手段在一定程度上迫使大量国家屈从美国的意志,而不是自主的理性选择。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国没有任何机会。从本质上说,中美之争并没有什么谁正义谁不正义之说,纯属老大老二之间的地位和利益之争。外部的力量会加入谁,不是取决于今天谁拳头硬,谁更有理,而是谁会成为未来的老大。谁能成为未来的老大,外部力量就会更倾向于加入谁,至少不敢轻易得罪这个未来的新老大。所以,中国能否有效抓住外在力量,从根本上说是取决于迈向未来老大的步伐有多快。这个步伐越快,外在力量加入中国的可能性就越大。菲律宾就是一个典型的案例,它名义上还是美国的盟友,但为什么会在中美间出现让所有人惊掉下巴的瞬间转换,就是看准了中国是未来的老大。别以为阿基诺本身就是反中国的,其实不是,他表面看起来与杜特尔特政策完全相反,其实人家两人是高度一致的。阿基诺在卸任前时不时就给美国上点眼药了。阿基诺刚上任时是很想与中国友好的,但美国老大不让啊,要阿基诺政府跟着他混,与中国作对,那阿基诺就先按着你美国说的办。但是跟着美国与中国作对了一段时间后,一是你美国斗不过中国,二是你美国光说什么巧实力,别人又不是傻子,你老大给不出什么好处,帮不了什么真忙,谁还愿意跟着你混。一看你这个老老大不行了嘛,你不行了还让不让我菲律宾跟着新老大混?国际社会的道理其实就是这么简单。能让人明白“跟着新老大混日子可以过得更好”,这才是中国争取更多国际力量的根本。美国在全球太广泛的军事存在有利也有其弊,和平时期的这种军事存在耗费太多军费资源,这也是特朗普与欧洲盟国吵翻天的关键原因之一。另外这种太明显的强力存在,以及美国大兵在驻军所在国难以受到约束的胡所非为,也难免让当地人内心反感。虽然表面上美国军费是中国的4倍,但花了太多钱在没有真正解决问题的方向上,平时又没有任何经济效益。中国应从中吸取教训,采用更为经济有效的方法去获得全球军事影响力和掌控力。为什么现在有那么多人强调中国还是要“韬光艳晦”?说白了就是不让中国更充分地展现会很快成为新老大这个事实,从而阻止国际力量,别太快地加入中国嘛。你中国自己都不断说自己不行,别人怎么知道你是在“韬光养晦”还是真的不行啊?如果你真的不行,别人谁会愿意跟着你混?现在已经是特朗普逼着要让人选边站的时候了,你中国还在不断说自己不行,比美国差太远,那不是把国际力量都往美国那边推吗?中国现在对比美国实力只是略弱,但如果国际力量都跑美国那边去了,中国就真的是差太远不行了。这当然不是说那些“震惊体”“吓尿体”等宣传方式是正确的。但他们的错误并不在于宣传中国的优势,而正是他们大惊小怪地在恶搞中国的优势,是不知道如何以平常心客观准确地看待。中国的这些优势不是用来自我欣赏,更不是用来“震惊”“让别人吓尿”,而是用来吸引别人,让别人感到中国是新的更好的依靠和伙伴,这个“别人”甚至包括美国。但如果因为这些震惊体的错误就倒向另一个极端,那更加错误。如果整天还在韬光养晦地说中国还不行,相比美国差得太远太远,几十年上百年都赶不上。这就等同于是中国自己在说你们所有国际社会的力量还是全都去依靠美国吧,我们中国根本靠不住。你们还是在贸易战中都倒向美国吧,中国还差得太远,根本不是美国的对手。
    过去韬光养晦是对的,它之所以是对的,原因不是用来蒙别人,而是把光留在自己家里,从而让自己真正看清楚自己的实力,别头脑发热太张狂。美国在过去之所以不太重视中国,不是因为韬光养晦很成功有效地蒙住了他们,而是中国过去实力真的是不行。本身就没多少光,你韬不韬、养不养别人都不会看在眼里。但当中国的内在实力增长到了今天这个份儿上,就必须依据今天的客观现实考虑问题了。 
美国国内反对力量的集结和演化
现在特朗普高调地把一切手段用干用尽用到极致。中美贸易战规模打到极限的5000亿,把有些中国人都吓傻了。但是中美经济关系已经深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千丝万缕程度。特朗普的贸易战这么莽撞地搞地毯式地轰炸,肯定会大量误伤美国自己的企业。现在是美国国内群情激奋的时候,特朗普的支持率因打贸易战不断上升。不用那么着急,让特朗普的莽撞导致的国内恶果慢慢显现出来,等特朗普带来的政治新鲜感变得不那么新鲜,等中期选举结束拉选票的需要不再那么强烈,等民主党慢慢消化掉选举失败的创痛真正找到有效反击特朗普的策略......再说吧!让子弹再飞一会儿,也不需要太长时间,不着急。无论中美贸易战如何打,中国政府和民间都不要简单地对美国企业发泄。当中韩之间因萨德出现问题的时候,中国过多地去制裁韩国企业,今天看来并不是明智之举。中国要在自己复兴的道路上仔细回味一下共产党夺天下时的统一战线法宝,这个法宝同样适用于今天。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尤其在两个国家之间发生矛盾的时候,心胸要放宽一些,千万不要搞“阶段斗争扩大化”,即使要惩罚一些对方的企业,也一定要有高度的针对性和选择性,有理有利有节,不要轻易地把对方国家一切企业和民众都当成仇人。把自己的力量搞得大大的,让对手的力量减少得小小的,没什么不好。以上我根据毛泽东在《论持久战》中力量对比及其三个统一战线演化的方法对此次中美贸易战进行了分析。相信用毛泽东的这个科学方法分析完以后,我们就会更清楚地看到贸易战演化的结果,以及我们应当采取的正确策略是什么。 
中美决战的三大战役
此次中美贸易战是中美之间地位转化的决战,但不会是唯一的。这次贸易战不会是持久的,过一定时间就会有转化。但美国就是遭遇严重挫折了,也不会就此收手。未来还可能会有另外两场大的决战。此次贸易战中已经为科技战埋下伏笔,在贸易战3到5年之后,未来会真正发生一次争夺未来科技领导权的决战。科技决战之后,从现在开始10年之内,会针对中国粮食和人口问题,进行一次粮食战争。(参见《即将来临的粮食世界大战》)

这三大战役之后,美国就再也没有对中国发起战略竞争的能力了。如果中国应对正确,后面两大战役可能还没开始就被遏制了。 
中国要面对的真正挑战
像中国这样的大国,只要自己不犯错,没有任何外力可以打垮。“中国梦”“民族复兴”“中国崛起”......当我们陶醉于这些宏伟目标的时候,其实需要清醒地意识到中国将面对一个实质性的重大挑战:我们把原来美国的世界领导地位给夺走了,那中国准备如何来领导世界?中国准备带给这个世界什么样的文化、理念、秩序?中国将把科学文明引向何方?在这些问题上,不要用任何“不当头”等谦虚的词汇应付,因为一切谦虚事实上都是逃避责任。中国明确了就是未来发达了也“不会称霸”。但这只是说“中国不会做什么”,但全世界想听到的是你中国准备如何做,准备如何来引领世界。现在特朗普在做什么?所谓“美国优先”,就是美国只管自己的事情,不准备再当头了。全世界都很焦虑,不仅是因为特朗普太任性,而是老大没有了,谁来当老大?中国的实力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要把原来的老大给挤跑,自己却又不明说准备接管老大的位置。这不是中国谦虚不谦虚的问题,世界必须要有一个秩序,中国可以不像美国那样当霸道的老大,也可以不像美国那样去当冤大头,到处乱花钱还得罪人。但如果不能给世界一个新的明确的秩序,大家又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中国身上。这时候中国再谦虚本质上其实是完全不负责任,是在逃避历史的选择,也是在错失自己的历史机遇。面对中美贸易战,中国精英们却只是在谈输赢这种最低层次的问题,有几个精英、学者和官员在认真地思考最关键和要害的问题呢?中国人老喜欢说:”差距很大,需要几代人的努力“,别以为这么说是真谦虚,这意思其实就是说”这事儿不用我考虑,不需要我努力,反正都是交给子孙后代的事情,与我没关系“。中国与美国最大的差距在哪里?美国的战略家们只思考一个问题:如何控制世界。你思考什么,当然就会找到解决相应问题的方法。中国所谓的精英们都在思考什么问题?有思考如何引领世界吗?到今天了根本想都不想,怎么可能做得到?如果到今天了还不把这个问题当作唯一真正有价值的问题,有资格成为未来中国的战略家、学者和精英吗?毛泽东和他的同事们当年进北京的时候,说是要“进京赶考”。我们今天又要面临一个更大的进京赶考问题。如果中国做好了这个答卷,中国就可以很容易团结世界上最大多数的力量,特朗普的挑战就不值一提了。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